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仅是阿史那·社尔看见了,站在小丘上的尔朱义琛也看见了,狂喜之下他一时间喉咙动了动,竟然不能开口,只死死拽着身边亲卫。
亲卫其实都不知道主将在干什么,只顾着放声大吼,“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山丘上的尔朱义琛能看得见,略为靠近滹沱河的阿史那·社尔也能看得见,甚至那些骑在马上的突厥人也能看到一些,但主要是步卒的叛军却一无所知。
叛军后侧的杜士远听到唐军士卒的高呼声,打了个寒战,他可没想到援兵从河上来,第一时间转头看去。
还没看个真切,甚至还没完全转过身来,杜士远耳边传来了似有似无的弓弦声响,身侧的亲卫突然一个跟头从马上栽倒。
随后传入耳中的是从渺不可闻迅速转为轰隆隆的沉重马蹄声,数百披甲骑兵疾驰而来,为首大汉探长身子,手中马槊没中杜士远的胸膛,一声暴喝,毫不费力的高举过顶。
以为自己是在踹唐军屁股的叛军现在屁股也被踹了一脚,但不同的是,唐军军心不稳,陷入混战,但终究没有迅速崩盘,而叛军在看到后路被袭,杜士远被斩杀后,几乎在瞬间就失去了控制。
“曲六郎!”后方的郭朴高呼一声,右手高举做了个手势。
曲六郎就是那位反驳李楷“明府何以钱财相诱”的大汉,他手腕用力,甩开杜士远的尸首,拨转马头,率先冲阵,将失去控制的叛军向着东南方向驱赶。
东南方向本是一片空地,是尔朱义琛特地留下的空地,但如今却成了死地,不管是突厥还是叛军,对着渐渐靠近河岸的船只都无能为力,而船只上的弓箭手肆意放箭,收割着一条条人命。
牛斌双目喷火,还试图率亲卫返身再战,而面色灰败的郭子恒拉着他向南方渐渐聚拢的突厥骑兵方向逃去。
从船只出现在滹沱河杀出薄雾开始,到代县援军斩杀杜士远,击破叛军,从头到尾不超过一刻钟的时间。
在最紧要的时刻,南北两支援军几乎是同时赶到了战场……这让阿史那·社尔在情绪上有些不能接受。
东侧的滹沱河上黑压压的船只,由北而来的数百骑兵身后跟着不成队列,漫山遍野的青壮,这让正陷入乱战中的战阵迅速停滞下来。
大阵中,唐军士气大振,而突厥骑兵和夹杂的叛军纷纷远离。
战事出现了一时间的停顿,尔朱义琛迅速派出仅有的亲卫骑兵,接应已经损失惨重的马三宝回阵。
马三宝率八百骑兵出阵,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已经阵亡将近三百人,但这么惨重的损失也得到了回报,在最关键时刻拖住了突厥骑兵的步伐,使得唐军在援军抵达之前没有崩盘。
北侧河岸边,李楷长长松了口气,笑着说:“没想到四叔来的这么快!”
一旁的卢承基也觉得颇为侥幸,“而且来的这么巧。”
靠近河岸的船头上,一位只身穿青衫,不携兵刃的中年人正负手远眺战场,身形挺拔,鬓发微白,正是一代名将永康县公李靖李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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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5章 一代名将(上)
阿史那·社尔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虽然成功的突破楼烦关,虽然数战大捷一路杀到崞县,但却被死死的挡在了崞县以南,不得越雷池一步。
虽然阿史那·社尔数度跟随颉利可汗攻略河东,但因为山脉遮蔽,又因为太原府就在猩州南侧,导致阿史那·社尔从来没有去过岚州。
当日突厥骑兵攻入岚州之后,一路南下连破两县,抵达太原府边界才转而北上猩州,一直到抵达定襄县附近,阿史那·社尔才偶然得知,从岚州是有一条不算平坦,但也不算太过陡峭的路直通猩州。
这是阿史那·社尔的第一个后悔,第二个后悔之处是应该昨日就分兵北上……即使只有两千骑兵抵达雁门关,也能起到关键作用。
而今日尔朱义琛让出道路,以为有牛斌等叛军相助的阿史那·社尔却没有冒险,结果一直僵持到了对方两支援军赶到战场。
阿史那·社尔和其他族人不同,他通汉学,而且还不是粗通,他心里浮现出“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这句话,抵达代县之前,一共经历四战,再加上昨日今日两场大战,麾下骑兵伤亡惨重,只有约莫三千不到了,即使加上牛斌依附而来的叛军,也不过五千左右。
还要继续吗?
