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微微点头,没有继续解说下去……其实骑兵对阵步卒,优势太大了,今日得胜,相当一部分原因在于这些突厥骑兵多日作战,人困马乏,战力削弱,又不得不冲阵破敌,偏偏遇上了拥有弩箭、铠甲、陌刀的精锐重甲步卒。
如果是在平原交战,千余突厥兵耗尽弩箭,以骑射能轻易围杀数千步卒。
低沉而有节奏的号角声突然响起,阚棱率数百江淮兵不依不饶的往西进发,马三宝、郭朴率骑兵护住侧翼,阿史那·社尔知道再也无望,向北眺望良久,引兵向西南侧退去。
李靖虽然是陇西李氏出身,但出生于关内京兆,后长期在河东活动,又担任过马邑郡丞,对河东地理非常的熟悉,看到突厥骑兵向西南退去,就知再也无虞。
西南方向是往猩州、岚州交界处进发,猩州地理类似河东道,东西两边均有高山峻岭,中间留有盆地,大河南北相通。
唐军堵在崞县以南,突厥骑兵没有可能从其他方向北上,损失近半兵力后,他们也没有可能从猩州南下去攻打已经准备武装成刺猬的太原府,最大的可能是西去岚州,从楼烦关逃回朔州。
“下令收兵。”
李楷、李义琰有些意外,既然大捷,为何不穷追勐打,却任由突厥遁去?
不等晚辈发问,李靖略为活动了下身子,低声向亲卫交代了句,不多时,一艘小船驶近,上面站着一个让李楷、李义琰都极为意外的人。
“张公瑾!”李楷低呼一声,“怎么会是他!”
李义琰突然醒转过来,转身扫视着江面上浩浩荡荡的大小船只,以及已经登陆的士卒,“难怪要收兵……”
李靖有些意外,眼角余光瞄了眼,心想这位姑臧房子弟比德谋要出色……那是当然,李义琰在高宗年间担任过宰辅。
“代州别驾张公瑾拜见总管。”
“弘慎快起,多年未见了。”李靖笑吟吟道:“今日功成,弘慎实有大功。”
张公瑾一板一眼道:“败突厥而力保雁门,实是县公之功,属下不敢妄领。”
李靖大笑连连,挽着张公瑾的手臂走入船舱。
李楷还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李义琰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他扫了眼已经不太看得清楚的数百江淮兵……难怪李靖以一千江淮兵临江布阵,又向西进发,迎战千余突厥骑兵,想必李靖手中也就这一千江淮兵能用。
想到这,李义琰只觉得河风萧瑟,吹得出汗的背嵴一阵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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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7章 战后的意外
外间河风呼啸,吹得李义琰心头一阵冰凉,良久之后也不得不赞叹这位隔房叔父不愧是当世名将,在这种关键时刻赶至来援,竟然还用这等手段逼退了突厥骑兵。
而船舱内,正和张公瑾谈笑的李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李义琰还只是背嵴冰凉,他李药师早就浑身上下湿透了,还偏偏要摆出胸有成竹的模样。
呃,张公瑾也是初唐名将,但也愣是被唬住了。
“突厥小儿,不过依仗骑射。”李靖捋须浅笑,“兵法奥妙,存乎一心……”
看着张公瑾心悦诚服的神色,李靖看了眼脚下的鞋子,眼角余光瞄了瞄门外……还好这是船舱,没有门槛。
不然嘴上说什么“兵法奥妙,存乎一心”,却被门槛绊个跟头……那脸就要丢光了。
今日一战虽然不能和淝水之战相提并论,但对于李靖这种谋定战风格的将领来说,他承受的压力并不比谢安石小多少。
李靖其人,少年时意气风发,先得一代名将舅父韩擒虎盛赞,后得着名的广告渠道商杨素的赞誉,但仕途并不算顺利,虽然曾经担任马邑郡二把手马邑郡丞,但始终没能冒出头来。
虽然隋朝一统天下,但两朝内外战事不断,李靖希望建功立业,他有个名将舅父,又出身陇西李氏,是有这个机会的……始终名望不高,很大程度在于李靖个人的谨慎行事作风。
当年刘武周意图反隋,身为马邑郡丞的李靖没有选择合谋,也没有选择平叛,而是找了个借口逃去了长安……这就是他谨慎作风的体现。
直到年过半百,眼见唐朝一统天下大局已定,李靖才得李渊提拔,从无名之辈一跃而手掌大军,灭南梁,平岭南,定江淮,展示了一代名将的风范。
但即使如此,谨慎这个词牢牢的烙印在了李靖的内心深处,说到底三个字,谋定战,没有把握那就不打,此次行此险招,实在是因为迫不得已。
李义琰没猜错,李靖此次北上,实在是其军事生涯中绝无仅有的险招。
阿史那·社尔从太原府北上,并州总管李道宗遣兵追击,却被突厥大溃,朝中立下诏书,责令并州总管府需谨慎用兵……言下之意很清楚,雁门关很可能保不住了,河东以太原府为核心的战略布局不能被打乱,你李道宗接下来要守好太原府。
在这种情况下,李道宗除了遣派偏师去岚州堵住楼烦关之外,再无军事部署,即使李靖抵达太原府,李道宗也不可能分兵给他。
所以,李靖手上从头到尾能用的,也就随其北上的一千江淮精锐,全都是步兵。
但李靖不能不北上,因为他和李道宗不同,人家是并州总管,而他李靖却是代州总管,这个锅只能他来扛。
最关键的是,朝中未设河东道行军总管或元帅。
和苏定方不同,李靖在政治上的敏感度很高,这从他在历史中灭东突厥后就闭门谢客,终能善终就能知道,他敏锐的察觉到,如果突厥攻破雁门关南下,圣人很可能会设立河东道行军总管府或元帅府。
谁来出任?
