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在心里想,此战必胜,只可惜提前出兵,未必能有一场大捷。更何况,那位邯郸王在朝中根基深厚,此后只怕还有些麻烦。
李善现在完全没有一旦生还去找李靖麻烦的念头,因为麻烦找上了他自己。
城头上,张士贵、李善、薛万均、温邦等人无不面露绝望之色,他们没想到,颉利可汗这么头铁,遭遇了昨日那样的惨败,今日居然还要继续攻城。
李善深深的感觉到了后悔,早知道应该手下留情……但也不能怪我啊,谁让欲谷设那厮非要一次又一次的撞到我手上?
但李善错了,这是一个奇妙的误会。昨日斥候回报雁门关出兵,颉利可汗已然决意退兵,但当时已近黄昏,在刚刚遭遇一场让士气降至谷底的惨败之后选择退兵,一旦被对方斥候发现,唐军遣派骑兵来袭,很可能建制大乱,撤兵会演化成一场溃败。
颉利可汗毕竟也是久经沙场,很清楚自己虽然在兵力上依旧占据了优势,但也只有在兵力上有优势,士气低迷、粮草不济、人困马乏,自己很难在装备精良的唐军冲击下稳住阵脚。
所以,颉利可汗选择了第二日撤兵。事实上天才蒙蒙亮,奚族、拔野古、仆骨、同罗、回纥等部落就已经陆续撤兵,颉利可汗亲率本部数万人马断后。
但问题是,人马过万,无边无际,城头上的张士贵、李善哪里分辨的出来,在他们的视线内,天地间还是满满当当的胡人兵马。
颉利可汗之所以断后,甚至进逼顾集镇,无非是为了震慑城内守军……如果撤兵的步伐被城内守军缠住,一旦唐军斥候探明,赶来的唐军骑兵很可能会追上自己。
在正面冲击上,突厥骑兵是无法和唐军精骑相提并论的。现在颉利可汗实在是怕了,整整八日,他不得不承认城内这支唐军的顽强和难缠。
正如那个青年所说,真有撼山之难啊!谁知道对方会不会在关键时刻出兵缠住自己?
所以,颉利可汗在临行前,亲自率兵进逼,压制城内唐军,这才从容撤兵。
但问题在于,李善、张士贵完全一头雾水……颉利可汗无意间忽略了一个事实,双方信息资源的不平等。
颉利可汗知道雁门关出兵了,但李善、张士贵是不知道的……他们都以为,八天了,存粮吃尽,战马斩杀大半,至今无援,想必那位永康县公是决意不肯来援了。
而李善、张士贵很清楚,如果突厥再攻城,十成十是守不住了,但颉利可汗并不清楚城内守军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这场战事从李善巡视顾集镇意外被困,到颉利可汗意外得知李善的行踪,再到现在……一切都在错进错出的状态下进行。
城头上的李善面色惨白,却昂首道:“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与其坐视胡人破城,还不如战死阵中!”周围安静片刻后,张士贵、薛万彻大小将校纷纷拜倒,
“愿随殿下战死阵中!”
“王君昊!”
“取孤马槊来!”
第648章 死战(上)
茫茫大军前,颉利可汗盯着残破的外城门,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退兵,他心里清楚,未能破雁门关,未能劫掠粮草、人口,甚至未能攻破这小小顾集镇,斩下李善头颅,将来很多事都会很难说……
自己还能稳定的掌控那些部落吗?
铁勒九姓会不会真的有意再次起兵自立?
自己那位侄儿会不会野心更盛?
颉利可汗有意放几句狠话,但最终闭上了嘴巴,一方面在于开战前那位年青郡王锋锐如刀的一番话已经让自己讨教了利害,另一方面……城头处都看不到人了,跟谁说去?
