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下已定的情况下,夺嫡就是大势。
若能辅佐太子登基,即使有平阳公主为依仗,即使李建成不忍,但裴寂、裴世矩两人合力,必能扫灭李善。
这是裴世矩告诉自己的,他久久凝视着跳动烛火,心里犹疑不定,投入东宫而不选择天策府,有很多理由。
比如若是投入天策府,无论是太子还是秦王上位,裴世矩都难以斩草除根……毕竟还有平阳公主。
比如前朝老臣要么忠于陛下,要么依附东宫,而天策府内,全都是新进之辈,裴世矩很难融入。
还有……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但裴世矩隐隐察觉到,李善很可能最终会选择秦王。
因为自己兼任太子詹事,因为李德武早就投入东宫,因为裴寂依附东宫,但更因为李善此人的心性……非常符合秦王的胃口。
或者说,这两人有很多的共同点,经历、心性、决断、手段以及和父辈的情感关联。
第455章 密议(上)
日月潭。
半年多了,如今的日月潭和前几年的朱家沟已经完全不同,大部分原住村民都已经推了旧宅,用红砖建起了新宅。
有田有宅,有衣有食,村民已经足够满足,临近腊月, 庄子里处处可见欢声笑语。
一夜的雪给庄子披上白衣,穿着新衣的孩子不时奔跑跳跃,雪球漫天穿梭。
推开门看了眼,一早就有青壮清扫路上的积雪,去年雪灾,村中死伤多人,今年警惕的很, 凌敬披上蓑衣,径直去了对门的李宅。
正厅里,朱氏、朱玮还在聚精会神的听着朱石头讲述马邑招抚经历,昨日朱石头回村已经很晚了,后来又被凌敬、苏定方细细询问。一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面见朱氏。
“大郎实有先祖遗风。”朱玮神色颇为兴奋,“如此功勋,可传后世!”
朱氏还有些恍惚,她觉得越来越看不懂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了,当年李德武在岭南是学过医的,也懂些诗文,但如此筹谋定计,雪夜袭营……真的是大郎做得出来的?
“凌先生来了。”朱玮起身笑道:“大郎立下大功,可能晋爵?”
凌敬眉头紧锁, 勉强笑了笑,“或能晋爵。”
朱玮看凌敬那副模样,不禁看了眼朱石头,“大郎未受伤吧?”
“郎君虽生擒郁射设, 但确未受伤。”朱石头说着看见苏定方进门,脖子一缩, “那夜郎君从马上扑倒郁射设,马速甚急,但积雪颇厚,确实没受伤。”
苏定方一一施礼,轻描淡写道:“传朱八回来,不能骑马……抬也要抬回来!”
“是。”朱石头为倒霉的朱八在心里默哀。
“怀仁行事,哪里是亲卫看得住的。”凌敬摇摇头,“虽思虑周全, 但还是太过行险。”
朱玮试探问:“凌先生,难道还有后患?”
凌敬默然无语, 昨晚细细询问朱石头, 他已经完全了解了李善后面的计划……李善想以代县为根本,那就不能放弃马邑。
而马邑的关键在于宜阳县侯刘世让。
将那些烦心事抛开, 凌敬轻声道:“即使怀仁一时间不能返京, 但与崔家定亲一事已然确凿,朱娘子可以预备一二。”
朱氏和朱玮都面露喜色, 与清河崔氏嫡女定亲,这对于李善来说,是一次身份地位的跃升……至少在他们来看是这样的。
此次李善在信中已经提及, 崔信已经松口, 婚书上父祖辈一栏可以暂时空缺。
转来转去, 一年多的时光,最终李善还是与那位临窗眺望的小娘子结缘,凌敬在心里猜测,日后李善对清河崔氏,会持有什么样的态度?
略略聊了几句之后,凌敬和苏定方启程去了长安,在城门口处,凌敬叫住了苏定方。
“无论如何,东宫都不会许淮阳王久驻河东。”凌敬叹了口气,“若是淮阳王回京,襄邑王……”
苏定方也听得懂这句话,低声道:“李高迁很可能会辞官,刘世让远在马邑,阚棱不擅骑战,王君昊不擅领兵,一旦事变,怀仁无人可用。”
凌敬点点头,“你去平阳公主府……若计划难成,你去雁门。”
“好。”
凌敬盖上车帘,还在心中不住的盘算,马车抵达天策府外,尚未下车,外间就传来熟悉的声音。
“凌公何来之迟也。”房玄龄笑道:“殿下已然久侯。”
凌敬神色一整,心想秦王殿下也不过二十余岁,倒是耐得住性子,本以为他会连夜召见。
径直入了内室,李世民端坐上首,左右坐着杜如晦、长孙无忌,加上房玄龄、凌敬,这就是天策府如今最核心的决策团体了,原本还应该有个苏荷,可惜这位自从洛阳一战之后就延绵病榻。
“大致经过,昨日两仪殿内已然尽知。”李世民都等不及寒暄几句,径直道:“父亲决意留用刘世让,怀仁欲何为?”
