石德宝语气稍缓,目光不经意地观察朱厚熜的神色,发现他依旧脸色淡淡。
“陛下,臣等几人查证,毛阁老于月前的茶会上,曾赋诗一首赠予报恩寺方丈,而那首诗中却暗藏了白莲教的密语,译为五月十六,辰时动手。”
朱厚熜翻书的动作一顿,但片刻之后,他又流畅地翻了下去。
他目光扫视下方的陆炳和石德宝,言道:“那茶会,何日?何地?有何人在场?”
陆炳沉声道:“四月二十八日,报恩寺茶会,三位尚书,三品以上大员五人,其余人等合计六十人之众。”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道:“报恩寺时常举行茶会,而每次茶会报恩寺的方丈都会到场,据我们查实,那方丈就是白莲教,北京坛坛主”
石德宝闻听此言眉毛一抖,但又一想到自己早已弃暗投明,心中也就定了下来。
麦福手中的浮尘抖了抖,眼神变得无比严肃,一场茶会如此多的朝廷大员到场,毛阁老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赠诗贼人,这不是栽赃陷害也很难让人相信。
但现在,是非对错已不那么重要。
汹涌的千里潮水,可从来不会去管,迎战他的万丈江堤是否会有缝隙。
他有些担忧地看向朱厚熜,不知道这位如今的大明天子会做何选择。
朱厚熜将手中的书放在了紫檀木案上,口中念诵道:“谦死之日,阴霾四合,天下冤之。”
随即他的神色变得冷峻,目光也越发幽深。
“毛纪不是于谦,朕也绝非英宗!”
石德宝闻听此言,心跳不由加快了几分,但脸上神情却越发恭敬。
英宗夺门之变,重新登上了大位,在石德宝看来,这场宫廷政变如同儿戏一般,却意外地竟然成功了。
复位后的英宗,将于谦抄家处死,重病缠身的代宗不久后“意外死亡”,英宗予其谥号——郕戾王。
如今毛纪推动修礼,却突然涉及了谋反的重案,这实在不能不让人深思。
石德宝望了一眼朱厚熜,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这位天子的态度。
于谦保卫北京有功,是大明真正的功臣,却被英宗斩于市。
代宗撤去了宪宗的太子之位,但朱见深上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于谦平反,恢复代宗的帝位。
这中间极大的反差,始终在于坐在帝位上的那个人。
朱厚熜突然朗声:“此案牵涉我朝大学士,不可轻率决断,传朕旨意即刻命督察院、大理寺,查办!”
“谨遵上谕!”
陆炳、石德宝,两人退出乾清宫外,黄锦则刚好步入乾清宫。
“主上,白尚书今日宴请宾客,席间谈及毛阁老报恩寺之事”黄锦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份记录双手呈递过来。
朱厚熜接过记录,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用手敲击着桌案。
他转过身望了一眼墙上的《千里江山图》,心中暗自思索,锦衣卫和东厂是他入京之后才重新整顿。
在此之前,锦衣卫已经不怎么监视三品以上的官员,而武宗驾崩之后,东厂更是人人喊打。
他又思及如今朝局,文臣势大但内部也派系林立,还有其他势力的暗子混入其中。
现如今他法统上的地位已经确立,这朝局也应该要清一清了。
他转过身,几步来到紫檀木案前,将一摞的白纸拿了出来,一张一张再翻看了一遍。
随即他朝着一旁的麦福言道:“麦大伴,宣蒋都督入宫!”