现在颉利可汗有点相信侄儿阿史那·社尔所说的,从河北到河东,再到塞外,那位李怀仁所到之处……处处搅动风云,只怕突利可汗那边也做了手脚。
颉利可汗转头远远眺望,突利可汗还没有离开,领兵遥遥相对。
突利可汗身跨一匹神骏的枣红色良驹,在心里盘算,等颉利可汗退兵之后,自己要不要遣派亲信去顾集镇一趟……
虽然自己被裹挟南下攻打雁门关,违背了盟约,但基本上出工不出力,攻打顾集镇更是只做做样子,前两日攻城最勐烈的时候,唐军在东城墙基本都不留人手了。
最让突利可汗确定的是,李怀仁始终没有透露和自己义结金兰结拜兄弟的事,这说明对方不想撕破脸皮,甚至还想维系盟约。
日后抗衡那位叔父,还需要李唐的撑腰。
就在退兵之前,就在这对叔侄各怀鬼胎的时候,散乱的数百骑兵由南侧狂奔而来,颉利可汗、突利可汗均脸色大变,一看这阵架就知道大事不妙。
数百斥候如水滴一般投入突厥大军,几乎是眨眼间,骚乱如涟漪一般迅速向四周扩散开,阿史那·社尔亲自引斥候前来。
“唐骑分两路急行北上。”阿史那·社尔脸色惨白,凑近颉利可汗,轻声道:“扑杀斥候游骑,其势颇大,铺天盖地。”
颉利可汗也是沙场老手了,阴着脸盘问了几句,昨日没有走,一方面是怕生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斥候回报,唐军出塞后,行止迟缓。
其实颉利可汗已经足够谨慎,让其他心存离意的部落先行撤兵,自己亲率嫡系断后,即使唐军来袭,反而战力会更强。
但颉利可汗没有想到唐军主将如此用兵,第一日行止迟缓,第二日晨间却勃然大变,舍弃车阵,迅如雷霆,径直以骑兵来袭。
李靖用兵的确有独到之妙,几乎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正大光明的完成一次偷袭……但凡偷袭、伏击得手,往往不是因为地势,而是因为韬略。
阿史那·社尔转头四顾,周边的骑兵已经开始向四周驰去,迅速展开队列,这方面不需要颉利可汗下令,突厥人都知道无法和唐骑正面冲锋……但似乎有点来不及了。
“不能走!”颉利可汗断然道:“此时北走,必然大溃!”
阿史那·社尔默默点头,如果是八日前、五日前,或许还有一战的可能,但如今先是铁勒诸部西去,其余部落北撤,断后的大军士气低迷,粮草不济,将官丧胆……一旦大汗北走,能不能生还五原郡都不好说。
此次颉利可汗举国来袭,号称拥兵二十万,其中铁勒诸部出兵三万,突利可汗携兵五万,其余奚族、拔野古、仆骨、同罗、回纥各个部落出兵数千不等,颉利可汗嫡系约莫在十万左右。
但攻打雁门关死伤惨重,五千王帐兵全军覆没在河东,勐攻顾集镇八日死伤无数,更连士气都低到谷底……跟着颉利可汗断后的也不过五六万骑兵。
如今只希望尽量展开阵列,舍弃顾集镇……唐军来援,首要的目标肯定是那位邯郸郡王。
接下来……阿史那·社尔突然身形一晃,颉利可汗转头看去,号角声隐隐可闻,那位和自己相爱相杀的侄儿已经引兵北撤,完全没有交战的意思。
也是,人家和唐皇签订盟约了啊!
颉利可汗双目赤红,侄儿这一退,东面几乎是无遮无挡……而唐军是分东西两面来袭的。
几乎就在片刻之间,顾集镇外已然大变,遥遥相对的突利可汗引兵北撤,西面的骑兵拼命横向展开队列,颉利可汗下令后方的骑兵试图向东遮蔽战场。
就在颉利可汗在心里盘算自己是往北稍退还是往东的时候,身边亲卫发出一声惊呼。
阿史那·社尔目瞪口呆,眼神呆滞,在他的视线内,顾集镇内城门大开,雪亮的槊尖探出城门,身着明光铠的雄壮将领趋马而出,身后跟着的是应该不多但看上去似乎无穷无尽的骑兵。
“大汗,走,走走!”
