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249节

一直摆着臭脸的结社率咳嗽两声,“听闻代州有名酒玉壶春……”

“此次带了两坛,明日必然奉上。”李善笑着说:“不如率兄今夜先去取一坛?”

看结社率意动,郁射设笑骂道:“一夜都熬不住?!”

三人并肩往外,言笑无忌,一直走到营门外,郁射设行了一礼,李善看了看不远处还开着的城门,诧异道:“摸末兄就宿在营中?”

郁射设笑道:“草原少城镇,逐水草而迁居,自然习惯住在帐中。”

“摸末兄真是谨慎。”李善毫不客气的戳破,“苑君璋那厮哪里有胆子行险事!”

郁射设只笑着不说话,心想就在半年多前,高满政尽杀马邑突厥兵……那晚自己还好住在城外营中,侥幸逃到一命。

这次苑君璋都要投唐了,自己怎么可能反而住到城内去。

“不过小弟倒是要住在城内,帐中实在住不惯。”李善迟疑了下,“要不明日还是小弟来拜访吧?”

“那倒不必。”郁射设轻笑摇头,目送李善踱步入城,回头低声道:“什钵苾应该会对此人很有兴趣。”

结社率疑惑道:“适才你详言族中诸事……”

“咄苾几度相逼,且身强力壮,日后……”郁射设摇摇头,“什钵苾未有交恶唐皇,他日……”

结社率打了个激灵,“难道什钵苾欲与唐皇结盟?”

“不论唐皇,即使只是此人,也有足够分量。”郁射设将头上皮帽取下,在手中反复摩挲,“今日李善多加打探,刻意问起什钵苾,显然有结盟之意。”

“那……”

“明日再说吧。”郁射设在心里想,如果和李善结盟,自己能捞到多少好处呢?

同样的问题也在李善脑海中盘桓,他没想到,自己还没露出口风,反而是郁射设露出了痕迹……突利可汗有意与李唐结盟,制衡颉利可汗。

这是符合李善记忆的,历史上正是突利可汗先是与李唐结盟,后来索性投唐,再加上草原饥荒,薛延陀崛起,曾一度控弦数十万的东突厥迅速覆灭,颉利可汗成就了李靖战神的威名。

但结盟这种大事,不是李善自己能做主的,虽然他觉得李渊、李建成、李世民只要脑子没坏,应该都会许可。

关键是,这件事对自己有什么影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明年突厥攻打雁门,难道突利可汗还会背后给颉利可汗来一刀吗?

一旦雁门被攻破,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崩塌……要不要向凌敬在信中建议的那样,干脆明年初就找个机会平调迁职呢?

李善不甘心如此,不甘心就这样启程回雁门,但一时间他也理不出个头绪,找不到什么突破口。

郁射设是处罗可汗三子,结社率是始毕可汗的幼子,突利可汗的弟弟,在突厥中都地位极高,是核心人物,麾下都有不少部落依附,而且都依附突利可汗,与颉利可汗敌对。

这些消息到底能有什么用呢?

一直到关上门,崔信才低声问:“明日启程?”

“不!”李善干脆利索的说:“欲谷设还在五原郡,郁射设是从云州南下而来。”

崔信摇头道:“此等大事,郁射设必遣使者回五原郡。”

李善迟疑了会儿,低声道:“来得及,来得及……”

“应该还能再留两日……”

“不急,不急……”

“你到底要作甚?”崔信沮丧的一屁股坐下。

李善沉默的在屋内来回踱步,咬紧牙关,一个计划的雏形在他内心深处浮现。

第431章 一见如故(六)

偌大的厅内,只摆着一张方桌。

桌上七八盘菜肴,一探玉壶春,结社率正在大嚼狂饮,脸颊一片绯红,崔信皱着眉头勉强坐着,恨不得抽身而去。

郁射设和李善两人最是正常,浅酌慢饮,时不时吃上几口菜……郁射设用起筷子也很是熟练。

“孝政先回去吧。”李善对亲自斟酒的苑孝政说:“此次带回来的两本诗集,多多诵读。”

“是。”苑孝政放下酒坛,后退几步,行了一礼才退下。

郁射设心里有些不安,苑君璋的儿子居然拜李善为师……还好我昨晚住在城外,不过今日入城是不是有点冒险?

