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261节

李建成和李世民对视了眼,前者心中惴惴,后者则在琢磨要不要连夜召见凌敬……三姐都接到信了,凌敬那边也应该收到信了。

第453章 裴世矩的选择(上)

北地漫天风雪,而长安今年倒是未见大雪,只每隔几日,洋洋洒洒飘落雪花,间或妆点这座天下最宏伟的都城。

乌黑的屋檐上堆积着不多的白雪,对比极为鲜明,下方是权贵家族常用的乌头门。

门内门外, 两人久久对视,相顾无言,周围众多奴仆,闭气凝息,尽皆躬身,不敢抬头。

已经破罐子破摔的李德武站在门内,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意。

门外, 裴世矩面无表情,袖中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几个月来,李德武的日子过的非常悲惨……妻子早就已经不肯见他了,甚至不许他入内院。

裴世矩几乎将其踩在脚底,随意喝骂……在外面憋着,回了家的老人也忍不住那口气,一个心情不好,李德武就得跪上几个时辰。

而府内的下人奴仆,虽然不知内情,但也落井下石……原本李德武就因居住裴府被视为赘婿。

这样的遭遇,让李德武性情扭曲,扭曲到在得知马邑战报后, 毫不犹豫的回到裴宅,并在门内用如此挑衅的眼神直视回府的裴世矩。

意思很明显。

是,我厚颜无耻, 我品行卑下,我手段拙劣。

但你裴弘大又好得到哪儿去呢?

裴世矩缓慢的迈进门, 缓慢的从李德武身边踱过, 小朵的雪花从天而降, 落在老人花白的鬓发上, 让人分不清哪儿是雪花哪儿是白发。

虽然知道一切起源于自己,甚至隐隐知道这应该就是被自己抛弃的儿子所期盼看到的一幕……狗咬狗,但李德武还是心有快意,反正儿子都生了,我倒要看看你们河东闻喜裴氏能把我怎么样!

几个月过去了,李德武也看清楚了裴世矩的企图……解决掉李善,将事情压下来, 最后再来处置自己。

可惜啊,可惜啊, 你裴世矩居然解决不掉一个黄口小儿!

李德武冷笑着大步向内院走去, 用力推开拦着自己的仆妇,一直走到院内屋檐下的裴淑英不远处。

裴淑英双目茫然的盯着空中的雪花, 听见脚步声侧头一看, 眼中满是厌恶,破镜重圆的恩爱夫妻, 本是传于后世的佳话,如今虽未劳燕分飞, 但也早恩断义绝。

“谁让你进来的!”

“马邑战报,不想听吗?”李德武嘿嘿笑道:“中书舍人崔信、馆陶县公李善往马邑招抚苑君璋, 突厥南下相阻。”

裴淑英侧头,身边的几个侍女悄然退下。

李德武冷笑道:“李善回返雁门关途中返身一击,雪夜袭营,杀尽突厥,斩处罗可汗幼子郁射设,逼迫苑君璋受招抚,全军投唐。”

裴淑英本就轻微的呼吸声瞬间停滞,片刻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复杂难言……她对曾经有一面之缘的李善没什么恶感,但却不得不敌对相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有着失望,也有着庆幸。

“岳父大人历经四朝,名重天下,最擅识人。”李德武用诡异的语调,阴阳怪气道:“真是好手段,李善得其襄助,名声扶摇直上,遍传天下。”

“这番手段倒的确比为夫了得!”

已经知晓所有内情的裴淑英自然听得懂,李善如今的名声、地位甚至爵位,几乎每一次背后都有着李德武、裴世矩的推动……只不过他们想把人往下拽,结果李善偏偏能往上爬,而且越爬越高。

虽然山东战事擒杀刘黑闼是大功,但李善毕竟当时没有出仕,也没有亲身上阵,若不是救回了平阳公主,那个馆陶县公还未必能得手。

但这次不同,李善亲往马邑,亲自上阵,据说还是他生擒郁射设,以毕全功……论起战功,比去年山东战事要强的多。

“雪夜袭营,逼降苑君璋,犹如虎穴得子,尚能全身而退,此等功勋,可比后汉班定远。”裴淑英一甩衣袖,冷然道:“可惜李怀仁没有一位如班叔皮的父亲!”