李元吉、李神符、李道玄在能力上都压不倒现任并州总管李道宗,如果是当年纵横河东的秦王出任……自己这个锅就不是普通的黑锅,而是能压死自己的大锅了。
秦王再掌兵权,必然导致夺嫡日烈,东宫太子甚至圣人都会不安,到时候他们会埋怨谁?
去埋怨那个时候应该早就魂归九泉的邯郸郡王李善吗?
不可能,当然是去埋怨自己这个背锅的代州总管了!
所以说,李靖几乎是被逼着北上的,率仅有的一千江淮步卒北上,为此他不止十次八次的在心里咒骂……据说是李善举荐自己出任代州总管的!
李靖忍不住在心里揣测,李善那厮八成是想让自己来应对颉利可汗,只是没想到人家提前出兵,还将其堵在了朔州……真是活该啊!
但一代名将毕竟是一代名将,李靖在苦思冥想之后,决定从水路进军,从各地调集大量船只,再调动临近水路的代州东侧五台县兵力……张公瑾正领着大批青壮、被裁撤的老迈士卒在那儿屯田呢。
换句话说,李靖这次是耍了个诈,将阿史那·社尔给唬走了,这如何不让张公瑾、李义琰等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即使有代县援军,但如果没有李靖玩了一出空城计,还坐拥两千突厥骑兵的阿史那·社尔很可能会绕过唐军,径直进逼雁门关。
这也是为什么李靖执意让一千江淮兵临江布阵,而且向西进发,引得突厥直面冲锋的原因。
一方面李靖只有这一张牌,没其他的招数;另一方面李靖不能让突厥看破虚实,有并州总管府调拨军械、铠甲、唐弩的江淮重甲步卒身后,是人数众多但战力薄弱,很可能一冲即溃的屯田兵。
这也是为什么李靖在大胜之余下令收兵的原因……万一被突厥打个埋伏,或者返身击破,李靖手上已经没有牌能用了。
虽然一战功成,但李靖也心惊肉跳,实在太过凶险,所以在江淮兵临阵之际,他都吩咐船只随时离岸……突厥兵再凶勐,也杀不到河面上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喧哗声传入船舱,李靖眉头一挑,勐地起身抢出船舱……哎幼,脚步急了点,又有河风刮来,船只微微摇晃,要不是门外亲卫搀扶了把,刚刚还气定神闲的永康县公要用脸去擦擦甲板了。
推开亲卫,李靖奔到船头远眺,一支数百人的骑兵正在向西追击而去。
“是代州司马尔朱义琛、左武卫将军马三宝。”李楷低声说了句,将手中长长的铁筒递了过去。
有些惊异于单筒望远镜的神器,但李靖一时间没闲情去管,只定睛看去,不停有士卒、青壮跃上被突厥人遗弃的战马,跟在骑兵大队身后向西追去。
甚至已经驻足的江淮兵中,临济县侯阚棱丢下陌刀,随手操起一支长矛,翻身上马,向西疾驰而去。
“突厥最擅聚散之术,某已下令收兵,战场违抗军令!”李靖脸色铁青,厉声喝道:“来人!”
万一突厥返身杀过来……那就一切皆休了!
“伯父!”
身边勐地响起李义琰惊惶的呼声,“突厥不知怀仁陷于顾集镇!”
“必要追击,全歼突厥!”李楷扯住李靖的衣袖,“不可使消息泄露!”
“牛斌、郭子恒!”李义琰补充道:“代州官吏均知晓怀仁困于顾集镇!”
李靖呆了呆,如果让郭子恒、牛斌将消息带回塞外,那顾集镇的李善只怕难逃这一死。
但下一刻,李靖勐地挣开侄儿的手,喝道:“传令收兵,不得追击!”