“没想到怀仁以诗才扬名。”郁射设眯着眼问:“在下久慕汉学……”

李善正色道:“他日摸末兄可打探一二,若有机缘,关内尽可相询……世人皆言,皇都之中,无人可出其右。”

郁射设眨了眨绿豆大小的眼睛,勉强笑道:“怀仁真是文武双全。”

“摸末兄客气了。”李善笑道:“不过小弟所学的确驳杂,亦长于医道。”

“医道?”

“难道苑君璋那厮没告诉你?”李善诧异道:“平阳公主去岁伤重,拖延至今年二月,积重难返,病入骨髓,便是在下妙手回春……”

“噢噢噢……”郁射设差不多明白了,之前苑君璋说李善被唐皇视为子侄,又与平阳公主姐弟相称,应该就是这个缘故了。

崔信冷哼了声,他就是看不惯李善那般模样……哎,也不知道昨晚谁在营门外苦苦守候,真是傲娇啊!

李善侧头瞥了眼,“玉壶春颇烈,崔舍人可要歇息片刻?”

这是要赶我走啊……崔信咬咬牙,起身甩袖而去。

“此人乃圣人近臣。”李善端起酒坛斟酒,笑道:“你我三人叙事……”

郁射设看了眼崔信的背影,“若是唐皇近臣……”

咱们两人讨论结盟事,实际上背后是突利可汗与唐皇结盟,为什么要将他赶走?

李善长长叹了口气,“昨夜听摸末兄尽叙草原诸事,颉利可汗势大残暴,时常压逼,突利可汗只勉力支撑……”

结社率牢骚道:“咄苾继位之前,麾下部落尚不如郁射设,也就比某略多……”

听了片刻,李善不由在心里盘算,郁射设是处罗可汗的三子,处罗可汗病逝之后,手中的部落分为了三部分,分别由长子奥射设、次子阿史那社尔、三子郁射设接手,其中郁射设身为幼子,按照草原风俗,分的是最多的。

但很快先是奥射设暴毙而亡,部落被颉利可汗吞并,在这种情况下,阿史那社尔选择了投靠,而郁射设选择了依附突利可汗。

之后几年,郁射设不停的被派遣到梁师都、刘武周、苑君璋处为监军,留在草原的部落被颉利可汗渐渐侵蚀,直到此次突利可汗回到五原郡。

可以说,郁射设不管是手中的势力还是身为处罗可汗幼子的身份,都导致他成为突利可汗的左膀右臂,分量相当不轻。

这方面的事,郁射设也不避讳,事实上这些正是突利可汗与唐皇结盟的基础。

详细说了一遍,还拿了两件事举例,郁射设才问:“怀仁问此事是……”

“草原内斗,长安城内也好不到哪儿去!”李善叹息一声,“想必摸末兄也知秦王……”

郁射设也叹了口气,“自然知晓秦王威名。”

去年颉利可汗攻伐河东,郁射设随军出征,李世民出兵河东道,其实那一战李世民没有亲自上阵。

但与其他突厥将领不同,当年郁射设监军刘武周,率两千骑兵随其攻下了大半个河东道,结果柏壁一战,李世民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守若磐石,攻如霹雳。

最让郁射设印象深刻的是柏壁一战,刘武周败北,李世民乘胜追击,三日四夜不下马,终获全胜,刘武周不得不逃亡草原。

再之后,秦王扫荡中原,平定河北,诸般战绩也让远在朔州、草原的突厥人隐隐忌惮。

郁射设试探问:“太子……”

“秦王功高盖世,太子难以自保,京中夺嫡惨烈。”李善苦笑道:“这位崔舍人出身清河崔氏,但在下也不知其底细,有的事还是要避开的好。”

一旁的结社率突然问:“那你是何方?”

