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130节

门阀世家,总是要脸面的,高履行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就算想做些龌龊事,也要遮掩一二啊,这么直截了当的杀人夺产,也太不要脸了点。

门阀世家作为一个集体,肯定是要脸的。

但具体到各人,未必是要脸的。

“清河令崔虔与方四郎讲和……”李善嘴唇微启,好一会儿后才继续道:“但随后搜捕方四郎下狱,严刑拷打,直至……直至贝州数地民乱,经城兵变,邢州、冀州亦有不稳之像。”

房遗直紧紧皱眉,他发现自己从那些来信中得知的,和李善所说的,区别相当的大。

当时居然有民乱兵变?

“当时,淮阳王已经分兵往洛州、魏州、相州……”李善瞥了眼房遗直,“方四郎伤重不治,乱兵群情激奋,在下斩崔帛……”

房遗直不由自主的追问:“民乱兵变立定?”

李善微微颔首,“快马传讯,第二日即定。”

久久的沉默后,李善补充道:“在下当日未想那么多,只见方四郎如此境遇……怒火中烧……”

“刘黑闼两度席卷河北,唐军均先败后胜,若再起战事……”

李善突然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微有醉意,苦笑道:“虽人有贵贱之别,但终究是父生母养,历经二十载成人……”

“斩崔帛首级,自然得罪了清河崔氏……但目睹方四郎血肉模糊,在下不悔。”

大醉被抬上马车送回朱家沟的李善在心里想,不知道自己这番话能不能得个及格分?

当然了,房遗直是没有资格打分数的,李善想象中的考官是他的父亲,被后世称为最佳宰相的模板房玄龄。

已然入夜,房遗直轻手轻脚的走到书房门外,躬身问安。

老仆推开门,房遗直缓步入内,小心的关上门,低声将今日席间话简略明了的说了一遍,基本上都是平铺直叙,并不加上自己的评价。

房玄龄手中不停,仍在挥毫,一心两用。

“父亲,李怀仁所言,与清河乡人信中提及,区别甚大,也不知何为真,何为假。”

房玄龄在外人面前向来温文儒雅,在家中倒是摆出严父的姿态,嗤笑道:“魏县大捷,擒杀刘黑闼,收复山东,多有旧友来信,赞李善之能,赞李善仁义之名。”

“李善斩杀崔帛后,却频频来信,言此人残暴,如此自相矛盾……李怀仁此人,虽然尚未加冠,却很有些城府,难道不知道斩清河崔氏子弟的后果?”

房遗直小心翼翼的问:“如此说来,今日李怀仁所言,理应不假?”

房玄龄放下毛笔,叹息了一声,这件事秦王和几个麾下心腹谋士都是知情人,有人赞,有人贬,有人激言,有人沉默,态度不一。

“清河崔氏,天下望族,根深蒂固,枝深叶茂,但也难免出几个不肖子孙。”房玄龄摇摇头,“大郎,可记得尔祖父之言?”

房遗直一个激灵,挺直身躯,朗声道:“人皆因禄富,祖父独以官贫。所遗子孙,在于清白耳。”

“贝州多地民乱兵变,乱兵不敢攻城,在城外劫掠。”房玄龄轻笑道:“武城县外,数百贼兵袭庄,闻房氏祖宅,绕庄而走。”

清河房氏,祖籍在武城县,虽也是千年世家,在清河郡名声其实比崔氏要好得多,只是名气没有崔氏大而已。

这主要得益于房玄龄的父亲房彦谦,秉性耿直,为官清廉,名望极高,对族人约束极严……此次山东门阀世家大肆兼并良田,房氏族人完全没有参与。

房玄龄又提起笔,他得秦王指令,暗中修订律法,这事儿不能公开,只能在家中,随口道:“大郎,以你视之,李怀仁此人如何?”

“虽然年轻,但所学驳杂,以仁义为先,待人友善,为人谦逊。”房遗直不假思索的如此说,迟疑了会儿又小声说:“李怀仁真的不是陇西李氏子弟?其父祖辈……至今都未明言。”

房玄龄皱眉看着长子,目光中带着批驳,“待人友善?为人谦逊?”

