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李善笑着接过周氏端来的热水,找了个机会聊了几句。
还没开始刷牙呢,外头发髻盘了一半的马周突然闯了进来,居然没有调笑几句,而是面色凝重道:“突厥有异动!”
“退兵了?”李善小心的取出牙刷蘸了温水开始刷牙。
“不好说!”
外头响起了凌敬的嗤笑声,“那小子居然赞你乃山东名士!”
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李道玄、薛忠闯了进来,“李兄,突厥似有退兵之意!”
马周脱口而出,“不是说突厥大军前压吗?”
“理应是退兵。”对门的苏定方走过来。
李善一边刷牙,一边含含糊糊的嘟囔,“突厥人弃马了?”
“怎么可能!”
“那他们是想骑着马飞上城头?”
马周一滞,登时明白过来了,不管从作战方式赖考虑,还是从突厥人、刘黑闼的强弱地位来考虑,突厥人异动,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绕过馆陶城,南下攻打魏洲其他城池。
但河北唐军主力已然在下博城外全军覆没,魏洲其他城池绝不敢出城野战,只会死守,突厥人南下是很难有太大收获的。
反正突厥人是不会亲身上阵,蚁附登城厮杀的。
所以,只剩下后一种可能,北返草原。
在场的诸人,李道玄、马周、薛忠、苏定方都是那日交换人质时亲耳倾听李善那些看似逻辑严密实则有些扯淡的劝诫的……他们都做出了同样的判断,突厥人应该是真的要滚蛋了。
洗了把脸,李善施施然坐下,看了眼角落处的周氏,“早上吃什么?”
众人一怔,凌敬捋须笑道:“你小子倒是有静气。”
“每逢大事有静气嘛。”李善哈哈一笑,“朱八、赵达、石头全都被某撵去伤兵营了,只能劳烦……”
看众人视线转过来,周氏脸一红,回去捧了碗汤饼来。
李善闻了闻,笑道:“居然是白面,哎呦,用的还是羊汤呢。”
接下来,众人只能哭笑不得的看着李善吃面条……就连田留安派了苑竹林来,李善也只顾埋头。
“李郎君……”苑竹林一路狂奔而来,头顶冒出一阵白雾,“突厥人射来一封信,是给李郎君的。”
众人愕然,凌敬饶有兴致的看着李善,后者手一停,然后捧着汤碗继续喝汤。
毕竟从历亭南下之后就再也没吃过肉了,有碗肉汤喝……已经是托了苏母的福。
等李善吃饱喝足上城头,城内城外已然一片哗然,有自持武勇的突厥骑士在城外纵马飞驰,侧身放箭,引得城头唐军士卒搭弓放箭,结果突厥骑士毫发无损。
李善从田留安手中接过信封,拆开细看,而苏定方突然抢过一张大弓,箭如流星,三个嚣张的突厥骑兵从飞驰的马上摔落,引得城头一片高声叫好。
“啧啧。”凌敬凑过来看了几眼,“赞你有子房之谋,陈平之智。”
马周酸溜溜的说:“有此一信,足以扬名山东了。”
李善叹了口气,自己此来山东,最主要的目的无非是想多些分量……但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
如果回了长安,李世民那厮有缩手之意,那自己可就糟了。
李道玄接过信看了看,“阿史那社尔谢过你送归欲谷设,他日相逢路左,必要重谢……”
众人均脸上显露喜色,这意思很明显……阿史那社尔这是在婉转的说,我们要滚蛋了。
李善无所谓的耸耸肩,“马周,回信。”
“告诉他,某等着他。”
城头上的李善长身而立,衣衫在寒风中猎猎而动,看起来真是好卖相。
而李善心里却在想,也不知道历史上后面几年突厥南下的频率高不高……至少,至少还有个渭水之盟。
欲谷设,我等你!
第136章 北返南回
“五里内无突厥踪迹。”
“十里内无突厥踪迹。”
外出探查斥候的陆续回报让众人脸色喜色愈浓,突厥人撤兵北返是理所应当的,但还有一种可能性。
昨日苏定方出城大败敌军,这似乎说明刘黑闼所部战力不强,若要击败唐军,最好的方式将唐军诱骗出城,一举围歼。
而突厥人的北返,有可能是个陷阱……田留安虽然打定了主意不出城,但也派出斥候四处打探。
刘黑闼围攻馆陶城,但也没围死,围三厥一,留出了南边。
而就在一个时辰前,刘黑闼所部也跟着北返、西向,撤军而去。
主将田留安反正是打定主意不出城的,其余人还好,唯独凌敬和李善两人疑心最重。
突厥人滚蛋,那是有理由的,很充分的理由的。
而刘黑闼为什么要滚蛋?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刘黑闼都没有滚蛋的充分理由……如今河北道,横在叛军之前的只有相州、魏洲。
比起来,攻打身后有卫洲的相州,显然是攻打身后是黄河的魏洲更容易一些。
城墙正北方向十五里外,刘黑闼叹了口气,挥手斥退众人,只留下了胞弟刘十善。
“范愿、董康便是死在那人手中?”
“是苏定方……”
“扯淡!”刘黑闼阴着脸骂道:“苏烈乃夏王旧部,去岁随某征战,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反戈一击,还掠走欲谷设!”
“虽然苏烈投唐,田留安敢如此接纳,还以其为主将出城邀击?”
“主事者必是那个医者……不,那李善绝不是个医者!”
