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啍”王琼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声:“杨首辅之前难道没做好辅佐的本职工作吗?”
杨廷和心中一梗,但也没有继续和王琼计较。
“陛下登基以来,发行天宝,推动新礼,平定叛乱,桩桩件件皆非常人之举,也非一般君王所能为。”
他咳嗽了两声,运转内功之后转瞬间身形便佝偻了几分。
“我自感年老体衰,而朝局欣欣向荣需要精干之人方能维持,所以打算不日就向陛下请辞。”
“不可!”
杨廷和有些诧异地望了一眼王琼,没有想到自己请辞会是这个老对头第一个反对。
但转念一思,也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
现在正值王朝转变的关键时期,中枢最重要的是要稳定过渡,内阁更是千万不能有大的变动。
而他身为三朝元老,又担当内阁首辅的重任,自然不能轻易退隐。
“咳……咳……”
杨廷和一阵剧烈地咳嗽,顺手从袖中掏出白色锦帕,一股猩红的血迹与白色对比得格外强烈。
他惨白着脸沉声道:“诸位且看,不是我不想再为大明效力,实在是这老骨头已经熬不住几天了。”
“这………”王琼欲言又止
毛纪猛地起身走了过来:“介夫兄,一定要保重身体呀。”
费宏的脸上阴晴不定,种种情绪在心中划过。
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悠悠长叹,“他们输了,输得再无翻盘的机会。”
他看了一眼杨廷和,后者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神中不乏苦涩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功成身退之后的旷达。
“诸位无须再劝,等过了这个中秋,我就亲自向陛下请辞”杨廷和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用锦帕捂住嘴。
“唉,那也就只能如此了”王琼咬着牙根应道。
杨廷和环视一周,眼神中满是留恋。
文渊阁啊,文臣权力的最高峰!
他在这个地方度过了十多年的光景,也在这里留下了人生最得意的几笔。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人生进退之间又何尝不是有大诱惑?
他最后看了一眼大堂中央的青山图,眼神就不再犹豫。
思危思退思变,才是他最该做的。
接下来的政务处理得格外地快,几位阁臣心照不宣,所有的文书都照着皇帝的意思去办。
至于皇帝的意思是什么?
他们在宦海沉浮数十年,又岂能连这点都把握不住。
杨廷和运笔如飞,完全没有刚才的病态。
毛纪看着不免有些诧异,杨廷和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即解释道:“这东西已经进入了我的骨髓,连病痛都不能阻止……咳……咳”
毛纪不由地感慨:“介夫兄,真国之栋梁!”
“嗯?”费宏眉头微皱,拿出一本薄薄的奏疏在众人面前展示。
“弹劾藩王?这已经是十多年没见过的奏章了!”
杨延和闻言眼露异彩,立刻问道:“弹劾的是庆王吧?”
费宏点了点头:“是新任礼部郎中严嵩所做,弹劾的正是庆王!”
毛纪啧啧称奇,“礼部竟然也有这等敢仗义执言之人?”
他作思索之状,“这搅动风云的严嵩看来也不一般!”
“啍,何止一般!”王琼笑道:“这一位可是江南新礼之争的关键人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到这文渊阁来了。”
杨廷和沉声道:“此人非同小可,心性也坚于常人。”
他看了一眼毛纪问道,“我记得严嵩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后来留在了翰林院做庶吉士。”
毛纪点头表示赞同,“他那年二十六岁,在翰林院当中也算得上年轻。”
杨廷和轻抿了一口茶水,缓缓将茶盏放下。
“二十六岁大好的年华,又能在翰林院任职,做的还是储相之资的庶吉士。”
“前景美好,常人可见。”他话锋一转,“严嵩却以身体不适为由在家读书,这一呆就是十年!”
毛纪捋了捋胡须,叹道:“当时正是刘瑾当政,朝局一片混乱,连我等都自顾不暇,他暂时归隐也能理解。”
费宏接着说道:“十年养气的功夫,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费宏是江西人,严嵩也是江西人。
他早就从老家人的口中得知了此人名望非凡,文章也极为了得。
“最难得的是审时度势,把握住了机会”杨廷和不无感慨,指了指费宏手中的奏疏:“伏久者飞必高。”
“那介夫以为,这奏疏该如何答复?”