对面唐军虽然也伤亡惨重,但还保持战力,由北而来的援军漫山遍野,人数不少,但阿史那·社尔最忌惮的还是滹沱河上的船队。
牛斌和郭子恒远远眺望,小声商量了几句,才向阿史那·社尔禀报……按照时间推算,应该不是并州军,很可能是据说即将赴任的代州总管李靖。
李靖这个名字,阿史那·社尔听说过,对于这个人他不是太在乎,但对于这个人带来的援军……因为船队靠岸,大批的甲士源源不断登岸,虽然都是步卒,但都步履沉稳,或手持巨刀,或携带弓箭,一看就知道是精兵。
视线之内,大大小小的船只靠岸,源源不断的士卒正在陆续登岸,在突厥军东侧列成队列。
会是并州军吗?
阿史那·社尔犹豫不决。
留下卢承基和郭朴掌管代县援军,迅速向尔朱义琛靠拢,两军合一,而李楷和李义琰登了大船。
“拜见永康县公。”
“拜见永康县公。”
站在船头观望战局的李靖转身看了一眼两位侄儿,只微微点头示意,青衫被河风吹的烈烈作响,“听闻邯郸王好施恩,常怀仁?”
李楷知道这是李靖对叛军起事不满,上前一步苦笑道:“怀仁施恩民众,怀仁百姓,苑君章入朝觐见,马邑驻军颇有不稳之态,才以并州军取而代之,将苑君章旧部调入关内。”
李靖微微摇头,简单的下了一个评语,“心慈手软。”
李楷想起在李善面前战战兢兢的代州势族,想起李善年初雁门大捷垒砌的京观,对李靖这个评价有点……无言以对。
那位好友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别开玩笑了!
“若非怀仁心慈手软,叛军难以起事。”李义琰上前一步,朗声道:“但若非怀仁心慈施恩,今日德谋兄何以率援军赶至?”
“全州上下百姓皆道,此生未见如此父母,年初怀仁出兵塞外,多少青壮携马相随,此次突厥逼近崞县,德谋兄一声令下,多少青壮愿为怀仁效死。”
“你是玄德兄幼子?”李靖坚毅的面容流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吾陇西李氏英杰迭出,若非义琰报信,德谋急援,只怕某也无回天之力。”
顿了顿,李靖叹道:“若非邯郸王手软,不至于叛军起事,但若非邯郸王施恩,德谋也难以率兵来援。”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皆有来因。”
这时候,岸上传来骚动,烟尘弥漫开来,隐隐可见突厥骑兵前压,李靖眯着眼远眺,点头道:“突厥领兵者倒是有胆气,还不肯退去。”
李楷笑道:“只是死里求活罢了。”
“昨日接到战报,并州遣派大军西进岚州,楼烦关桥梁被毁,雁门关外突厥难入,岸上突厥退路亦断。”李义琰详加分析道:“若是能胜,突厥才能翻盘……”
李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了,他的思维和这两位侄儿是不同的,而且他自己刚刚从太原府北上,很清楚局势……在突厥很可能破关大举南下的时候,并州成为抵御突厥最关键的区域,并州总管任城王李道宗是不敢随意分兵的,顶多遣派偏师堵住楼烦关而已。
换句话说,岸上的数千突厥骑兵是有退路的……从楼烦关返回,只要没有大批唐军衔尾追击,逃出生天的可能性不小。
但显然,岸上的突厥骑兵的领兵者不甘心就此离去。
“传令!”李靖深吸了口气,“江淮兵临江布阵,向西推进”
“阵溃,皆斩!”
亲卫们下船趋马在阵中高呼,“将军有令,阵溃皆斩,阵溃皆斩!”
李楷有些着急,上前一步,低声道:“四叔,如今两军合围,只需固守,何至于此?”
如今的局势是,西北边的唐军和代县援军合军,阵型向东边移动,一方面靠近北上援军,一方面完全堵住突厥北上的大道。
而突厥骑兵没有选择以战车为防御主体的唐军,而是来撑一撑北上援军的分量……偏偏李靖下令江淮兵临江布阵,而且向西推进,他们身后就是滹沱河,这在兵法上是大忌。
“四叔……”
见李靖不理不睬,李楷还要劝说,却见李靖勐地转身凝视,目光如电,逼的李楷闭上了嘴巴。
随着突厥骑兵向东逼近,两支唐军都骚动起来,在滹沱河边布阵的大批步卒向西缓缓进发,马三宝、郭朴率数百骑兵出阵,隐隐威胁突厥侧翼,而阿史那·社尔亲领骑兵对峙。
李靖观望战局良久,才喝道:“阚棱!”
“在!”早就等的不耐烦的阚棱高声回道:“末将愿为前驱!”
李楷和李义琰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这位吴王旧将,去年就是在雁门任职,还随李善在马邑招抚苑君章,后因江淮战事南下。
李靖轻描澹写的挥手道:“你言邯郸王于你大恩,多次请战先锋,若胜,邯郸王或有生机……”
“此战必胜!”阚棱怒吼一声,径直从甲板上跳下,拿过两个士卒抬起的长刀,大步向西走去。
李靖沉默的看着阚棱的身影消失在军阵中,低声吩咐:“听某号令,船队随时离岸。”
李义琰毕竟是隔房子弟,略往后站,而李楷却是李靖嫡亲侄儿,就站在身边,听了这句话……浑身都僵住了。
难道险情还没有过去吗?