“此子外圆而内方,看似温和,实则心有傲气。”

“更明晓时局,目光长运,善识人长短。”

房遗直默默听着父亲的长篇大论,已经从李善身上转到教导儿子了,但始终没有对后一句话做出回复。

第213章 评价

其实,房玄龄已经隐隐猜到了几个可能性。

张文瓘急奔回京,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三人都对李善有着期盼,再到魏县大捷传来,三人齐齐在李世民面前举荐……如此人物,不可被东宫揽之。

但李世民不置可否,只露出个神秘的微笑……自那之后,房玄龄等三人默契的不再提起此事,甚至在秦王府内都不再提起李善这个名字。

房玄龄为此有过深思,李善显然有意投入秦王麾下,而秦王也显然有意招揽……但两边都始终没有挑明,再联系到李善那模糊不清的背景,房玄龄已经找到好几个可能,其中就包括了去年从岭南回归的李德武。

“李善其人,大郎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房玄龄将话题转了回来,“此人以仁义为先。”

房遗直接口道:“稚圭提及数次,德谋为其扬名,李怀仁设伤兵营,使士气大振……”

“此为小道。”房玄龄叹道:“淮阳王下博大败,被生擒活捉,深恨原国公及……”

略微停顿了下,房遗直自然听得懂,李道玄恨史万宝,但应该更恨史万宝背后的太子李建成。

要不是李建成捣鬼,欲制衡秦王一脉,李道玄身为宗室子弟,史万宝敢顿足不前,让他陷入阵中?

“贝州民乱兵变,邢州、冀州均有不稳之像……淮阳王会立即出兵平乱吗?”房玄龄摇头道:“不会,他只会等着乱兵聚集起事,成了气候,才出兵平乱。”

房遗直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才隐隐猜出其中的玄机,试探问:“东宫?”

房玄龄的沉默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这件事在秦王府内引起不小的震动,一方面被杀的是清河崔氏子弟,但李世民麾下并无清河崔、博陵崔子弟,众人震动主要还是因为崔帛的身份。

另一方面的震动来自于李世民麾下几位心腹幕僚。

长孙无忌大为惋惜,如果是他来操作,肯定选择置之不理,甚至暗地里推波助澜,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到事情闹的不可开交,谁都没办法压下去的时候,再使李道玄率军平乱,并且向罪魁祸首清河崔氏发难。

当然了,这一套操作模式,目标并不真的是清河崔氏,而是远在长安的东宫太子……为什么要对清河崔氏发难?

自然是因为受太子重托巡视山东的崔昊,呃,还要带上个太子洗马魏征。

到时候,铁定是一巴掌扇在李建成的脸上。

想亲征河北压制秦王,结果一直拖到……河北战事都打完了,刘黑闼脑袋都被砍了,你还没出兵!

费尽心思将安抚山东这块肥肉抢走……结果肥肉都在嘴里了,你居然都咽不到肚子里去。

无论如何,终归是清河崔氏惹出来的麻烦,终究是崔昊的锅,连带魏征都要背上这个责任。

只怕圣人李渊都会想……怎么就没看出来,老大这么废物呢?!

偏偏李建成有苦都说不出口……一方面魏征、崔帛是他点了名的,另一方面人家李道玄为什么这么干,自己也心里有数的很啊。

你先使了坏,还不让别人报复啊?

所以,长孙无忌才大为惋惜……这是个削弱太子威望的好机会,可惜李善不会用。

李建成被册封太子近六年了,虽然有个军功盖世的二弟,但他本人在朝中亦有威望,但这种威望主要来自于嫡长的地位,是这六年内慢慢积累的。

一个月前,因为拖延出兵,以至于威望大失……当然了,这和他请命出征之日,河北大捷战报恰巧传来,有很大的联系。

本来就不多的威望,如果再添一把火……

虽然房玄龄保持了沉默,但他是持有反对意见的,一方面在于他本人出自清河房氏,不希望乡梓在终于平定战乱之后再起波澜。

另一方面房玄龄考虑,将夺嫡之争的范围尽量控制在朝中,不使这种相争传到地方上……毕竟前车之鉴摆在那了,就因为东宫、秦王夺嫡,以至于下博大败。

房玄龄很确定,李善不会投向太子,一方面在于他自己的观察,另一方面也来自于秦王在幕僚面前显示出的绝对信心。

所以,房玄龄才感慨李善的确以仁义为先,斩杀崔帛,立平民乱兵变,将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引在自身上。

最关键的是,没有让夺嫡影响到大战后的山东,使得魏征能顺利的安抚地方……反正这块肉,秦王府也是能分润的。

和秦王府同僚不同,房玄龄就是贝州本地人,消息渠道比李世民都要多,早就弄清了事件来龙去脉以及细节。

房玄龄很清楚,李善原本也不愿意大动干戈,直到方四郎被搜捕下狱,重伤而死。

这是个能明晓利弊得失的少年郎,刚刚名声大噪,甚至山东门阀世家有联姻之意,却力斩崔帛……房玄龄在心里想,到底是因为他的血气上涌,还是因为他的顾全大局呢?