杨廷和笑了笑,回复费宏道:“照陛下的意思写,尽快转交到乾清宫。”
第147章 决断
内阁效率很高,一个时辰后严嵩的奏书就被转呈到了乾清宫。
朱厚熜翻阅之后,随手将奏书放下轻轻用手敲击桌案。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奏书上严嵩二字,久远的记忆逐渐被翻动。
严嵩,历史上有名的奸臣,明朝权势滔天的首辅。
还有自己,世人眼中褒贬不一的“万寿帝君”。
朱厚熜淡淡一笑,自他来后一切皆不能以前世的目光去看待。
更何况他对于明朝的那段历史,也仅仅止步于了解。
晦暗的历史隐藏在纷繁复杂的人群背后,他也无法确定自己所知道的就是真的。
只有他看到认识到乃至真正做到的东西,才被朱厚熜所信任。
他玩味地笑了笑,“奸臣?忠臣?都是臣!”
臣是一种身份,也是一种职业。
臣子中未来后世久负盛名的两个人,还没有登上时代的舞台。
朱厚熜起身出神地望向窗外,眼底波涛汹涌。
臣子间的争斗他不感兴趣,自始至终他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成仙。
摆在成仙面前最大的困难,不是外敌环伺,不是官吏腐朽,不是百姓穷困。
是一个横亘千年,庞大得无法描绘出边际的“敌人”。
“太平升仙道,太平若只是衣食富足就好办了。”朱厚熜自语。
他步入神思之境,终日观摩大道,逐渐揣摩出修行功法中的真意。
太平炼丹,盛世合丹,气运服丹。
炼成丹药固然重要,但炼丹的过程也不能或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更为重要。
治国是修行,炼丹亦是修行。
朱厚熜曾经有过疑问,难道人世间就如此特殊?
仅仅只需要造就太平盛世,就能使人飞升成仙。
那这仙,未免太过“廉价”。
那如此隐藏姓名草莽起身,在血与火的杀伐中重新变革天地,兵锋所指无人敢反对,刀戈所向谁人不俯首。
打碎旧机器,创造新天地,岂不快乎!
然而玉彖却给了他当头棒喝。
白日飞升丹,最重要的是气运,更准确地说是一股气机,一种气象。
一种属于文明的气象!
飞升丹之所以能使人飞升,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变机,千百万年来难得一次的变机。
人道鼎革,天道变易,无穷的变机会合为一。
此时此刻抓住这个变机唯一的方法是改革,自上而下地改革。
“唉”朱厚熜微微轻叹,“改革本就不易,更何况是近乎不可能的改革。”
一个人重复的行为,形成了习惯。
一个群体共同的习惯就是习俗。
一个地区的习俗构成了传统。
千百万年来积淀出来的传统就是文化。
要变革文化,让文明的气象变得盛大,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万幸他处在一个难得的机遇期。
大洋彼岸新教正在逐渐建立,近代科学的光辉也从微弱变得明亮。
世界东方一个古老的帝国正处于转向的十字路口。
儒学经历着一场能否延续辉煌的抉择。
新礼撬动了顽固而可怕的城墙,他定了定心神目光越发坚定。
如今大明满朝朱紫、衮衮诸公,谁也不会想到更猛烈更深沉的改革即将到来。
不同于以往打江山坐江山的无限轮回,中央集权下的缝缝补补。
接下来的变化将是一种能清晰看得到轨迹的——巨大变革。
朱厚熜想了想,庞大的帝国百废待兴,处处欣欣向荣却处处都急待改变。
万事有主有从,改革也需要找好抓手。
他看向桌上的奏疏目光越发锐利,“皇权一统,首要的就是兵权、政权、财权。”
有着皇帝的身份,天然的正统和道统的合理性,政权已经被他逐渐掌握。
财权是大明算不清的一笔烂账,现在也已经逐渐有了理清的可能。
他抬头望了一眼重重叠叠的琉璃瓦,至于兵权却是历代帝王不敢轻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