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了口唾沫,苑孝政低声道:“阿史那社尔前日去过那家铺子,命商队下趟多带些茶盐,而且还嘱咐孩儿多加照料。”
苑君璋胸中一闷,拉着脸半响都没吭声……自己失了朔州,在突厥那边的分量已经越来越低了,绝不敢与处罗可汗次子,得颉利可汗信重的阿史那社尔争执。
虽然一直是将突厥作为依靠,但苑君璋心里明镜儿似的……那些突厥人都是些翻脸无情的,当年小舅子就是这么死的。
嗯,苑君璋的小舅子就是当年纵横河东的刘武周。
长长叹了口气,苑君璋揉着眉心,脸上满是忧色,马邑兵败,突厥那边又不太平静,阿史那社尔此次前来,也有催促云州发兵,赶在年前重夺马邑的意思……不然再等下去,至少要明年四五月份才可能出兵,到那时候,唐军在马邑都扎牢脚跟了。
这也是听闻商队在云中招揽民众迁居消息后,苑君璋大怒的原因……他没有资格拒绝突厥的要求。
如果要抢在大雪降临之前攻陷马邑,那就必须挤压出云州所有的资源……粮草、马匹、人口、民夫。
换句话说,苑君璋无法拒绝突厥攻陷马邑的要求,云州的汉人民众将遭受一次劫难,财产那都是小事,甚至可能被拉壮丁,死在战场上……在云州,战死了,家人可是毛都没有的。
如此对比,待在云州被洗劫,还有可能被强召入军攻打马邑战死沙场,就算没战死,而且也攻破马邑,好处大头是突厥人的,剩下的是苑君璋吃肉,留给这些底层民众、士卒的几乎剩不下什么。
苑君璋还没有放出今年还要出兵的消息,但他知道,消息一旦散开,云州民众会做出非常简单的选择……去代州安生度日不好吗?
去年突厥大寇河东,但今年却在马邑兵败……唐军或许能守得住马邑、雁门,护得住代州民众。
所以,苑君璋才会大怒……这完全打断了他的计划,本打算强召三千青壮入军,但现在想想也知道,很可能会军心不稳。
其实说到底,云州、朔州、代州经历了十多年甚至数十年的战乱,这让民众有着对稳定的生存环境极其强烈的期盼……
苑君璋沉思良久,抬头看了眼儿子,“二郎……必攻马邑。”
苑孝政有些懵懂,只说:“父亲说的是。”
这个儿子有点蠢,苑君璋无语了片刻才哼了声道:“你有意投唐。”
“父亲……父亲……”苑孝政惊惶不安的起身,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大郎死于高满政之手,若是苑家投唐,难道高满政会放心?”苑君璋低声道:“就算要投唐,也要有点本钱!”
“攻陷马邑,斩高满政首级,之后才能……”
脑子转了两个弯,苑孝政才听明白……父亲并不反对投唐,但至少现在不行。
攻下马邑,杀了不可能化解仇怨的高满政,才会坐下来和唐朝谈条件……马邑在手,不管是在突厥还是在唐朝,苑家才有足够的分量。
说到底,在朔州杀了十多年的苑君璋,有着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没有本钱,那就没有资格坐在牌桌上。
自从刘黑闼授首,半年前马邑投唐,自己又新败,苑君璋很清楚,李唐根基已稳……如果自己投诚,必得高官厚禄。
但下场如何,却是很难说的事……窦建德之死还没过几年。
高满政投唐后没有入朝,爵封国公,镇守朔州,依旧兵权在手……他能做到,那我也能!
苑君璋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必要在大雪降临之前攻陷马邑,斩杀高满政!