“在下科举入仕。”李善坦然直言,“非是夸口,在下擅医道、善识人,诗才一时无二,通经史,晓军事,亦有谋略,太子、秦王数度怀柔。”

“但卷入夺嫡之争,他日只怕有不忍言之事……正惶恐之时,恰巧平阳公主重病……”

“噢噢。”郁射设笑道:“怀仁倒是好运道。”

李善感慨的点头,“确实如此,得陛下青眼,实是幸事,但秦王、太子……”

“所以,这才外放来了代县。”

郁射设啧啧两声,大起同感,李善是主动的,自己是被动的,但都是因为国中内斗,被放逐边境。

这两年李唐、突厥之间少有往来,又商路断绝,郁射设有意与李唐结盟,对李唐内部的消息自然是有需求的,当即详细询问。

李善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全都倒出来……这也是他为什么将崔信赶走的原因,这位老丈人如果在场,估摸着是看不下去的。

“之前孝政赴长安,在下还特地嘱咐,既为我徒,那就不能随意接受东宫、秦王府相邀。”

“哎,你我两国,日子都不好过啊!”

“可不是。”李善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此次回程,诸事当密报陛下,请其定夺。”

顿了顿,李善笑道:“放心便是,在下有密奏之权,再不济平阳公主最得圣人宠爱。”

郁射设点点头,“但诸般事,还需商议。”

“大略定下,有的事还需日后细议。”李善苦笑道:“不过明年,在下可能要迁职……”

“嗯?”

“欲谷设恨我入骨,若知晓某在雁门,必然来犯。”李善摇摇头,“还是跑远点的好。”

郁射设大笑点头,“若是知你在马邑,必然即刻领兵而来。”

李善斟酒的手僵了僵,“摸末兄,他不会知晓某在马邑吧?”

“遣人回五原郡,只提及唐皇遣派使者招抚苑君璋。”郁射设解释了句,“怀仁昨晚那句话说的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李善咧嘴一笑,“不仅如此,此番与摸末兄初遇,有一见如故之感。”

“在下亦有此感。”郁射设腮帮子都一鼓一鼓的,可能觉得有点恶心,立即将话题扯开,“既然如此,那诸般事还需商议,比如如今朔州……”

李善揉了揉眉心,“其实前日在下已经遣人回雁门,输粮草来马邑,今日或明日就应该到了……总不能真让人饿死吧。”

郁射设大为惊诧,“足下不愧怀仁之名。”

李善一点都不客气的承受下来……一批粮草真的无所谓,其实现在代州粮草很是充盈,而且苑君璋麾下近万大军,也不是这一批粮草就能满足的。

其他的不说,至少姿态是摆出来了……苑君璋你睁大了狗眼看看清楚,虽然你无法投唐,但马邑如此惨状,军中粮草不济,突厥不肯管,也管不了。

肯管,也能管的只有李唐,只有我李怀仁。

第432章 一见如故(七)

“别喝了,别喝了。”

李善将结社率的酒盏抢过来倒扣在案上,没好气的说:“现在谈正事,剩下那坛酒让你带回去。”

“实在不行,代州输马邑粮草,某让人多带些酒来。”

结社率打了个酒嗝,“一言为定!”

一旁的郁射设笑着说:“实在没想到,此次在马邑,能遇见怀仁这等……”

郁射设一时间找不到什么适合的词汇来形容,这些年来李唐往突厥的使者,或被俘的将校他也见过不少,大都曲意顺从,如今的太常卿郑元璹、左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就是如此,前者还曾一度试图劝降刘世让,被骂的狗血淋头。

而眼前这个青年,心思缜密,背景不凡,手段了得,突遇变故,却镇定自若,不折不挠……而且还如此自来熟。

李善笑吟吟道:“正所谓,倾盖如故,白头如新。”

郁射设勉强笑了笑,心想这厮还有个强处……脸皮好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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