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暗点了点头,杨廷和毫不犹豫将手伸向袖子,从中掏出了一本蓝色的书籍。
最后深深地瞧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杨廷和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在了杨慎跟前,一甩袖子离开了院落。
“杨郎,父亲走了!”
黄蛾快步走到院中,来到杨慎身旁,双膝跪下,让杨慎靠在自己身上,然后缓缓地将他搀起。
“蛾儿,父亲……”
“父亲同意了!”
黄蛾对着杨慎耳际轻语,杨慎脸上却不见喜色,两行清泪缓缓从他眼眶中流出。
他一低头,自然也就看到了地上的湛蓝色书籍——《制边要略》
“父亲!”
杨慎再一次朝着杨廷和离去的方向长身一揖,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杨廷和此刻和妻子的手紧握在一起,目光也看向小院方向。
当杨慎一揖时,杨廷和的左手攥得紧紧的,仿佛被铁水焊死了一般。
他的老妻伸出手,靠在了杨廷和手上,杨廷和的手才缓慢松开,而这一松仿佛将他全身的力气都耗尽,整个身体一下子矮了几分。
“孩子的事,由他去吧!”
“好。”
…………
苏州以北一片繁盛的桃花林内,有几间错落的草屋,草屋前的桃树尤为粗壮遒劲。
一个袒胸露腹的老头,以天为床,以地为被,翘着腿,枕着桃花在树下睡觉。
孩童时常在这嬉戏,吵闹的声音惊醒了老头,他用左手扇了扇,慢悠悠地从地上起来,伸了个懒腰,拿起腰间的酒壶又灌了一口,才迷迷糊糊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一本书被他顺手向东一扔,天际随之划过一道抛物线。
书籍独自在风中凌乱,哗哗作响之后,被一个孩童捡去,而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桃花酒剑》。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老头嘴中嘟囔,又撮一口小酒言道:“放屁,还是这酒最真!”
“爹,地上凉,别老在那睡”
“好好,爹这就起了。”老头一个翻身,趁势就站了起来,倚在了桃花树枝干上。
草屋前俏丽的女子迎风一笑,仿若千百朵桃花盛开一般明媚。
少女漫步走到老头跟前,将一封淡黄色的书信递了过去。
“爹,这是祝伯伯寄过来的信。”
老头本想将手中的信一丢了事,但见到少女朝他的腰间探去,对着他的酒壶做威胁之状,也就只得将信拆开。
他的目光浑浊,头发也很稀疏,乱糟糟的样子,像八九月份的草堆一样。
信上的墨迹很重,笔画偶有勾连之处,看得出写信的人,当时的心情并不平静,当然看信的人心情也在剧烈起伏。
老头将信重重丢在地上,又用草鞋狠狠地踹了几脚,连腰间酒也顾不上,倒头便睡。
少女失声一笑,拿起信旁酒壶,进到草屋里面去灌满。
少顷,老头一个翻身立坐起来,丝毫不嫌弃信件上的脚印,慢慢地看了过去。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不早个十年!”老头似哭似笑,嘶吼着对天发问。
草屋内的少女摇摇头,仿佛早已习惯一般,左手拿起酒瓢,右手把着酒壶,细如竹管一般的葫芦眼,两寸距离,酒液丝毫不洒。
老头看了看信,又怔怔地望向那棵大桃树,整个人呆立在桃花林里。
朔风至,漫卷桃花如雨,粉白花瓣飘洒于天际。
老头望着满天花雨,眼中情不自禁地浮现两个身影。
左侧一人容貌明秀,衣着端庄大气,满眼温情地看着他。
右侧一人红衣如火,额间一点红纹,灼灼其华,毫不掩饰对他的爱意。
“徐儿,九娘!”
老头缓缓伸出双手,向前扑去,可除了漫天的桃花瓣,也就只有无言的桃花树。
“咣当”
老头就这么躺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天空,但逐渐他浑浊的眼神变得清明,周身气质也在不断变化。
当他再次站起来,已经从行将就木的老朽之态,变成了熠熠有神之姿。
“灼儿,爹想……”
他一脸踌躇看向少女,眼神满是不舍。
“行了,我知道了,爹你就放心去吧”少女将酒葫芦一把推了过来,老头手忙脚乱地接住。
“灼儿,当今天下神器易位,那位少年天子有千年罕见的明主之相,提俸,易钞二策一出,天下皆惊,王阳明已经赴京任了户部尚书,我……”
少女婉然一笑,缓缓点头。
“爹,你想去就去吧,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很多事,祝伯伯来信,让我去他那你尽可放心。”
“啊,祝兄。”
老头还呆在原地,少女转身回屋拿出了一套明艳的士子服。
“爹,换上吧,娘准备好久了!”
老头眼眶微红,语气略带颤音。
“好……好……”
桃花坞外,一毛驴,一老者,迎着漫天花雨,青衫人回头遥望。
嬉戏的儿童好奇,远远地问道。
“老头,去哪?”
青衫人牵着毛驴,大笑一声:“天下!”