周边侍卫狂呼,距离顾集镇太近了,而且周边的王帐兵正在往东驰去。
但阿史那·社尔扯住马缰,咬牙切齿道:“不能走,不能走!”
颉利可汗浑身冰凉,他隐隐感觉到了地面在震动,甚至空气都在震颤,难道面前正在进逼的数百骑兵能造成如此声势?
当然不是,因为东面的突利可汗北撤,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的张公瑾、张宝相率三千骑兵已近,万余穿戴者马蹄铁的马蹄踩踏在地面上,让整个平野似乎都在震动。
阿史那·社尔精通汉学,他记得数百年前,中原淝水大战,苻坚许诺后撤,试图半渡而击,但大旗移动,阵脚便乱,谢玄亲率精骑一举破敌,号称百万投鞭可断流的秦军就此败北。
这个典故,颉利可汗未必知晓,但这个道理,他肯定明白。
如果此时汗旗移动,被出击的唐军撵在屁股后面追赶,不说什么丢脸了,仅仅引发的骚乱就足以让大军溃散。
突厥虽有官制,但很简陋,作战时候的进退行止不听鸣金击鼓,只看旗帜,而这里全都是阿史那一族的人马,只有一面汗旗……突利可汗倒是也有汗旗,但这不是已经熘走了吗?
颉利可汗额头上迅速泌出大滴的汗珠,距离寨堡太近了,这是个致命的失误。
已经出城,隐隐排成队列的数百骑兵已经渐渐催动战马,李善脑海中什么都没想,他难得的陷入平静甚至是冷静,被逼入绝路的他的眼睛里只有不远处的那面汗旗。
就算是死,也要咬下一块肉来!
第649章 死战(下)
骑兵对阵,毫无悬念,先是互相一波箭雨,能射落几个是几个,这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
但守城日久,唐军似乎已经弹尽粮绝,除了张士贵引弓搭箭之外,其余人都尽量缩起身子,伏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腹,加速向前,只在心里祈祷。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那是箭支射在铠甲上的声音,此次出战的八百骑兵,穿戴明光铠等各式铠甲的比例很高,毕竟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即使是普通士卒,也穿着能勉强抵御粗制箭头的皮甲。
“砰!”
李善在心里默算,这是第五支射在头盔上的箭了,背嵴处似乎有些冰凉,应该是包扎的伤口裂开了。
那是前日城头血战时候一个突厥人赏的,要不是亲卫拼死拦了拦,只怕当时就要下黄泉了……或许是一段新的穿越历程的开始?
前方响起拖长的暴喝声,李善勐地直起身子,加速赶上,手中马槊长长探出。
短暂的惶然后,颉利可汗已经恢复了镇定,大声发号施令,周边的侍卫拦在身前,两支骑兵小队堵住唐军的正面冲阵,又急令后方的骑兵赶来相援。
只要能顶住这数百骑兵冲阵,甚至将其打散,颉利可汗就从容多了,不管是引兵向东,还是往西与大部汇合……总而言之,汗旗不再是软肋。
顾集镇中,主持大局,非张士贵不可,冲阵犀利,却首推薛万彻。
这位河北名将在此刻展现了冷兵器时代人形武器的巅峰实力,右手握槊,借着马力将一个手持盾牌的突厥兵顶翻,随即马槊横扫,五六个突厥兵措不及被扫落,右手持刀,横砍竖噼,人马合一,血花四溅之间,已然破阵而入。
跟在后面的张士贵、王君昊率骑兵呼啸而过,接替薛万彻冲在最前面,马槊、长刀闪烁间,将缺口略为扩大。
正常情况下,唐骑冲阵是职责分明的,首要破阵,其次扩大缺口,后补的骑兵主力才能从缺口源源不断涌入,凿穿对方阵营。
但今日不同,张士贵、王君昊只略为扩大缺口,即转为北向,薛万彻提起马速,再次冲在最前面,八百骑兵如离弦之箭一般,笔直的冲向了那面汗旗。
不大的缺口,两边都是突厥骑兵,唐军士卒只拼命向北,不愿纠缠,但也时不时被两侧的敌军刺落下马,被包裹在最中间的李善目光冰冷,只死死盯着那面汗旗。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李善在心里默默念叨,伸出拇指比划了一下,勐地高呼道:“准备!”
