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这座宏伟的城池正陷入一股诡异的氛围中,有的人惶恐不安,有的人跃跃欲试,有的人冷眼旁观,但也有的人自告奋勇。
自告奋勇的……比如李德武。
长安令李乾佑尚未回京,县尉李德武主持城内巡察﹑禁暴﹑督奸诸事,得东宫支持,甚至太子李建成许其调用长林军。
长林军是太子李建成得韦挺建议后组建的东宫亲军,人数在两千左右,分屯于左右长林门,号长林军。
在回到长安一年多之后,李德武终于名声鹊起,堪称唐朝版的执金吾。
如果还在馆陶城内每日动手术的李善知道这一幕,一定会心神大畅,说不定还会给李德武鼓几声掌呢。
比如今天这件事。
十月初五,淮阳王李道玄兵败下博,十月初八,战报入京,满城大震,均言刘黑闼复卷河北。
朝中气氛诡异,曾有朝臣上书请秦王复击之,但圣人李渊置若罔闻……之后,消息渐渐散了出来,东宫太子李建成有亲征之意。
明面上没人再说什么,但背地里只要脑子没进水都看得出来……显然这已经成了东宫、秦王夺嫡之争的焦点。
秦王战功盖世,但也惹得朝局震动……去年刘黑闼闹得那番凶,若不是诸军均败北,圣人绝不会再用秦王。
这一次,李世民以杜如晦之策,没有自请出征,而是许诺以他人节制陕东道大行台……算是够配合的了,但李建成并没有上书自请领军讨伐河北。
显然,这是在拖时间,拖到天气愈冷,拖到突厥北返。
但问题是,战败丧地的战报一封封的传来,冀州、刑洲、贝洲、沧州、德州陆续失陷,就连洛洲都丢了,圣人大怒,要不是东宫力保,必要责罚庐江郡王李瑗。
这些,李德武都不想去管,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李善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但李德武不能去打探,也不敢去打探……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活着回京。
李德武都难以想象,若是李善活着回京,得太子洗马魏征、太子密友韦挺举荐入东宫……呃,李善其实是可以保证的,绝不会出现这一幕。
看看时辰,李德武丢下笔,换了套衣衫,出了县衙往东宫去了,今日东宫议事,一早就让人送信来了。
还没到东宫,李德武诧异的停住了脚步,偏头看着人山人海的坊间,“何事聚众?”
随从吴忠上去打量了几眼,回来低声说了几句。
李德武脸色阴沉下来,亲自去看……琵琶如霹雳拨动,羯鼓声大作,十数个大汉手舞足蹈,在放声大唱。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是秦王破阵乐……齐王顿足不前,东宫迟迟未决,在这当口,居然有人在坊间公然传唱秦王破阵乐!
李德武想都没想,立即传令,很快就有几十个长林兵杀了过来,一阵混乱之后,十几个大汉被送去了县衙大牢。
等李德武进了东宫,意外发现,这件事都已经传进东宫了,韦挺正在用嘲讽的语气指责秦王府只会玩这种小手段。
徐师谟、赵弘智、李志安等人纷纷附和,王珪自持身份没有吭声,唯独魏征缓缓摇头,“绝非秦王手笔。”
“玄成兄何以见得?”