第89章 大风起
朱厚熜走向乾清宫一旁的侧殿,那里摆放了一张大大的桌案,书案的不远处就是一张小床。
朱棣建造紫禁城时,就将乾清宫建造得极其宏伟。
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共计四十五间房,整个大殿内的空间极宽阔。
朱棣就利用建筑格局将其分隔为数段,布置了上下两层,并在两层的各个地方设置了龙床27张。
朱厚熜居住到乾清宫,就命人将多余的龙床撤了去,只留下三张摆放在乾清宫,中间的大殿被彻底腾空。
原本朱棣设置二十七张龙床的用意,是为了让皇帝就寝的地点不固定,防止贼人的窥伺,甚至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下争取逃脱的时间。
但朱厚熜认为,设置这么多的床位是不必要的,如果真正有心怀不轨之人,能够确定皇帝的所在,即使是一百张床也拦不住他。
还有一个原因是,乾清宫被这些床位给弄得有些“狭窄”。
朱厚熜走到桌案前,一封一封翻看起了锦衣卫传递上去的密报。
京城中吏部尚书暗示各地官员,让大家一起联名上书反对修礼,一如当初百官上书坚持提俸一般。
朱厚熜看到此处,神情微变,左手轻轻拍击着右掌在乾清宫内踱了几步。
他口中喃喃道:“白方家,建州,东瀛。”
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眼前一亮,随即吩咐起外面侍立的麦福。
“麦大伴,传朕口谕,着锦衣卫即刻调查,近几月来往京师的船队,查明各自的底细。”
他顿了顿,继续言道:“让东厂去查一查建州来的商队,特别是女真的商队。”
“谨遵上谕”麦福躬身行了一礼,缓步退至殿外,随即转身离开。
月洒清辉,瑟瑟寒风中,树木摇曳的影子在地上如水中藻荇。
麦福刚从午门离开,迎面就撞上了黄锦和一个面容宽厚的中年男子。
“麦公公”
“蒋都督”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一番交错,点头示意之后就此别过。
蒋伦刚踏进乾清宫,就看到了站立在大殿中央的朱厚熜。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长,心中有些感慨,那个曾经跟着他一起学剑的少年,如今也已经长身而立。
“陛下,臣蒋伦拜见陛下”
“舅舅,不必多礼,来人赐座”
蒋伦却是连连挥手拒绝,“陛下礼不可废”,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朱厚熜,有长者对晚辈的慈爱,也有臣子对君王的忠谨。
“不必推辞,这座位舅舅是当得的。”朱厚熜轻笑一声,就扶着蒋伦坐了上去。
两人坐定,朱厚熜率先开口,“此番召舅舅前来,确是有要事相商。”
他侧身看了一眼麦福,对方立即会意,屏退了两侧的长随,自己也退步到乾清宫外,缓慢地将门给关上。
“舅舅,不妨先看看这些纸条。”朱厚聪随手将一侧桌案上早已备好的纸条递了过来。
“这,实在是大胆!”
蒋伦的神色无比严肃,目光也变得有些锐利。
他猛地从座位上起身,朝着朱厚熜行了一礼,沉声道:“我京师十五万军队,悉听陛下号令。”
…………
锦衣卫调查出张伯言之死,背后另有蹊跷,朱厚熜当即命杨一清提审张炎。
大理寺夜里灯火通明,杨一清身着红色官服高居上首。
而张炎虽然已是阶下之囚,身着一身惨白的囚服,但眉宇间依旧有股锐气。
“张炎,我且问你,你那因陀罗毒从何而来?”
张炎的神色有些冷淡,答道:“我叔叔为昔年江湖名医之后,这药自然是祖上传下来。”
“哦?”
杨一清毫不客气,喝道:“此时招供为时不晚!”
见张炎依旧无所畏惧,杨一清哈哈一笑,神色冷了下来,将一张供状重重地拍在桌上。
“砰”
“这是你叔叔一家的供词,他家祖上只是一个乡野郎中,又怎么会知道如此奇毒?”
他的语速变快,目光定定地看着张炎身上,“那因陀罗是香道之毒,为何那日你姐姐却没有中毒?”
还没有等张炎回答,杨一清就缓声道:“除非事先服了解药!”
他从上方的桌案上走了下来,径直来到张言身前,二人就此对视。
“据本官所知,这因陀罗毒的解药,也就只有白莲教的人知道?”
“张炎,你以为然否?”
张炎深深的看了一眼杨一清,眼中的瞳孔微缩没有说话。
但此刻,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杨一清哈哈一笑,轻轻抚了抚胡须言道:“你也不用怕此事牵连到毛尚书,陛下已经知道了你们的关系。”
张炎眉头紧锁,但最终还是开口了。
“你想知道什么?”
“你姐姐为什么没有中毒?”杨一清在公堂内来回走了几步,自语道:“据我查证,那一日除了香囊,你姐姐柳红可没有带别的东西进去,那解药从何而来?”
“杨大人难道没有想过?人的身体就有药!”
“嗯!”
杨一清还在沉思,闻听此言随即精神一致,转过身看一下张炎,“你是说白齿霜!”
张炎有些错愕,现在他倒有些佩服杨一清了,这东西连一般的医生都不知道,更何况一个当朝大员,大理寺卿。
但现在他也来不及多想,只能继续解释道:“因陀罗其实属于蛊毒,而人头上的头皮屑,也就是百齿霜,混入酒中服下,即可解之!”
杨一清点了点头,这人身之药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清楚可以解因陀罗之毒罢了。
略微凝神,他又继续追问道,“那这法子你是从白莲教得来的?”
“是”
张炎嗟叹一声,随即神色一正,道:“杨大人,我上报一个重要消息,能否抵得了罪责?”
杨一清眼含深意地看了看他,语气干脆答道:“功是功过是过,功过怎么相抵?”
张炎的精神肉眼可见地衰败了下去。
“不过,功过虽不能相抵,但却可以有法外开恩之举。”
“杨大人,此言真否?”
“绝无虚假!”
“好,我知道如今白莲教分坛主的藏身之所。”
第90章 “以下犯上”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彻紫禁城,中轴线上的奉天门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早朝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