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栽圳凝视着刘五七,陷入沉思:刘五七自六岁起就来到了我身边伺候。可以说我们二人是一起长大的。十三岁时我落水,是刘五七拼尽全力救了我。这个救命恩人值得信任。
刘五七端起了药碗,朱栽圳却伸手推开,脸上病态全无:“我没病,用不着喝药。你去厨房端一碗银耳莲子羹来,我饿了。”
刘五七目瞪口呆:“殿下,您的病是装出来的?”
朱栽圳压低声音:“不装病,如何重返京城?”
刘五七愣在了原地:“殿下之前不是跟奴婢说,今后要在德安好好享乐,做个安逸王爷嘛?”
朱栽圳道:“快去端银耳莲子羹来吧。别我还没病死,倒先饿死了。”
刘五七赶忙去了厨房,给朱栽圳端来了一碗银耳莲子羹。里面应该是加了冰糖,甘甜无比。
朱栽圳边喝边想:此时两京一十三省的那些饥民,恐怕连米糠都吃不上吧?
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该死的时代!
放心,等我喝完这碗羹,就着手去改变这个时代。
简单填饱了肚子。朱栽圳问刘五七:“我记得小时候父皇赐给过我一个拨浪鼓。那个拨浪鼓带来德安了嘛?”
刘五七实话实说:“奴婢得好好找找。”
朱栽圳叮嘱他:“仔细的找!”
朱栽圳的脑海里,保留着这样一段儿时记忆:
十八年前的春天,五岁的他在御花园里蹦蹦哒哒,狠狠摔了一跤。他哇哇大哭,他泪如雨下。
就在此时,一双大手搂住了朱栽圳:“圳儿,没事吧。”
那双大手属于他的父皇,大明嘉靖皇帝。
嘉靖帝俯下身子,替儿子擦着眼泪:“圳儿乖,不哭了!父皇还给你带东西了。”
嘉靖帝将一个拨浪鼓塞进了他的手里。
“当啷,当啷”。朱栽圳摇了两下,破涕为笑。
嘉靖帝牵起朱栽圳的小手。他摇晃着拨浪鼓,跟着父亲消失在一片好春光之中。
一晃十八年过去了。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那个春日里的美好画面,却始终印刻在朱栽圳的脑海中。
见到那个拨浪鼓,想必父皇也会想起十八年前的那一幕吧。
那个拨浪鼓,将成为我重返京城的一个工具!
小太监刘五七翻箱倒柜,终于到了那个拨浪鼓。他飞奔向朱栽圳的病榻前。
一个东厂的太监却在后殿门口拦住了刘五七。
病榻上的朱栽圳听到了这样一番对话。
东厂太监问:“五七,你这是做什么去?”
刘五七答:“殿下让我找皇上多年前钦赐的一支拨浪鼓。”
东厂太监又问:“哦。我听说刚才殿下用了一碗银耳莲子羹?他不是已经三四天吃不下饭了嘛?怎么忽然胃口大开?”
刘五七停顿片刻后答道:“回陈公公。那碗银耳莲子羹殿下只吃了两口,剩下的都赏给我了。”
朱栽圳心想:连吃一碗羹都要小心翼翼!看来生在帝王家真是要如履薄冰!
呵,还好刘五七那小子反应快。看来这人骨子里透着一股机灵劲,可用。
刘五七拿着拨浪鼓走到了朱栽圳的病榻前:“殿下,奴婢给您找来了。”
朱栽圳道:“这几日,你替我在王府里散布一条消息。就说我现在夜里不抓着父皇赐的拨浪鼓,就睡不着觉。”
刘五七点点头:“是,殿下。”
朱栽圳又交待他:“记住,这个消息要不经意间泄露出去。办任何事,都不要办的太刻意。”
刘五七道:“殿下放心,奴婢都懂。”
两日之后,陆炳前来王府辞行。
他见到朱栽圳后,说了一堆“殿下保重身体”之类的场面话。
朱栽圳半躺在病榻上,点了点头,虚弱的说:“陆指挥使,咳咳。我命不久矣了。想我活了二十三年,从未替父皇分过忧。反而因为一些事惹得父皇不悦。真是惭愧极了。
我这样的废人,死了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只是,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给父皇尽孝。就连死也只能死在离京城两千里外的异乡。唉......”
说完,朱栽圳从怀中拿出那支拨浪鼓:“这是父皇在我五岁时赐我的。劳烦陆指挥使,带回京去,交给父皇。算是留作一个念想吧。”
朱栽圳心知肚明,这段话,陆炳一定会转告给嘉靖帝。因为锦衣卫的职能,像极了后世的录音机、窃听器!
第3章 读书人杀人不用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悲。
将死之人朱栽圳,朝着陆炳倾诉了一堆知心话。每一句话中都透露出不能尽孝的遗憾,不能死在出生地京城的悲凉。
说到情深意切处,朱栽圳还作了两句诗:埋骨还需桑梓地,尘心未尽思燕山。
陆炳身为嘉靖帝身边的头号特务头子,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再冷酷无情的人,首先是个人,不是块木头。他被朱栽圳的情绪所感染。
“殿下保重身体。臣回京之后,一定向皇上如实禀报您的病情。或许,皇上会因您的病赐您......”
