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师眉头一挑,想不到皇帝胃口如此之大,开口就是各派精要。
而道法要诀各门各派无不视之如珍宝,平时即使流露出一点,也要搅得天翻地覆将其追回,更何谈全盘献给他人。
众人一时间都沉默了下去,场面变得有些冷淡,张元眉毛一蹙,正想开口。
朱厚熜轻轻拍手,几队小长随鱼贯而入,手中拿着一部分名山大川宫殿的修建图。
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朱厚熜示意传阅图纸。
邵元节越看越心惊,这哪里是什么宫殿图纸,对在场众人而言,分明就是求之不得的无上仙道!
宗派传承,自然少不了宫观,这也是历代帝王扶持,道教就会有一兴的缘故。
张天师语带颤声:“陛下此图?”
“自然为日后山川之实景!”
第63章 明礼
众人还沉浸在惊讶之中,朱厚熜又送上了一颗炸弹。
“朕欲各地立三宫,学宫,理宫,道宫!”
话音刚落,朱厚熜脑海中的玉彖异变突生,青灰色云雾弥漫,伴随万丈金光。
他虽然感到惊讶,但神色依旧淡淡,脑海中闪过某个念头,就将注意力转到眼前。
“啊”邵云杰抚着胡须,震惊之余胡须都不由扯断了几根。
在古代当道士不简单,单说那如天书一般的道家典籍,就不是常人所能够企及,更何况成为一派领头人,那自然胸中有沟壑。
朱厚熜所言的三宫,他们不甚了解,但仅就学宫,一听便是天下学子求学之处。
地位之崇高,礼法位阶之神圣,不言自明,而道宫能与之并列,这无疑是道门真正的大兴之机。
邵元节向前一迈,对着朱厚熜长身一揖,言道:“我正一,愿为陛下前驱!”
“我武当,愿为陛下前驱!”
“我全真,愿为陛下前驱!”
“好”
朱厚熜淡然一笑,如今道门可用,原本修建宫观是他要锚定山川湖海气运所需,而现在却成了道门头等大事。
乘势而为,方可无往而不利。
“其二,朕欲各脉弟子入朝,共襄盛举!”
“陛下,贫道等人自当大力支持,义无反顾!”
在场众人无不面带欣然之色,有各家宗派兴盛的大萝卜挂在眼前,他们连门派道法真义都能割舍,更何况让弟子入朝。
侍立一旁的黄锦,却将疑惑的目光看向麦福。
在他看来道门清静无为,大都避世修行,唯恐沾染凡尘俗世,耽误自家修为,可如今却都个个迫不及待,实在令人费解。
麦福含笑不语,心中赞叹朱厚熜手段高超。
“如今紧要之事,切需各位真人共研礼法!”
“啊,礼法?”
邵元节怀疑是不是他的耳朵坏了,皇帝怎么会让他们一群道士去研究礼法?
朱厚熜轻笑一声:“礼者,国之基也!我大明自太祖开国,上承秦汉,彼邻唐宋,然时代浪潮向前,一代必有一代之礼法,朕欲继古开今,重定大明礼制!”
“陛下圣明,欲使国之富强,必先使人心开化,欲使人心开化,必先礼法开明!”王阳明迈步进来,一边拱手,一边慷慨陈词。
以王阳明为首,一众大臣向北海阁楼而来,与其同行落后半步的,是大明的顶尖武将,再次之的则是太医院医官。
“这……”在场一众道长全都猛然起身,脸色惊疑不定。
“此次召集众位前来,重定大明礼法!”朱厚熜掷地有声,语气中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
王阳明眼睛亮得出奇,心中感慨不已。
先前朱厚熜与他商议,要重修大明礼法,他认为操之过急,万一行事不慎,那就是万劫不复的灾难。
朱厚熜却认为,此时是最好的时机,不趁此时,以后就再难动摇,那顽固的千年的恶疾。
朱厚熜一挥龙袍,朗声道:“礼法可正人心,可安万民,但朕思之,礼法还当作用于人身。华夏武功传世,经络之学盛行,吐纳之术神奇,那为何不将三者融于礼法,使之具有实用性!”
在场众人都睁大了眼睛,他们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想法。
原本礼节束之于高阁,礼法虽约束众人却不显,庙堂高阁繁文缛节,乡野四土礼乐不兴。
但如果照朱厚熜所言,行能修之礼法,那上下就可沟通,大明可谓有了万世之基,甚至千百年之后倘使大明不存,“明礼”也将流传于每一个华夏人的血脉之中。
武将们紧握拳头,胸膛剧烈地起伏,平日在朝堂之上伏低作小,此刻却加入到这跨时代的浪潮里,一个个心情都不能自已。
与之相同心境的,还有太医院医官,麦福身后的大内宦官。
朱厚熜继续言道:“欲谋大事,必有万全之准备,自今日起诸位于西宛之中研修礼法,最前者当为日常之礼。”
“朕之所求,越简越好,效用越佳越好,诸位要记住,各位手中的,当是天下人所共尊之礼节!”
言罢,朱厚熜一揖,在场众人无不肃然,朝着他长身一礼。
…………
文渊阁内,五位阁老默然不语。
朱厚熜召集百官那么大的事情,他们自然是知道的,可就在刚刚,朱厚熜派来杨一清一番陈词,让他们心中天平偏向了支持。
毛纪本经研《史记》,对于正统礼法最为看重,当仁不让和杨一清辩论了起来。
“杨一清,你不要拦我,关乎天下苍生,你担不起这个责!”毛纪怒目而视,另外四位阁老也脸色不善。
“毛大人,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理而动,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哼!什么顺时,什么逆理,暴元灭亡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难道我们要重蹈覆辙吗?礼法是什么?是秩序,是规矩,是法理,是能够轻动的吗?”