凌敬也很干脆,“怀仁心疑,襄邑王投东宫,或被东宫所胁。”
李世民身子往后靠了靠,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这是他这两日最担忧的,也是最狐疑的事……而远在代州的李善也如此心疑,说明自己的直觉并没有错。
长孙无忌看了眼李世民,他很清楚代州总管这个位置的分量,突厥南侵主要是马邑、雁门、忻州、太原这条路线,所以代州总管是北地诸将中,权力兵力都最重的一位,一旦落入东宫手中,对秦王府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更何况李神符如今还兼着河东道行军总管一职。
之前几年内,襄邑王李神符一直保持中立,李世民是通过其兄长李神通隐隐联络,没想到会卷入夺嫡事,居然还可能投入东宫门下。
杜如晦低声问:“何以见得?”
“还记得曹船佗吗?”凌敬摇头道:“此人先后为刘世让、高满政旧部,马邑失陷,此人被突厥生擒后放回。”
“反间计?”杜如晦心思敏捷,立即想通了全盘,“李高迁、襄邑王诬告宜阳县侯!”
长孙无忌阴着脸接口道:“既然如此,那襄邑王的把柄就握在了东宫的手中。”
“所以,适才凌公提及,襄邑王或被东宫所胁。”
其实凌敬从李善的信中已然知晓,曹船佗差点成功的将刘世让拉下马,很大程度来源于李神符、李高迁对刘世让的恨意。
但问题是,刘世让一战洗刷污名,那李神符、李高迁就很有可能背上暗通突厥,陷害大将的罪名……至少是嫌疑。
如果说之前东宫那边还被蒙在鼓里,但现在肯定是知晓内情了……李善已经向李高迁交过底,甚至给李高迁出了馊主意,让其主动辞官,那这个锅只能是李神符来背。
李神符肯背这个锅吗?
河东道行军总管兼代州总管,这样的权力……放眼天下,封疆大吏中,也就赵郡王李孝恭能勉强相比。
不肯背这个锅,那就很可能被东宫所胁。
这也是凌敬心里发愁的原因,李善为了代州,为了马邑,为了雁门,太过弄险……几乎是将李神符逼入太子麾下,然后希望借助秦王府这边将李神符驱赶出河东,至少代州不能受李神符的直接管辖。
长孙无忌低声道:“如今殿下亦知此事,或能……”
李世民沉吟不语,自己也以曹船佗之事胁迫李神符……有成功的可能吗?
还来得及吗?
第456章 密议(下)
这样的建议……李世民侧头看了眼凌敬,后者很明白其中意味,摇头道:“怀仁未在信中提及,不过苑君璋受招抚,麾下多有知晓曹船佗被突厥生擒之事。”
“决计不可!”杜如晦朗声道:“太子或能笼络赵郡王、襄邑王这等方面宗室大将,但殿下不行。”
李世民微微点头,宗室将领中, 李道玄、李神通都是自己的铁杆,任城王李道宗先后在自己麾下参与柏壁之战、洛阳虎牢关大战,也颇有渊源。
赵郡王李孝恭、襄邑王李神符向来中立,只忠于陛下,甚至因为太子之位略略偏向东宫。
而这两位也是如今天下唐军将领中最有实权的两位。
真正算得上东宫门下的只有庐江王李瑗,这位……比李神通还要差劲, 刘黑闼二度起兵,弃洛州而逃的就是这位。
为了平衡东宫、秦王府之间的势力, 李渊或许能容忍太子招揽李神符甚至李孝恭, 但决不允许本就在军中有着无与伦比威望的李世民将这两位收入麾下。
长孙无忌幽幽道:“如此一来……明岁突厥再犯河东,陛下还会许殿下出河东吗?”