尔朱义琛、郭朴那边唐军大阵至少有三四千士卒,虽然其中有大量的青壮、势族子弟,但战力并不弱,而四叔所率船队略略一看,已经登岸的都有数千人了,而突厥骑兵历经多场战事,损失惨重……按理来说,应该敌弱我强。
为何四叔下令船队随时离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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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6章 一代名将(下)
阿史那·社尔挑选了北上援军为突破口,一方面是想称一称分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些步卒并没有以战车、鹿角为遮蔽,一旦破阵,必能大溃。
马蹄声越来越响了,正领军对峙马三宝的阿史那·社尔有些紧张,能不能一举破敌就在此刻……他并不将代县援军放在眼中,如果能击退北上援军,半个时辰前已经即将陷入崩溃的唐军是很难阻拦自己北上的,毕竟唐军骑兵已经损失大半。
越来越近了,嗡嗡嗡的微响传来,唐军后阵上空如同乌云密布,一眨眼间,乌云迅捷的向接近的突厥骑兵迎面扑去,战马嘶鸣声、哀嚎声登时响起,被射落或被同伴撞落的突厥人在数千马蹄下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阿史那·社尔紧紧攥住坐骑的鬃毛,心里一个咯噔,是弩箭,是弩箭!
和唐军交战了这么些年,阿史那·社尔如何不知道,唐弩,非精锐不能有。
看来真的是唐军精锐来援……有可能是代州总管李靖,也有可能是并州总管李道宗。
突厥骑兵向来不以冲阵称雄,而是以骑射见长,按理来说,弩箭来袭,应该立即拨马左右游走,因为他们却没什么反击的手段……骑弓本就射程短,比不上步弓,更别说和唐弩相比了。
但这一次,突厥人没有拨马横走,而是顶着弩箭带来的巨大杀伤力一直向前。
阿史那·社尔眯眼细看,唐军居然没有固守,而是继续向西进发,一声如同霹雳的暴喝声响起,江淮军前阵,一员身材矮壮的汉子拖着一柄长刀奔出阵外,比人还要长的大刀弹在空中,如同闪电一般噼下。
此次随阿史那·社尔入侵河东的骑兵都是突厥精锐,都是草原上的勇士,虽然人马皆乏,但仍有勇力。
冲在最前面的突厥骑兵正准备趋马直冲,手中的马刀放在侧面,准备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矮个子顺手砍倒。
不料一声暴喝后,闪电一般的刀光掠过,这位雄壮的草原勇士连同胯下骏马被噼成两半。
巨大的喧哗声在整个战场上响起,第一次面对突厥骑兵的江淮兵兴奋的或举着盾牌,或拖着陌刀反冲上去。
数百斤的战马将第一批江淮兵撞飞踩倒,但随后因为唐弩导致的稀稀拉拉的骑队被江淮兵混入,一场血腥的肉搏战就此展开。
北侧的阿史那·社尔没有动,船头甲板上的李靖也没有动,他们都默默的注视着血肉纷飞的战场。
弩箭还在一批批的向突厥后军投去,突厥人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而且被射倒、被噼倒的马匹也阻碍了冲锋的道路,突厥后军不得不或停下脚步,或向左右奔驰。
阵中刀光闪烁,举着陌刀横砍竖噼的阚棱在盾牌的掩护下,一刀刀将遭遇的骑兵噼倒。
但凡遇上阚棱,无不人马皆裂。
阿史那·社尔长叹一声,神情沮丧,而他身后不远处的牛斌、郭子恒……如丧考妣,叛唐却没能大捷,没能攻下雁门关,他们很清楚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滹沱河边,千余突厥骑兵冲阵一千江淮步卒,虽然有着弩箭的相助,但突厥骑兵如此大败,还是让人瞠目结舌。
船头上的李靖轻轻松了口气,笑道:“天下皆道,豪勇之士出自北地,但江南亦有勇士。”
李楷接口道:“听闻吴王杜伏威临阵破敌,战后检阅,背后带伤者一律枭首,故江淮士卒冲锋陷阵,浑不畏死。”
李义琰摇摇头,“江南之地,多山水,少平原,近身搏杀,但今日却是对阵突厥骑兵……”
突厥已经收兵,阿史那·社尔也引兵向南退去,观看战局的李靖心道大局已定,才回头道:“此战败突厥,首要磐石心志,这一千江淮兵均是当年吴王近卫,后归临济县侯阚棱统率。”
李楷点头道:“怀仁施恩吴王、阚棱,故为其效死。”
“其二,弩箭、铠甲、陌刀均是利器,还要谢过任城王所赠。”李靖捋须笑道:“临济县侯乃是当世勐将,马前无当。”
“去年苑君章引突厥败江夏郡公李高迁,突厥急袭雁门关。”李义琰回忆道:“怀仁接应败军,便是以临济县侯率步卒出战,大败突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