第62章 我道当兴
朱厚熜乘坐车辆前往西苑的路上,翻看起了锦衣卫的奏报。
虽然张伯言一案已经结案,但其背后的谜团并没有全部澄清。
朱厚熜略一思索,现在就有三个疑点没有被解决。
第一,因陀罗乃江湖奇毒,十多年前在江湖销声匿迹,便无人知其踪迹,张炎是怎么得到的?
第二,毛澄家风严谨,古板守旧,为什么会让他的两个妾室悄然离去?
第三,柳红并没有将自己被迷晕一事告知别人,那又是谁将此事告知张炎?
朱厚熜将手中奏报放下,虽然案件背后错综复杂,但他相信无论再怎么险象环生的冰川,总有暴露在日光下的一天,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土鸡瓦狗。
他摇了摇头,又从木案下抽出一本明黄色的书——《御制记非录》
这本书是老朱让人编的,只流传在皇室之间,可以称得上机密文件。
书中所记载的,是各地藩王一些骇人听闻的罪行,还有老朱亲自下达,劝谕改过自新的令旨。
明朝藩王待遇很好,基本上不事于生产,就可以得到优渥的生活环境和条件,大明国库却每年要为此支付十分之二的财力。
朱厚熜将手中的书合上,慢慢闭上眼睛沉思。
老朱在各地设置藩王,初心是为了稳固朱家天下,可奈何他低估了子孙的生育能力,藩王就像在大明朝上吸血蜱虫,让王朝不断沾染迟暮之气。
他心中已有决断,藩王必须加以抑制和削减,适当的时候,也能成为棋盘上出其不意的一颗棋子。
朱厚熜车辇快要到达时,一众道长也早早接到消息,在西苑门前迎接。
朱厚熜迈步向前,道长们纷纷稽首。
邵元节身披一身紫色法袍,白色胡须悠长,鹤发童颜一般的样貌,站在队伍最前列。
抬头望见朱厚熜的那一刻,他不免有些失神,口中喃喃:“天人之仪,貌似仙神!”
朱厚熜略微颔首,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在场众人。
身穿紫色法袍,白须者邵元节,一头黑发的威严老者是武当山张元,略微年轻一些的则是当代天师张颜頨,其余几位也是名声远扬的各宗派代表人。
朱厚熜一马当先,走在众人之前,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西苑北海的阁楼处。
西宛有三海,水域面积在一半以上,时值春夏之交,澄碧的湖水之上,千万荷叶竞相铺展,风自东南而来,掀起阵阵涟漪
荷叶随湖水飘荡,朱厚熜走上阁楼之际,正巧万片荷叶向北海阁楼处奔涌,仿若万兽朝苍一般。
邵元杰走在后面,一时心中感慨不已,道书上所言千年不得一遇的运相,他竟然有幸一见。
他一时间按捺不住,顺手就想掏出袖中铜钱起卦,可朱厚熜却仿佛有感应似的,忽然回头瞧了他一眼。
吓得老道士袖中铜钱差点落地,还好他左手一旋,将铜钱攥在手里,才没有在天子面前失仪。
朱厚熜坐定,挥手示意各派真人坐下,大家才各自盘膝。
朱厚熜居高临下地看向各派真人,言道:“朕请诸位前来,目的为何,想必大家都已知晓。”
他顿了顿,继续道:“太祖与道有缘,三丰真人,张中真人,出山相助;太宗礼重道教,北建紫禁,南修武当;今朕克承大统,欲效法先祖,弘道法正义,扬太上威名。”
在场众人虽然都知道,皇帝想要推传道教的消息,可此刻真正确认了心中也是万分激动。
邵元节却暗自警惕,隐有担忧之意,自古涉及皇权,那就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君不见多少枯骨埋于皇城下,不尽尸体堆在宝座旁。
张元道长却暗自握紧双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仿佛看到了道教大兴之景。
“朕请诸位前来,其一重修道藏,宋时有万寿道藏流传于世,我大明也当有通传天下的道典!”
“陛下所想,贫道等人之所求也。”
张天师面色红润,言语中也多出了几分热切。
朱厚熜继续言道:“道兴于世,自当弘法于世人。”
言罢,他就将目光投向一众道人。
邵元节暗咳一声,来了,终究还是来了,是祸躲不过,他早就明白,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携道门,肯定是有所欲求。
朱厚熜口中所言,道兴于世,其实就是给众人的承诺,许诺成事之后的报酬,而下一句弘法于世人,就是道门要付出的成本。
张天师目光偷偷看向邵元节,二人对视一眼,就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张天师起身,朝着朱厚熜稽手:“陛下礼重道教,道门为我大明的道门,自当弘道于天下,传法于世人。”
张元紧跟其后,言辞恳切道:“陛下有所思,贫道等人,必有所应。”
邵元节暗道一声不好,被这个老滑头争了先,对方口中之意,分明就是无条件支持。
张天师显然也是有城府的,也随之出声:“贫道等人亦然。”
几位大佬都开口了,在场中人竞相表态,氛围一时和谐无比。
张元心中暗喜,武当山原本就和明朝有扯不断的关系,自然要支持天子决定,此番抢了头筹,往后……
朱厚熜略微颔首,言道:“修道典非一日之功,朕之所思,汇聚各家各派之精要,修一部足以万古流芳的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