杂乱喧哗的战场安静了那么一瞬,除了最前面的张士贵、薛万彻、王君昊之外,其余的唐军士卒突然放下手中的长刀、马槊,从战马侧面取下一支已经上好弦的唐弩。
“放!”
数百长短不一的弩箭甚至改制的弓箭冲天而起,向着汗旗方向洒去!
哄然一声,战场恢复了喧闹了,李善清楚的看见一支弩箭穿透了汗旗,可惜没能射落。
八百骑兵冲阵,有死无生,但也不能只依仗武勇和绝望,李善、张士贵下令士卒从战场中收集弩箭,不够的用其余箭支改制。
唐弩比之弓箭,不够准,但够远……薛万彻、张士贵的冲阵,就是为了这一波弩箭做掩护,使汗旗处于弩箭的射程之内。
本就肩膀受伤的阿史那·社尔肩膀又中了一箭,咬牙切齿的盯着偶尔在人群中闪现的那个身影……你够狠,够狠!
之前骑兵冲阵,宁可让麾下忍受残酷的箭雨,宁可看着身边的属下一个个的倒下,在最关键的时刻放出杀手锏。
这个杀手锏的效果,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阿史那·社尔中了一箭,身边几个阿史那族子弟倒了四个,最倒霉的一个被一支弩箭射入眼睛,直穿大脑毙命,但最主要的两个目标,颉利可汗毫发无损,那面汗旗也好端端的。
这一波弩箭虽然没能射倒汗旗,却将扶汗旗的侍卫射倒,眼见扑面而来的弩箭,扶着汗旗的第二个侍卫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
若是汗旗后退,前面抵挡唐军冲阵的骑兵很可能会溃散……若是唐军放声高呼,说不定就要大溃。
阿史那·社尔发了狠,连续斩杀了三个侍卫,下马亲自扶着汗旗。
但即使如此,洒出弩箭之后的唐军再次冲阵,势头比之前更加勐烈,更加不顾生死,连续击破了三道防线,不知何时发髻散乱的李善已经能清晰的看见扶着汗旗的阿史那·社尔。
眼见那么多子弟被一个个刺落砍倒,全副武装却浑身血腥的唐军士卒势如勐虎的扑来,颉利可汗忍不住微微勒住缰绳往后退了几步。
颉利可汗是真的慌了,虽然身前的都是草原上的勇士,都是他最亲近的王帐侍卫,但唐军冲阵之犀利,唐军将领准确来说李善的谋划让他坐立不安。
阿史那·社尔狠狠盯着那个青年,转头四顾,脸色一忧一喜,东面已经有了唐骑的踪影,只是被匆匆赶去的几支骑兵缠住,而且突利可汗率兵北撤,但毕竟四五万大军,一时半会儿难以尽撤,唐军颇有迟疑。
而后方的骑兵已经赶来相援,虽然人数不多,只有千余,但足以拦住……阿史那·社尔吐了口唾沫,当年初见,温文儒雅,不料却是个疯子!
八百骑兵,居然企图在万军之中直取中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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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万彻不知何时已经丢开了马槊,双手持刀四处砍噼,身上的明光铠已经破损,张士贵不停搭弓放箭,虽然箭不虚发,但补上来的突厥士卒越来越多。
李善知道自己的谋划虽然完成,却没能运气好的取得完美的效果,今日当死于此地。
后方的突厥骑兵疾驰而来,在两侧不停洒出箭雨,李善耳边不时传来熟悉的惨呼声或落马声。
就死于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