毛纪向前一推,杨一清却纹丝不动。
“滚,再不滚开,你就是大明千古的罪人!”
杨一清神情肃然,言道:“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毛大人,你该醒醒了,睁眼看看这个世界,我大明,当真没有敌手吗?”
蒋冕冷哼一声:“穷巷多怪,曲学多辩,愚者之笑,狂夫之乐,不正是今日之景。如今北京城外运河滔滔不绝,可谁又看得见昔年大隋!”
杨一清连声反驳:“一味守旧,若人人都安于现状,焉有我太祖扫灭暴元,将不可一世的胡人驱逐中原,若不敢去争,何来紫禁巍巍,永乐盛世!”
杨廷和目光深邃,缓身言道:“礼法可改!”
“介夫!”毛纪一脸难以置信,转过身定定地盯在他脸上。
“但陛下操之过急!”
“好事有时候得办得像个坏事才能进行下去,最近的路未必是最快的路,最烂的局面未必是最不好的局面,这道理,一清你难道不明白吗?”
“哈哈哈!”
杨一清没有表态,一旁的王琼却是仰天大笑,眼中露出悲苦之色。
“明白,可明白又能怎样?从什么时候开始,忠臣只有比奸臣更狡猾才能活下去,天下还能再这样吗?”
杨一清突然朝着众人拱手,神色一正,语气沉重。
第64章 华夏衣冠
“五千年啊!这礼法实在太重!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背着如此重担,向前也只能是奢谈!”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文渊阁内只听得到众人的心跳,再无其他一点声响。
礼法森严,维护统治的同时,也束缚了人心!
当大明帝国举足不前时,在欧洲,在大洋的彼岸,那里却有不一样的变化。
漫长的,死气沉沉的中世纪,开始支离破碎,教皇和国王忙于战争,许多的城市赢得了喘息机会,在牢笼的统治中脱离了出来。
他们购买了自治权,组织了城市法院和市政厅,所有人都坚信能用自己的头脑创造财富,用财富换来尊严与自由。
“城市的空气能使人自由”这是与大明同一时期,欧洲大陆最真实的写照。
尽管漫漫的长夜使人绝望,但就在这望不到底的黑暗中,人性自觉的萌芽,在铜墙铁壁社会的缝隙里像霉菌一样地生长,摧毁了日渐腐朽的统治,欧洲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谁都无法想象,杨一清在朱厚熜口中得知这一切,心中是如何的震撼,是怎样的无奈。
朱元璋曾经说过,“山河奄有中华在,日月重开大宋天”,山河大地应该恢复华夏民族的气息,时机来临时要重新光复大宋的天下。
可大明,在某种程度上,与世界潮流背道而驰。
毛纪开口了,打破了此刻沉寂。
“史鉴凿凿,古今王朝兴衰,处处可查急于求成之典,史笔如刀,今日你我之不作为,就将成为千古罪人!”
“任你巧舌如簧,我毛纪,誓死扞卫礼法正统!”
他作势就要往文渊阁外冲去,杨一清长叹一声,枯瘦的身躯也只能挡在他身前。
他虽然不理解毛纪,但他尊重对方的信念,在这个时代,对于历史有着这样执着追求的人,不多了。
杨廷和伸手拉住毛纪,无声地摇头,示意对方先等等。
他面带凝重之色,正了正头冠,问道:“陛下,要怎么改礼?”
“适时而变,因时而为,顺势而行!”杨一清掷地有声,言语中油然而生自豪之感。
“你个老滑头,说明白点。”王琼呛声,一张脸黑了大半。
杨一清无奈苦笑,朱厚熜交给他这个任务,实在非常人所能完成,和一个嘴炮对阵就罢了,他面对的,可是大明朝最顶尖的几个大脑。
他如实将朱厚熜的表达,向在场众人转述。
杨廷和面带了然之色,轻抚胡须:“如此说来,这礼法也不是即刻就变,陛下依旧要徐徐而行,最先动的,是日常礼节。”
杨一清深以为然,点头表示赞同,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如冷水入滚油,焦炭投冰泉,让他们一时愣在原地。
“陛下,要约束跪礼!”
“什么?”
北海碧波万顷,万里玉宇澄清,王阳明神采摄人,大声道:“民不跪绅,不跪官,下官不跪上级,弱者无需跪强,天地君亲师之外,无需跪拜!”
朱厚熜猛然转身,轻笑道:“先生,错了!若干年之后,跪礼为心所发,不为礼法所限,为君者,也当遵礼!”
王阳明瞳孔微缩,张口欲言。
朱厚熜自语道:“天子,上天之子,当礼遇上天!”
王阳明才长舒一口气,实在是朱厚熜的想法太过石破惊天。
朱厚熜心思,若干年之后不拜我,可百年千年之后,难道不拜万寿帝君?
他有这个自信,内外兼修,于人间炼大丹,白日霞举。
朱厚熜目光一转,看向了迎面而来的麦福,朗声道:“先生,我们该去见一见大家了。”
北海阁楼内,各家势力端坐一侧,郭勋看着对面的文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