李世民的脸色愈发难看,这一点他也想到了。
去年颉利可汗几乎打穿了河东道,太子领大军击侵入关内道的突厥偏师,而自己要正面对抗颉利可汗的突厥主力。
如果再来这么一遭,说不定太子能去河东转一圈,以此捞到军功,就算是自己出河东道……李神符这位代州总管却是东宫麾下,史万宝险些坑杀李道玄的故事未必不会重演。
想到这儿,李世民咬着牙厉声道:“决不许襄邑王留任!”
凌敬在心里微微叹息,李善难道真的能未卜先知?
他对各人的反应、选择,都做出了精准的判断。
一直没开口的房玄龄轻声道:“突厥大举南犯,至少在明岁四月之后, 河东行军总管理应裁撤。”
凌敬补充道:“怀仁信中提及, 宜阳县侯守马邑, 最恐襄邑王……”
李世民点头赞同,“襄邑王叔与刘世让仇怨最深, 刘世让不能调, 那只能委屈襄邑王叔了。”
“殿下的意思是……”长孙无忌听出了不同的意味,“并州总管?”
理论上,并州总管是不能直接控制雁门关的,但河东道行军总管可以。
房玄龄、凌敬的意思是一定要撤销河东道行军总管这个职务……不用考虑抢到手,无论是陛下还是东宫都决不允许秦王一脉的人得手。
但李世民想把事情做绝了,直接将襄邑王李神符从河东道驱逐,连并州总管这个位置都不留下来。
杜如晦向来明断, 此时却有些犹豫,“殿下, 以曹船佗一事发难?”
李世民视线游移不定, 虽然下了决心,但如何行事却是个问题。
房玄龄低声道:“若东宫真的笼络襄邑王, 若殿下以此发难, 只怕……”
东宫和天策府之间的矛盾早就公开化了,一直没有激化, 主要在于双方一直彼此忌惮,再加上李渊毫不掩饰的偏袒……但如果李世民以曹船佗一事发难,那矛盾很可能会迅速激化,夺嫡会很快陷入白热化, 局势很可能会失去控制。
对比原时空, 现在的李世民的局势要好得多,虽然李渊依旧偏袒东宫,但太子未有平定山东之功,导致东宫势力没有得到极大的扩张,也导致太子李建成的威望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而平阳公主未病故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历史上的李建成不可能没有考虑过李世民兵变上位的可能,为此他筹设了长林军。
但平阳公主执掌北衙禁军,使得李建成在这方面有了一定保证和信心,这也使得局势变得缓和下来。
总的来说,一句话,此时的李世民依旧没有放弃以正常的途径入主东宫的希望,但一旦矛盾激化,为了襄邑王李神符,天策府很可能会和东宫发生直接正面的冲突……一旦事情闹大,李渊很可能会被迫做出选择。
这是李世民不想看到的。
屋内五人都陷入了沉默,李世民在心里想,如果这时候代州或者朔州那边有些动静就好了。
此时此刻,马邑招抚一事已经在朝中坊间传开,关于李善雪夜袭营,生擒郁射设,逼降苑君璋的传奇故事在长安各处散开。
不顾依旧空中飘雪,张文瓘一路疾驰,在一处精巧的宅院外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大步往里走。
“张郎君。”门房处的仆役恭敬行礼。
“姑母呢?”张文瓘一路往里闯,“姑父有消息了!”
宅院虽然精巧,但并不大,只前后两进落,张文瓘一嚷嚷,崔信之妻张氏疾步出来,“稚圭,你姑父如何?”
丈夫一去渺无音讯,张氏多方打听,却从一支商队那儿打听到刘世让叛逃,突厥杀至马邑的消息,自那之后,张氏几乎每日以泪洗面。
张文瓘嘴一咧,笑道:“姑母放心,姑父安好。”
跟出来的崔小娘子声音清脆,扬声问道:“三表哥,听闻突厥至马邑?”
“确有其事。”张文瓘笑着说:“突厥阻苑君璋投唐,怀仁兄与姑父启程回马邑,途中怀仁兄定计,返身袭营,尽杀突厥,逼降苑君璋。”
张氏一时愕然,崔小娘子先是面露笑容,但随即脸色微变,“父亲大人可有受伤?”
“安然无恙,如今在代县,这两日就启程回京。”张文瓘咳嗽两声,“适才从日月潭回来,已然问过信使,是怀仁兄身边的亲卫……发兵之前,怀仁兄遣亲卫送姑父回雁门关。”
崔小娘子声音微颤,“父亲……”
“姑父拒绝了,后于突厥营地外宣读诏书,招抚苑君璋。”张文瓘眼角余光扫了扫张氏,“姑父名门子弟,不论其他,实擅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