李德武那张脸扭曲的都没法看了,面目狰狞,往前走了几步。

“滚出去!”

僵持了片刻后,李德武在裴淑英清冷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班彪是《汉书》的第一位编纂者,其子班固,其女班昭陆续查漏补缺,父子女三人均以文才扬名,班彪幼子班超投笔从戎,父亲勉励,儿子终究成就了名扬千古的班定远。

这可以解释为裴淑英在嘲讽李德武无识人之明,也可以解释为李善这种如班定远一般的人物怎么会有你这种父亲。

当然了,也可以解释为,你李德武本有着一条坦途,却非要脱掉鞋子,走在遍布倒刺的小路上。

久久站在屋檐下,裴淑英目光茫然,一旁的侍女低声道:“小郎君醒了。”

裴淑英嗯了声却没什么其他的反应,曾经爱若珍宝的儿子,如今一看见就不由得心生怒气。

不知道李德武后悔了没有,但裴淑英心中却有着悔意,她后悔之前没有劝阻父亲,虽然那位青年必定深恨河东裴氏,但主要责任却在李德武。

但父亲几度出手,李善必定会将复仇的目标对准裴氏……裴淑英甚至恨自己为何那些年不随便选一人嫁了,也不至于让父亲如今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小雪不停,依旧飘扬,但天色渐渐黑了,似乎过了很久,有亮光在不远处出现,渐行渐近。

“父亲。”

裴世矩长叹一声,将灯笼挂在一旁,“陷入死地,犹能死中求活,更能……”

裴淑英也轻轻叹息一声,“若是之前父亲未出手,李怀仁未必……”

“绝不可能。”裴世矩目光一片冰寒,“其人名善,但观其马邑手段,与郁射设谈笑风生,兄弟相称,却早下杀心。”

“此人看似与人为善,实则睚眦必报。”

“如此心机城府,如此狠辣手段,他日为父一去,你和大郎……”裴世矩嘿了声,“为父都未必有寿终正寝之日。”

裴淑英不由落泪,声音哽咽,“都是女儿之过。”

“时也命也。”裴世矩苦笑道:“仇怨已然太深,绝无回旋余地。”

“此子虽然尚未加冠,但分量已然不轻,陛下、平阳公主,就连太子、秦王都有意笼络,更广结人脉,多与世家门阀子弟为友。”

看大串的泪珠从女儿脸颊上流下,裴世矩摇头劝道:“无需自责,自李德武入门之日始,再无回头之日。”

裴世矩曾经考虑过,其实如果早一些,或许还有可能……只要女儿没为李德武生下子女。

但随即就想到,如果早一些,李善还没有如今的地位和分量,自己又怎么可能放弃李德武呢?

而李德武显然在入门之后就考虑到了这些,才会那么迫不及待,那么快就生下一个儿子。

对着那位几度在绝境中奋起的青年,裴世矩也有着一股无力感,为遮掩家丑,他不可能将河东裴氏都拖进来,但几度出手,对方却总能破局。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第454章 裴世矩的选择(下)

不知何时,灯笼已然熄灭,耳边只传来雪花落地的微响,视线之内,除了愈深的夜色,只有雪地映射的微光。

裴世矩轻声道:“崔信、平阳公主可能都知晓内情……”

裴淑英一惊,惨然道:“只怕女儿再无颜出门。”

等了十多年, 等来一个狼心狗肺的夫婿……简直就是笑话。

“但理应不会外泄。”裴世矩缓缓道:“而李善其人,显然不会说破,但……”

裴淑英愣了下反应过来了,“李德武?”

平阳公主、崔信都和李善交好,不太可能将这种事捅破,而李善隐瞒了这么久,显然也不会说破……反而是李德武,这段时日被压迫的太狠, 主要是裴世矩考虑李善已经被逼入死地。

性情扭曲的李德武反而是最可能将事情捅破的人……反正他已经没什么脸皮了, 也不指望仕途了。

“不错,若是逼迫太过……”裴世矩点头道:“既然李善生还立功,稍稍放缓吧。”

裴淑英咬着牙想了会儿,从牙缝中崩出几个字,“但不能入内院!”