呃,这个问题其实不止房玄龄一个人在思索,已经知晓李善身世的凌敬就评价他这一招有点天马行空……得罪了清河崔氏,却辗转维护了东宫,更因为顾全大局不会引火烧身。

至于秦王嘛,给他送的厚礼已经够多了,而且还没送完呢……呃,这份礼就是还没正式送出手的山东名士凌敬。

房遗直犹犹豫豫的说:“席间提到此事,怀仁突然言,淮阳王分兵魏州、洛州、相州……”

“他自然看得出来……”房玄龄低低呢喃了几句,手中笔舔了舔砚台,却发现墨汁已枯。

房遗直拿起墨锭缓缓研磨,想了想笑道:“今日方知,李怀仁明年试进士科。”

“进士科?”

“嗯,据说回京吃了,明经科、明算科都满额了。”

“还是他自己将算盘传开的……”房玄龄笑道:“李善亦有诗才?”

房遗直将今日席间的那两首诗吟诵了遍,“据说后一首非他之作。”

“再说吧。”房玄龄挥手让长子退下,心想科举乃吏部之权,吏部尚书封德彝曾任天策府司马,但态度有点晦暗不明,今年铨选……基本上只挑门阀世家子弟。

正要落笔,房玄龄突然无来由的想起第一次听到李善名字的场景,那是在文学馆中,那日还有个少年郎也频遭好评。

也是姓李,李什么来的?

对了,李白。

第214章 村内纷争(上)

天气愈发冷了,李善有点怀疑自己对阿史那社尔那番话不是胡扯,真的是一年冷过一年,去年明明没这么冷的。

裹着厚重皮袄的李善呆坐在椅子上,搬着手指算,小冰河时期,记得封建时代之前有一次,不知道是商还是周,东汉末年到三国西晋肯定是一次,唐末五代是一次,明末是一次,好像一共就这四次……

不过史书上也说的很清楚,突厥败亡,是有天气原因的,草原寒冷,牛羊马匹冻毙,大面积饥荒,再加上唐军精骑在大雪天的突袭……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李善突然想起了这句诗,好像是唐中期的边塞诗,如果这一世苏定方还有这番经历,这首诗倒是能用得上的。

这几日,李善看似在温习,实则脑子里在盘算三件事。

其一,怎么赚钱。

其二,天太冷了!

其三,到底用什么诗?!

翻了翻手边的诗集,李善随手丢开,这个时代还没有雕版印刷术,公开的诗集出版几乎没有,他想搜集诗集,来判断脑海中的存货到底有没有出现……难度有点大。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李善从房遗直送来的一本诗集中发现,“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是五代南梁琅琊王氏族人王籍的作品。

啧啧,好险啊!

外面闹哄哄的一片,李善精神一阵,将皮袄裹了裹,带着小蛮就往前面去了,温习……真的没必要,填空题基本都有把握,释义大都也凑合的过去。

房遗直、宇文士及都说过,进士科……主要就是看你杂项,也就是诗文的水平。

大门右侧,原本的炊房已经完全变了个样,二十多人正在旁观两个妇人正在烧火做饭。

呃,主要看的不是做饭,而是两个妇人正在使用的土灶。

这是李善画了图纸,又详细解释,从村中找了两个泥瓦匠,正好齐老六也能帮把手。

李善早就不耐烦这个时代的灶台了,太简陋,而且不通风,没有烟囱,太不习惯,之前没什么时间,而且上半年村中忙着农活,人手也不足,这时候倒是有空,而且人手也够。

这种土灶,李善用了很多年,从五六岁开始就要蹲在后面烧火,太熟悉了,甚至还曾经亲眼看村中匠人砌起来,很快就弄出个差不多的。

只是前世有砖头,这一世……李善琢磨要不要弄个砖厂,那玩意销路肯定不错,也有一定的技术难度。

前天灶台就搭好了,今天才能用,李善试过,之前王仁表送来的几个铁锅都刚好能嵌进去,手艺还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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