第383章 太上道了
萧瑟的秋风挂过漫无边际的原野,残阳下,一支数十人的车队在缓缓前行,骑士身材雄健,胯下良马膘肥体壮,被围在中间的马车看似不起眼,实则精巧,一看就知道出身大族。
不远处有一支百人骑队趋马而来,为首者高声呼和了几句,车队缓缓停下。
“郎君,江夏郡公亲迎。”
车帘被一只白皙的手拉起,露出一个中年人的面孔,下了马车后他随意扫了扫道路两旁,半响后突然细细打量,对着大步走来的李高迁笑道:“久闻馆陶县公之名,不料惊世诗才之外,理政也颇见手段。”
“怀义兄何出此言?”李高迁哈哈笑道,这位是闻喜裴氏西眷房的裴怀义,受其邀北上代州。
“田野空空如也,显而易见。”裴怀义赞道:“虽是微末小事,但却见此人理政颇勤。”
李高迁虽然不是出身门阀世家,但也是一郡豪族子弟,这方面反而不如为家族打理庶务的裴怀义,秋收之后,田地是需要收整的,如麦秆之类的还能作为柴火。
裴怀义记得几年前来过一次代州,也是这个季节,遍地废墟,田野中杂乱无章,和如今相差极远。
其实,一方面的确是李善交代过,他本就是农户子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今年突厥未能攻破雁门,而且苑君璋新败,李善和李高迁商议,让绝大部分民夫都得以脱身。
两人闲叙片刻后,上马顺着路一直向北,一刻钟后转而向东,裴怀义很快发现了异样。
前隋文皇年间,修整官道,之后大业年间炀帝迁都洛阳,又南下江都,官道已经数十年未有大规模修整了。
但转而向东的官道,道路平坦宽阔,而且还分为两条,一条往东,一条往西,中间以半人高的土丘相隔,每隔一段路程还有专人负责。
趋马五六里后,裴怀义在马上远远眺望,视线的尽头是一片绯红,那红色偏艳,正如上头如血残阳,令人印象深刻。
到了近处,才发现这是一个庄子,里面尽是各式用红砖搭建的宅子,庄子外头用红砖建成长长的围墙。
但最让人意外的是,大门处的里里外外,穿着各式服装的商贾几乎挤得没落脚的地方了,裴怀义忍不住偏头道:“途中就听人提起,几乎可比长安东西两市,这李怀仁倒是不怕他人举告!”
“不过小事,怀仁得圣人青睐,又有平阳公主相助。”李高迁嘿嘿一笑,“五日前,第一批商队回程,那时候,此市已然建成,商贾云集而来。”
李高迁这么殷勤……裴怀义当然猜得到,这位老友八成在其中是有份子的,不然也不会写信邀自己来一趟。
不过,如此盛况,裴怀义也是蠢蠢欲动。
但即使蠢蠢欲动,但裴怀义也没有急,而是细细问起各类事。
这方面李高迁就不太懂了,索性将瞄见的马周给扯了过来……马周这段时间被李善用的跟拉磨的毛驴似的,天天脚后跟都要砸到后脑勺。
“郡公,这位是……”
“噢噢,原来闻喜裴氏。”马周行了一礼,心里咯噔一下……怀仁还真有手段,这算是把河东裴氏给拉下水了!
裴怀义……听听这名字,就知道和被裴世矩塞进天策府的裴怀节是兄弟,至少是嫡亲的堂兄弟。
马周陪着两人进了大门,介绍道:“南面全都是库房,存放各类货物,毕竟如茶、盐之类的货物不能受潮,更不能受雨。”
“北边全都是单独隔开的宅子,以供众人商议货价,登记造册,折算抽水……”
李高迁往北边看了眼,登时喜笑颜开,人头耸动……要知道虽然只是百抽二,但耐不住量大啊,他在其中是能分五成利的。
再往前走,裴怀义听见阵阵马嘶声,指着东边问:“那边是马栏?”
“是。”马周凑近了点,“自云州回返,良马最为……”
裴怀义不禁连连点头,如今李唐缺良马,一匹马的价格相当昂贵,而从塞外携带货物回程,马的利润最高,而且也相对方便。
李高迁突然正色道:“如今朝中缺马,怀仁设市,为朝蓄马,此为国事。”
裴怀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儿又没外人,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给谁听?
又聊了几句后,裴怀义问起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酒肆也在这儿?”
马周引着两人往东北角去,这儿墙高巷深,绕了几个圈才远远看见一处,外头有几个青壮按刀巡视。
“久闻玉壶春之名。”裴怀义目光闪烁,“只是不知产量如何……”
马周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那就要仰仗足下了。”
裴怀义矜持一笑,并不谦虚……私设酒坊,购买粮食,不可能通过公开的渠道,而在河东道,只有如闻喜裴氏这样的大族才有这样的能力和渠道。
在马周的引路下,三人抵达东边的一处大宅,刚迈进门,裴怀义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嚷嚷。
“世人皆言,东山李善仁义为先,今日一见,却大失所望!”
裴怀义脚步一顿,随即笑道:“志尚兄也到了!”
坐在胡凳上的中年人暗骂一声晦气,起身行了一礼,“没想到怀仁与河东裴氏也有交情!”
马周的视线和李善撞了撞,都有点想笑……呃,其实这话儿说的也不错。
这交情,深的都没法说呢!
裴怀义视线在众人身上一扫,立即确定了目标,上前两步笑道:“山东建功,诗才惊世,医术精湛,如今又见理政手段,三叔的确善于荐人。”
这是好话吗?