“为父与他说去。”

“那日后……李怀仁……”

裴世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李善这样的少年英杰,手腕、心计都是一时之选,以其如今的分量,就算自己将河东裴氏的牌子拿出来,只怕也压制不住。

如果内情外泄……如果是此前,或有众人忌惮闻喜裴氏, 疏远李善的可能,但如今却很难达到效果。

裴世矩可以想象,陛下李渊和太子李建成或许都会选择和稀泥……以期望双方相逢一笑泯恩仇。

到那时候, 众情汹汹, 自己反而更不能出手了。

更何况还有平阳公主……裴世矩眯起双眼,他没有料到,平阳公主和李善的关系深到这种地步,如此赤裸裸的以自己的子嗣威胁。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

但这种可能……裴世矩迟疑良久,低声道:“玄真替太子招揽为父。”

裴淑英一脸茫然,低声重复了遍,“六叔替太子招揽父亲?”

虽然裴世矩先后担任太子左庶子、太子詹事,但并不实际行使职责,他本人也并不被朝中视为东宫一脉。

但之前裴寂得裴世矩指点, 以李高迁举告刘世让暗通突厥一事,拉拢李神符颇有成效。

在这种情况下, 李建成对裴世矩张开了怀抱, 而裴寂也希望这位堂兄能够投入东宫门下。

看女儿懵懂,裴世矩不得不解释道:“他日太子登基, 就算太子与李善亲厚, 就算有平阳公主……为父与玄真两人,当可保子嗣不受侵害。”

裴淑英牙齿咬着嘴唇, 都咬出细细的牙印,“李怀仁与秦王?”

“此子不涉夺嫡事。”裴世矩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解释道:“太子、秦王均多番怀柔,但李怀仁却选择外放, 此为明证。”

“此人山东战事,马邑招抚, 看似行事剑走偏锋,但实则谨慎的紧。”

“有平阳公主为依,不管最终是太子还是秦王上位,只怕都会笼络……”

裴世矩将局势分析给女儿听,但裴淑英隐隐感觉到,父亲所述说的这一切似乎并不是说给自己听。

的确,裴世矩心中有着恐惧,他是在向自己解释。

很快,裴淑英听出了其中的漏洞,突然发问道:“既然如此,父亲若能投入天策府,不论太子、秦王哪位上位,都能护佑家人……这不是两全之道吗?”

裴世矩住了嘴,沉默良久,扶住一旁的柱子,须发在微微发颤,“适才为父已言,李怀仁其人,看似怀仁行义,实则睚眦必报,手段酷烈……”

裴淑英还要追尾,裴世矩抬起右手,缓步下阶,行出十余步后,两个仆役提着灯笼,举着油纸伞服侍在身旁。

目送父亲渐行渐远,裴淑英心不在焉的缓缓回身入室,看见已经一岁多的儿子在地毯上爬来爬去。

当初多爱,如今就有多恨,裴淑英站在儿子身边,“如此人物,世间罕见。”

“冠军侯霍去病能带出一个权倾朝野的霍光,但如此际遇,再难重现。”

毕竟已经是七十六岁的老人了,刺骨的寒意让裴世矩难以承受,但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今日的战报和收到的来信。

就在黄昏时分,河东来信,代县势族赵家出关的商队回返,代县令李善以商队携铁器出关为由,斩下五枚首级。

裴世矩可以确定自己没有留下任何首尾,即使对方疑心也绝拿不到任何证据,甚至找不到任何可供追查的蛛丝马迹。

但李善却毫不犹豫举起屠刀,只凭着心中怀疑,就敢杀人,而且还扣上了携带铁器出关这样的罪名。

裴世矩裹着厚重的被褥靠在榻上,目光深幽,如此心性,如此决然,又如此手辣……这样的人物若是得势,裴淑英不论,李德武是废物,但自己独子裴宣机有相抗的能力吗?

说不定整个西眷房都要因此而失势。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血脉传承,是古人最为重视的,这也是古代宗族传承的关键,裴世矩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裴宣机三个儿子,最大的才十二岁。

李善会斩尽杀绝吗?

以其手段心性,很难说,很难说……裴世矩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所以,只剩下唯一的选择了。

想剪灭此僚,必依大势。

什么是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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