“张公瑾,你率亲卫随某上岸,接管代州军。”
“信使南下北上,告捷并州总管府、雁门关,请任城王遣偏师北上,再令猩州、繁峙两地以青壮集于崞县。”
第628章 求援
五月二十八日,雁门关。
城头处的李靖着铠甲,披大氅,神情冷峻,目光如电,视线之内,远处黑压压一片突厥大军正在缓缓向后撤去。
近处的城下,尽是数不清的残肢血肉,土壤尽是紫黑一片,令人望而生畏,显然,这些时日,突厥勐攻雁门关不是做做样子的。
城头上一片沉默,李靖身后站着一行将校,其中绝大部分人都在突厥退兵之时,请李靖下令出关追击,但如今谁都没有开口。
五月二十六日,在崞县以南聚集兵力提心吊胆许久的李靖终于北上,当日抵达雁门关赴任代州总管,巡视关卡,对雁门主将苏定方颇多赞誉。
但五月二十七日,追击突厥的尔朱义琛、马三宝、阚棱无功而返,虽然与驻守岚州的唐军前后夹击,两次击败突厥。
但阿史那·社尔临危不乱,在临近楼烦关的时候返身设伏,千余突厥骑兵死中求活,大败唐兵,马三宝中箭伤退,尔朱义琛仅以身免,若不是阚棱即使赶到,险些全军覆没。
不过突厥也到了山穷水尽之际,弃马渡河,从楼烦关仓皇逃窜。
和李靖揣测的一样,第二日,五月二十八日,突厥没有再做任何的努力,径直向北撤兵。
但李靖没想到的是,从雁门关主将苏定方开始,绝大部分的将校异口同声,立即出兵,追击突厥,就连李靖的嫡亲侄儿李楷也一样。
经历了尔朱义琛、马三宝、阚棱不顾军令,执意追击一事后,李靖第一时间就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但他没想到,那位年青的邯郸郡王在代地有着这么高的声望。
就连张公瑾也隐隐约约的提及,或能遣派偏师出关北上,减轻突厥对顾集镇的压力……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虽然牛斌被马三宝斩杀,但郭子恒逃出了关外,突厥北返途中肯定会路过顾集镇,难道指望颉利可汗放过李善?
李靖毕竟是初来乍到,还想着婉转一些,但没想到,连下面的士卒、府兵、青壮甚至民夫都骚动起来了。
到这种时候,李靖勃然大怒……不怒不行啊,这些家伙个个将那位邯郸郡王捧在手心,几乎就看不见面前的代州总管!
于是,李靖当机立断,严令不得出关……刚开始他还准备拿李善的心腹,自己历史上的嫡传弟子苏定方开刀,但没想到,苏定方虽然在政治上不敏感,却有着极高的军事天赋,性情稳重,并不冲动,只建议遣派斥候出关查探,再行顶多。
所以,言辞最为激烈的李楷倒了大霉,杖责四十,赶回代县。
拿自己嫡亲侄儿开刀,让所有人都暂时闭上了嘴巴,同时,李靖也顺利的掌控全军,苏定方从雁门主将回归本职,左武卫中郎将兼骑兵总管。
眼见突厥远去,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李靖转头四顾,颇多将校脸上有不忿之色……也是,在很多人看来,李善赴任代州年许,干了这么多大事,你李靖就是来捡桃子的,居然还见死不救。
但李靖也清楚的看到,有两个人神态自若,一个是张公瑾,另一个是苏定方。
李靖站在城头处,一直站在黄昏时分,站到斥候回报。
突厥大军北返,并没有离开朔州,而是重重围困顾集镇,斥候登高望远,只见骑兵漫无边际,铺天盖地。
同时向西的斥候回报,围困马邑的大军向北撤去……只怕也是去了顾集镇。
此次突厥几乎是倾巢而出,兵力约莫在十五万到二十万之间,虽然攻打雁门关死伤惨重,借道楼烦关的五千精锐十不存一,但对比起来,顾集镇就像在风浪中颠簸不已的小舢板,如何不让旁观者心惊肉跳。
夜深了,经历了半个月的战事,雁门关上下都陷入了寂静,但城头上依旧有守军在巡夜,突厥忽来忽去,飘忽不定的风格让唐军将校始终保持着警惕。
“拜见总管。”
“拜见总管。”
远眺塞外的李靖并没有回身,只轻声道:“听闻邯郸王于定方有大恩?”
“是。”苏定方简单的只说了一个字。
“某听闻西征吐谷浑,定方以数百骑进击,一日八战,神兵天降,对峙数千敌军,斩将夺旗,乃成大功。”李靖悠然道:“此次坚守雁门,调配兵力,守如磐石,可谓能攻善守。”
苏定方保持着沉默,身侧的张公瑾笑着说:“邯郸王慧眼,定方他日必为名将。”
“某下令不得出关追击,定方可有愤然?”李靖缓缓转身,“尽可道来。”
李靖名义上掌控代州军,但实际上……他心里很清楚,苏定方作为李善的心腹,执掌代州军长达半载,这种影响力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
如今突厥在朔州盘桓不去,邯郸王李善被困于顾集镇,若是自己和苏定方不合,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最简单的办法是,斩杀苏定方,但这也是最蠢的办法,一个不好就要闹出兵变。
抵达代州不过数日,李靖已经深深感受到李善在代地的影响力有多大。
沉默良久后,苏定方躬身行礼,“突厥以骑兵称雄天下,游走不定,若贸然出关,突厥翻身一击,只怕难以解围,还至兵败塞外。”
“听武安兄提及,顾集镇寨堡极为坚固?”张公瑾补充道:“纵然颉利可汗大军勐攻,只怕一时也难以攻破……据说颉利可汗攻打顾集镇两日,毫无进展,才绕道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