“秦王当知,他再难出征。”魏征缓缓道:“更何况,秦王许东宫节制陕东道大行台,再行此等事,只会使圣人侧目。”
这话说的在理,众人都默然,李建成微微颔首,他也不信二弟会干这等蠢事……这只会让父皇更加忌惮。
魏征继续道:“只怕与昨日战报有关,突厥兵犯贝洲……”
“玄成说的有理。”王珪点头道:“纵窦建德、刘黑闼乱河北,也不敢犯贝洲,而且他们都是贝洲人氏……如今突厥乱贝洲,今日之事只怕和清河崔氏有关。”
这次众人纷纷点头,听闻突厥兵杀入贝洲……清河崔氏在京的族人哪个不胆战心惊,说不定再过几日,就有连绵不绝的丧报传来了。
今日之举,很可能是清河崔氏在背后使力……希望朝廷尽早出兵援河北。
李建成有点头痛,关于此事,已经议论了无数次了,但突厥兵尚未北返,他是真的没胆量出兵。
这也不能怪李建军懦弱,换成李世民也好不到哪儿去。
年初洛水大捷,刘黑闼率百骑北窜,要知道洛洲往北,要穿过刑洲、赵州、定州,才能和突厥接壤。
而程名振率兵追击,在定州已经摸到刘黑闼尾巴了……但李世民严令程名振收兵,就是怕惹到突厥人。
看太子投来询问的视线,王珪摇头道:“已然多派长林兵往定州、赵州打探,但突厥兵前几日尚在贝洲,据闻可能南下攻魏洲。”
李建成叹了口气,不让二弟出征,只能自己这个东宫太子亲自上阵,但河北诸洲沦陷,压力越来越大……就连父亲也颇有不悦。
“大军出征,粮草为先。”魏征建言道:“陕东道大行台户部尚书乃尚书右丞韩良兼任,度支郎中乃尚书左丞于志宁兼任……”
李德武一听就懂了,但只坐着没吭声,他很清楚自己的分量,虽然能参与东宫议事,但主要还是因为自己的背后有裴寂、裴世矩这两位大佬。
魏征的话其实很好懂,韩良、于志宁都是秦王府的从事中郎,后者还是十八学士之一,都是李世民的嫡系。
如果李建成以这两个人为由,再拖延段时日,也说得过去……父皇啊,若是儿臣领兵攻伐河北,最终只怕会因粮草不济,以至于功亏一篑!
大略商谈了半个时辰后,李建成起身相送诸人,这方面的礼节他从来不缺。
“对了,辛苦德武,今日之事稍后细询。”
李德武上前领命,心中一动,笑道:“今日县衙账目颇乱,稍后正要回去细算。”
韦挺随口道:“那算盘就是从县衙传出来的,居然还算不清?”
“惭愧,惭愧。”李德武拱手苦笑,“在下不长算学,县衙中擅算学的吏员、幕僚均随军南下,至今未回。”
“噢噢,对了,李善还没……”韦挺侧头问道:“玄成兄,那李善还未回陕东道?”
李德武有点紧张……成功的旁敲侧击,就是想听到这句话。
魏征微微摇头,“齐王府记室参军荣九思与李善交好,已然回信,音讯全无,听闻李善当日往冀州而去。”
李德武心里大喜,淮阳王下博大败,三万唐军都全军覆没,李道玄自己都生死不知,你李善难道能逃得过突厥骑兵的追杀?
总算是安心了。
第138章 头疼
揉着太阳穴的李渊觉得有些头疼,真的头疼。
事实上他已经头疼很久了,自从去年次子扫荡中原,生擒两王,短暂的欣喜之后,就是长时间的头疼。
自古以来,哪个开国帝王有这样军功鼎盛的皇子吗?
而且还不是皇长子!
其实如果是皇长子,李渊更头疼。
今年才五十多岁的李渊有着一个开国帝王的气魄和能力,但他也隐隐感觉到了,自己很可能犯了个错。
去年次子李世民立下如此军功,尚书令不足以酬功,李渊设“天策上将”,许李世民开府建牙。
这也是迫不得已的,难道让李世民继续往南攻,真的让黄河以南全都纳入陕东道?
或许干脆下狱论罪?