陆炳的话说到此处便戛然而止,“回京”二字始终没说出口,这两个字异常敏感。景王府中可不止有锦衣卫的耳目,还有东厂的人、裕王党的人。
陆炳走了。朱栽圳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他的身体也开始恢复。
奈何王府中到处都是耳目。他每次用饭时根本不敢多吃。只能让刘五七偷偷夹带几个面饼,夜深人静时带给他补充体力。
朱栽圳自嘲的想:堂堂一个藩王,吃个面饼都要找个阴暗的小角落,背着人像老鼠一样“咔嗤咔嗤”偷吃。
拯救一个时代,任重道远。
京城,永寿宫。
五十岁的陆炳手中拿着一个锦盒,气喘吁吁的爬上了大殿门口那一百三十六级汉白玉台阶。
陆炳的身体并不好。这回带李时珍去湖广,李时珍顺便给他号过脉。诊断是:肺痨重疾。
陆炳是嘉靖帝最信任的人,没有之二。
因为陆炳身上,有两层显赫的身份!
其一,他和嘉靖帝是一奶同胞。
陆炳的母亲是嘉靖帝的奶娘,君臣二人吃同一个女人的奶长大。
其二,他还是嘉靖帝的救命恩人。
嘉靖十八年,卫辉行宫大火,是陆炳在火场中救出的嘉靖帝。
陆炳进得永寿宫大殿,跪倒在殿中央的青纱帷帐前。
一身墨色道袍,身材削瘦的嘉靖帝正端坐在青纱帷帐里的蒲团之上,闭目养神。
良久嘉靖帝才开口问:“老四的病情如何了?是不是装出来的?”
陆炳将李时珍的诊断如实相禀。
嘉靖帝又问:“老四都对你说了什么?”
陆炳绘声绘色,将朱栽圳的那些“遗言”全部说予了嘉靖帝听。
嘉靖帝睁开了眼睛:“才二十三,何至病到如此地步?”
无情最是帝王家。与至高无上的权力相比,亲情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嘉靖帝年轻时,也是遍览史书的。
春申君的萧墙之祸、赵武灵王的沙丘之变、唐太宗的玄武门之变。历代皇室,父杀子,子杀父,兄杀弟的那些悲剧,全都牢牢的刻在他的脑子里。
故而当急功近利的卢靖妃,指使人上折子保举朱栽圳为太子,立刻触动了嘉靖帝敏感的神经。
事情已经过去了半年。嘉靖帝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始终是朕的血脉啊。只要没有权力之争,他还是朕的好儿子。何况他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陆炳拱手:“禀万寿帝君。景王托臣给您带了一样东西。”
嘉靖帝喜欢给自己加封号。他最新的封号是“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统三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忠孝帝君万寿帝君”。
啊呵呸,封号太长,后人断句都不好断。
只有陆炳这样的心腹之臣,才有资格称呼嘉靖帝为“万寿帝君”。
嘉靖帝问:“哦?什么东西?黄锦,呈上来。”
贴身太监黄锦走到了陆炳面前,拿过锦盒,送入青纱帷帐。
嘉靖帝打开锦盒,锦盒里静静的躺着那个拨浪鼓。
想起来了,这是朕在圳儿五岁时赐给他的。那时候的他白白胖胖,像极了道门画作中的仙童。
唉,如今他竟要离朕而去了。
帷帐外,朕的一奶同胞陆炳,这些年也累垮了身子,看来命不久矣。
朕的至亲之人,世间还存几人?
等他们都走了,朕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身处帝国权力的最高点,朕好孤独。
陆炳在青纱帷帐外不失时机的说了一句:“景王殿下伤感之时,还作了两句诗。”
嘉靖帝手里握着那个拨浪鼓:“什么诗,讲来。”
“埋骨还需桑梓地,尘心未尽思燕山!”陆炳吟诵道。
嘉靖帝听后,两眼泛起了泪光。这个玩弄群臣于股掌之上,自诩聪明的大昏君,已经许久没有流出过眼泪。
沉默,无言,无尽的悲伤。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说了一句话:“黄锦,拟旨,召景王回京养病。”
朱栽圳的计策成功了!一个拨浪鼓和两句伤感诗,为他赢得了回京的旨意!
一个月后,湖广境内,德安府。
朱栽圳的王驾正在北行。他坐在一张八人抬舆上。既然要做戏,就要做足全套。
重病之人,哪里坐得了马车?还是坐着八人抬舆慢悠悠的进京吧!
随行送朱栽圳进京的,是德安的杨知府。
这位杨知府是个不折不扣的裕王党——朱栽圳的政敌。
行了半日,杨知府忽然对朱栽圳说:“殿下啊。八人抬舆始终不够稳当。下官命人在前面的驿站为您准备了一架十六人抬舆。”
朱栽圳立马变得警觉起来:我的天,我已是“将死”之人,回京等死的路上你们还要给我挖大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