刘十善垂头丧气,在刘黑闼率军东向之后,他将一切缘由都推到了苏定方这个叛将身上……在贝洲筹集粮草,这是刘十善的责任。
他无非是在表明,不是我犯了错……而是苏定方叛变投唐。
特别是昨日苏定方率骑兵破阵,杀的血流成河,将几乎所有的攻城器械付之一炬……这是苏定方投唐的铁证。
但这一切在今日晨间被戳穿。
阿史那社尔欲北返草原,临行时借刘黑闼帐下小吏写了一封信……刘黑闼这才知晓内幕。
“李善,李善……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刘黑闼远远眺望看不见的馆陶城池,“子房之谋,陈平之智……如此说来,应是此人擒下欲谷设,招揽苏烈……范愿、董康都是死在他手中,贝洲大火……”
刘十善咳嗽两声,“此人在下博开战前两日,力劝李道玄勿要浪战,遭拒绝后立即离城南下……”
听完刘十善断断续续的解说,刘黑闼情不自禁的拢了拢衣衫,不是因为感觉寒冷,而是有种衣不遮体被人看穿的感觉。
从三战三退,到突厥兵绝迹而后露,几乎将刘黑闼的谋划说的毫发毕现,如在眼前。
一直沉默的站在小小山丘上,刘黑闼等了很久很久,麾下主力已经后撤到三十里外了,都已经聚集到永济渠边了,但馆陶城内的唐军依旧龟缩不出,压根就没有追击之意。
一股骑兵从北方驰来,为首的大汉快步攀上山丘,骂道:“还是可汗的儿子呢,没卵子的,已经滚蛋了。”
刘黑闼面无表情,他晨间力劝欲谷设,陆续撤军北返,意图诱出唐军,只要能缠住,只需要两三千突厥轻骑必能围歼。
欲谷设倒是赞同……可惜唐军像是缩在壳子里的乌龟,就是不冒头,欲谷设也只能北返草原了。
“大王,接下来……”这大汉是刘黑闼帐下如今最为骁勇善战的王小胡,咬着牙骂道:“苏烈投唐,亲手杀了董康、范大哥,昨日又……”
一旁的刘十善迟疑了下,“大哥,魏洲实在难啃的紧,要不回洛洲吧。”
王小胡立即反驳道:“必要在年前扫清河北唐军,否则难以立足。”
“齐王李元吉率数万大军就在河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北上!”
“扫清唐军,于魏洲、相州、卫洲布防,大王坐镇洛洲,遥制刑洲,明岁再从突厥借兵胁定州,方能勉强支撑。”
刘十善眼珠子转了转,“大哥,记得之前提过,李元吉似与李世民不合?”
“都驻足一个月了,未必会北上……”
“而且就算要攻,也未必要攻魏洲,回了洛洲,整军攻相州就是了。”
王小胡嗤笑道:“齐善行那厮是铁了心,一把火烧了刑洲粮仓,在洛洲也放了把火,要不是救的急……”
“若是他再退卫洲,临走一把火烧了相州的粮仓呢?”
“李瑗那厮逃窜,相州总管阵亡,如今相州、洛洲、刑洲三地唐军均在齐善行手中!”
刘十善哑口无言,的确,怎么算都是攻魏洲比较合算。
相州、卫洲不缺兵力,虽然主将齐善行、程名振都是窦建德旧部,但却都绝不可能投降……前者一把火烧了刑洲粮仓,后者老母妻儿都是死在刘黑闼手中。
但一旦攻下魏洲,就能从东面同时威胁卫洲、相州,再配合洛洲所部,两相夹击,胜算颇大。
一直沉默的刘黑闼微微颔首,“诸军南返,打制器械。”
重新攻打馆陶,刘黑闼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方面在于战略上,王小胡说的的确不错,破魏洲是最可能扫清河北唐军的捷径。
另一方面在于士气上,苏定方昨日出战,力扫千军,已经被不少中下层将卒认出,不杀此人,士气难振。
而且魏洲总管田留安、河北道行军总管李道玄、副总管史万宝均在城内,只要攻破馆陶,卫洲、相州还有胆量继续支撑吗?
“今日十月二十……命人以船载粮草由永济渠东来,十日之内,必要攻克馆陶!”
顿了顿,刘黑闼轻描淡写的说:“屠城!”
王小胡和刘十善都大惊失色,大家都是河北人,而且乡梓贝洲和魏洲接壤,屠城……这是要坏了规矩的。
“嗯?”
“是。”
“是!”
刘黑闼翻身上马,驰下山丘,心里五味杂陈。
屠城是无奈之举,一方面在于士气,欲谷设逼的自己连续三日猛攻馆陶,死伤无数,再加上昨日苏定方出城横扫,军中已然军心不稳。
洛洲粮草并不充足,若不是突厥北返,军中粮草已然……所以刘黑闼也拿不出什么来激励士气。
屠城,是最可能,也是最直接,甚至是唯一的可能。
另一方面在于程名振……刘黑闼已经开始后悔将对方老母妻儿一并处死了。
粮草不足……而如今河北道,粮草最集中的储存地只有一处,卫洲的黎阳仓。
那是刘黑闼唯一的希望了。
刘黑闼真怕自己攻到卫洲,眼见又是一片断瓦残恒,以及被烧成灰的稻谷、麦子。
以屠城为胁,放出风声,纵然程名振下令,黎阳仓主事者很可能不敢下令放火。
十月二十日,突厥北返草原,刘黑闼率四万大军北返后突然掉头南下,在距离馆陶北侧、南侧、东侧驻扎,打制器械,下定决心要屠尽此城。
第137章 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