应该是在说我爱阿堵物吧?
李善嘴角动了动,行了一礼,“不敢当。”
今日在场的除了李善之外,还有三位,分别是太原王氏、解县柳氏、河东薛氏三家的子弟……这三家都有子弟与李善是旧交好友。
王仁表就不用说了,去年山东战事中,李善救出了柳濬、薛忠,而且柳奭、柳亨这对叔侄和李善关系也不错,在平康坊见面次数不少。
但这几家在武德年间都没办法与一门双相的闻喜裴氏比拟,裴怀义一进屋就掌握了局势,和李善寒暄之后,与众人笑谈几句,时而提起旧事开怀而笑,时而提起货物贵贱价格。
李善笑看着这一幕,间或与马周交换个……这家伙太上道了的眼神。
第384章 分赃(上)
李善不是个喜欢做计划的人。
或者说,他不喜欢做短期计划,特别是那种环环相扣,前因后果的计划,因为他在这方面吃过亏。
因为在本身没有太多资源的情况下,每一步都有可能碰到意外情况,每一次碰到意外情况都会产生影响……所以,只需要确定长期目标,然后一步步往前走就好了。
碰到意外,那就解决意外。
将闻喜裴氏西眷房拉下水,这是李善提前安排好的,但他没想到,如此丰厚的利润,加上自己宣传的太过火,将太原王氏、解县柳氏、河东薛氏也吸引了过来。
这三家的到来是个意外,也让李善处于劣势,不过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个意外也出现了。
裴怀义面无表情的走出驿馆,身后的随从愤然道:“这厮好生无礼!”
抵达代县已经三天了,除了第一次在市中见了一面后,裴怀义再也没见过李善,据说这位代县令忙的连饭都吃不上。
仅有的那一次会面,李善也是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提起正事。
走入一处大宅,裴怀义笑着和两位中年人打了个招呼,一位是解县柳氏子弟,另一位是河东薛氏子弟,都是族中专门负责打理庶务的管事,相互之间也熟悉的很……不过,名列五姓七家的太原王氏子弟并不在。
“怀义兄,还是没见到人?”柳熙有些意外,笑道:“据说乃是弘大公举荐其出任代县令……”
薛轴在一旁摇头道:“听族兄提过,李怀仁其人,颇有城府,非寻常少年英杰……”
“伯褒兄法眼无差。”裴怀义笑了,“此人的确有些城府……”
伯褒是天策府记室参军薛收的字。
刻意相避,必然有因,裴怀义隐隐猜到了李善在想什么……随即他冷冷一笑,裴氏、柳氏、薛氏河东三望族,再加上太原王氏,你李怀仁拦得住吗?
要不是你李怀仁任代县令,又与李高迁交好,压根就没资格参与其中!
这是给脸不要啊!
裴怀义正准备开口,合力向李善施压,突然外间下人小跑着进来,躬身道:“郎君,代县令投帖。”
“嗯?”裴怀义嗤笑了声,接过看了眼,“终于肯露面了。”
看裴怀义举步往外,柳熙瞥了眼薛轴,迟疑低声道:“可需招呼一声王兄?”
薛轴没吭声,看了看裴怀义的脸色,微微摇了摇头。
五姓七家,海内闻名的第一等门阀,但世家门阀之间也是有竞争的……如今在朝中,闻喜裴氏占据了绝对优势,柳氏、薛氏也在东宫、天策府有地位不低的文武人杰,而太原王氏就差得多了。
如今太原王氏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王仁表的父亲王裕,尚同安长公主,任随州都督,另一个是东宫太子第一心腹谋臣太子中允王珪。
不过王裕中庸之才,无甚功勋,而王珪……虽然名义上出身太原祁县王氏旁支,但曾祖王神年、祖父王僧辩百年前投南梁,与太原嫡系的关系非常远。
五姓七家,五姓七家……裴怀义在心里想,闻喜裴氏他日或能改为绛郡裴氏,与清河郡崔氏、陇西郡李氏、太原郡王氏齐名。
这些思绪在裴怀义脑海中盘桓,一直到他进了正厅,看见李善与太原王氏的王津相对而坐。
柳熙和薛轴对视了眼,心里都是一个咯噔……显然,这个少年郎将四个家族远近亲疏之别看的清清楚楚,王津应该是住在城外,按道理来说这么短时间是赶不过来的。
李善笑着起身,延手请众人坐下,又招呼下人烹茶……呃,是王津自己带来的茶童,甚至器皿都是人家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