天下还没平定呢,就要杀戮功臣,而且还是嫡次子……没这个道理。
而且李渊也下不了这个手……皇宫内院,都是以父子而非君臣相称,李渊显然有着比较特别的期待。
但正是因为李渊的这个决定,正式拉开了武德年间,东宫、天策府的夺嫡之争。
因为在某些人看来,这是李渊默认李世民有资格与李建成一争东宫之位。
李世民回京后,招揽众多才俊,又有十八学士在侧,李建成难以自安。
其实李渊都难以自安……倒不是他感觉到了李世民给他本人带来的威胁,而是天策府正在向朝中伸手,盘踞在李渊、东宫身边的臣子都遭受到了威胁。
但事实上,李渊本人试图玩的是平衡之术,可惜他这位开国帝王……其他方面不好评价,这一方面并不擅长。
比如今日这件事,李渊就觉得头痛难忍,不知该如何处置。
看了眼面前单膝跪地的李世民,李渊揉了揉眉心,起身亲自搀扶起来,“二郎素来刚强,今日怎的如此。”
“父亲……”李世民垂泪叹道:“听闻坊间传唱破阵乐,孩儿不敢强辩,前来请罪。”
“二郎不必忧心,此乃有人欲行离间计。”
李世民心里在点头,说得对啊!
离间计……总不是离间我和老大吧?
“请父亲降罪……”李世民再次跪下,“尉迟恭强闯县衙质问案犯,打伤数人。”
“案犯?”李渊怒道:“坊间传唱《秦王破阵乐》,长安令以何罪下狱?”
“某知尉迟恭,骁勇善战,忠心可嘉,打伤衙役,亦是无罪!”
李世民迟疑了下,低声道:“不是衙役……是长林兵。”
李渊更头痛了,呻吟了声坐倒在榻上,以他看来,东宫迟迟不肯出兵,秦王府近日收敛,坊间传唱《秦王破阵乐》必然不会是秦王府的手笔。
二郎早就言明,愿以陕东道大行台为他人节制,尽快使唐军征伐河北山东。
而且二郎的性子倨傲,也不会行此阴私手段。
反倒是东宫那边……王珪、韦挺、魏征,都有过类似的手段。
李渊所提的离间计……很可能是东宫出手,欲离间他和二郎。
所以李渊才会头痛,他从来没有废长子立次子的想法,但今日李世民显然是要就此事向东宫发难。
虽是父子,但也是君臣,军功盖世的天策上将屡屡下跪,这个跪礼不是那么好受的。
反正这一次,东宫在李渊这儿,是丢了分的。
“父亲,若是大哥容不得……孩儿愿散左右六护军府……”
“住口!”李渊喝道:“此事不必再提,为父做主,当使毗沙门、三胡征伐山东!”
开玩笑,去年刘黑闼闹的那么凶,多少将领都败下阵来,而李世民携秦王府左右六护军府一击而胜。
若真的散去……东宫是招揽还是赶尽杀绝?
多少人都是王世充、窦建德、李密旧部,肯束手就擒吗?
益州道还好,但陕东道呢?
一个不好就是天下大乱!
李渊下定决心,必须让长子尽快出兵,他咬着牙低声说了几个名字,李世民脸色微变,有时颔首,有时垂头。
两刻钟后,回到承乾殿的李世民面色铁青。
“如何?”长孙无忌低声问:“东宫何时出兵?”
李世民看左右都是心腹,不再忍耐,飞起一脚踹飞了拦着路的胡凳。
巧妙的让人传唱《秦王破阵乐》,实在是无奈之举……这是长孙无忌捣鼓出来的,杜如晦、房玄龄都并不赞成。
但李世民也是没办法,已经忍气吞声让出了陕东道大行台节制权,而东宫那边还是左一个要求,右一个要求,就是不肯出兵……长孙无忌此举是试图施加压力,催促东宫出兵。
毕竟突厥人破贝洲,攻魏洲,显然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北返的……李世民就盼着老大去河北吃几场败战。
坊间传唱《秦王破阵乐》,父亲显然是怀疑到东宫头上了,但李世民没想到,父亲居然如此偏心。
东宫居然想从天策府抽调人手,而且还是玄甲军左右头领霍长孙、秦琼,这是李世民难以忍受的……李渊倒是否决了,他也知道这已经触犯了李世民的底线,但他但却提出了另三个人选。
“任国公……”房玄龄迟疑道:“任国公倒是无妨,另两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