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我们多少有点贱骨头。”
海瑞来松江府之前,梁同知靠着官场陋规银、士绅们的孝敬,一年少说能弄五六千两银子。
海瑞坐堂一年多,他的灰色收入成了零不说,自己还倒贴进去几百两银子。
从这点上来说,梁同知应该恨海瑞恨的牙根痒。
可是,他却对海瑞恨不起来。
在海瑞来松江之前。他这个正五品地方官,说白了就是给徐氏家族看土地的一条狗。徐家人心情好,会赏他这条狗几根骨头。
这一年来,他跟着海瑞抑豪强、治盗贼、修江堤、兴教育......
海瑞给了他一种徐家人给不了的东西——做官、做人的尊严。
海瑞很有自知之明。他道:“刚才我还在想,我调走,你们会不会在府衙门口点一挂一百响的鞭炮以示庆贺。
我知道,府衙里没人喜欢我这个府尊。”
梁同知道:“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你对待我们的确严苛的很。但对松江的老百姓有大恩惠。
我们要是敢点鞭炮庆贺你走人。恐怕松江的老百姓会剥了我们的皮。”
高教授在一旁道:“同僚们都很诧异。府尊您坐堂这一年,把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得罪了一个遍。
您不说丢官罢职。反而以举人之身升入都察院做了正三品的副都院。
或许这就叫好人有好报吧。”
海瑞道:“我相信天地之间有杆秤。秤砣就是老百姓。
我得罪人是为了百姓。是非功过,朝廷自有公论。
要知道,如今朝廷里掌权的不再是严嵩、徐阶那两个奸相。而是英明的太子爷。
梁同知,你儿子的功课你要勤加督促。他虽年仅十六,却已有通过府试的才学。再过个十年八载,很可能提名金榜。
高教授,以后少娶几个小妾吧。色是刮骨钢刀。看你这身板,不知道还以为是竹竿成了精呢。”
三人相视一笑。
海瑞并不是没有人情味。正如刚才梁同知所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海瑞也并不是如官场纷传的那样“海瑞是个好人,却做不了什么事”。
他在任期间参劾徐家,让徐家吐出了二十万亩土地。其中十万亩分配给了松江的无主佃农。
他治盗贼。松江境内治安肃然。
他修吴淞江大堤。两岸的土地至少三年内不会再遭受旱涝。
他兴教育,逼着士绅们捐银子,在松江府兴建了八所义学。让那些贫苦人家的孩子有地方读书识字。
他理冤狱。将积压如山的大小案件处理的公公平平。上百蒙冤入狱的人得以平反。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其实,清廉自守、为百姓谋福应该是为官之人的本职。
奈何官场如今是个肮脏的大染缸。海瑞尽本职,倒成了异类。被那些狗篮子文官污蔑为“沽名钓誉”、“是个好人,却做不了什么事”。
史书是文官们写的。
即便是朱载圳,也受后世各种史书潜移默化的影响,认为“海瑞只能供在神龛里当一尊神”。
古往今来,当个尽本职的好官很难。真的是古往今来!说多了都是泪。
梁同知和高教授恭恭敬敬的给海瑞作了一个揖,齐声道:“府尊,走好。”
海瑞道:“罢了。你们去处理公务吧。我把行李装上驴车就走。”
梁同知从袖中掏出一个二十两的银元宝:“这是府衙的同僚们给您凑的程仪。
放心,是同僚们拿官俸凑的。是干净钱。”
海瑞笑道:“你说我会要吗?”
梁同知一愣,随后将银元宝放回袖中:“不会要。你如果要了,就不是海瑞海刚峰了。”
海瑞道:“梁同知,在新任松江知府到任之前,是由你署理府务。答应我,善待松江的老百姓。”
梁同知道:“嗯,下官牢记府尊教诲。您之前说的对,为官一任,最起码离任的时候别让老百姓戳脊梁骨。”
第233章 谁说海瑞不会办事?
三人正作别呢。忽然一名千户走进了书房。
千户朝着海瑞拱手:“在下是金陵礼部亲兵千户孙雯。奉令率仪仗护送海大人入京。”
海瑞一愣:“奉令?奉谁的令?”
孙千户答道:“奉太子谕令。太子派四百里加急传令金陵礼部,命金陵礼部派出正三品大员全副仪仗,护送您进京。
太子在谕令里还说‘像海刚峰这样的清官楷模就该风风光光的进京’。
另外,太子还让金陵户部拨了两千两银子,作为您的程仪、入京后的安家银。”
朱载圳已经料想到了海瑞进京会很窘迫,把能替他想的都替他想了。
海瑞道:“哦,既然是太子谕令,我就却之不恭了。”
半个时辰后,海瑞来到了府衙门口。
府衙门口被数千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海瑞惊讶:“父老乡亲们,你们这是?”
“呼啦啦”几千百姓推金山倒玉柱,全部跪倒。他们齐声高喊:“恭送海青天!”
“青天”二字,是老百姓对为官之人最崇高的褒美之词。
泪水打湿了海瑞的眼眶。海瑞拱手:“父老乡亲们,都起来吧。刚峰走了。你们要在松江好好过活。
若再遇到不平事,可以到京里找我。我定为你们伸张正义!”
百姓们起身。
一个长者走到海瑞面前:“海大人。松江的百姓做了一把万民伞。您带着进京吧。”
说完两个青壮合力举起了一把万民伞。海瑞拱手:“刚峰何德何能?只是在松江尽了本职罢了。怎么敢受父老乡亲们的万民伞?受不起啊!”
长者道:“您要是受不起万民伞,那这普天之下除了太子爷,就没人有资格受万民伞了!”
海瑞只好让孙千户接了万民伞收好。
他上了官轿,百姓们自动给他的仪仗闪出了一条路。
给他送行的百姓,远远不止府衙门口的这几千人。
通往城门的道路两侧站满了百姓。不知是谁起的头,百姓们竟齐声恸哭起来。松江府城内数万百姓的恸哭声震天撼地。
说句不好听的,大明自立国以来,就算列位先皇驾崩都没见松江百姓这么哭过。
人群之中,有一个皇家报社南直隶分社的记者。
记者写了这样一段话,十几天后被刊登在《大明时报》的头版。
“海青天离松江。送行百姓逾八万,出城相送二十里,哭声震天。父母官离任,百姓如丧考妣者,近年来惟海青天一人尔。”
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
是不是好官,能不能做事,不是几个文官春秋笔法一番就能下定论的。
老百姓心里有本明白账。
海瑞的仪仗一路北行,在无锡府常熟县的官道上遇到了一个倒霉蛋。
这倒霉蛋名叫胡柏奇,是胡宗宪的第三子。
胡宗宪生有三子。长子胡桂奇蒙祖荫在锦衣卫北镇抚司担任千户。
冷知识,胡宗宪的父亲胡尚仁生前是正儿八经的世袭锦衣卫千户。陆炳活着的时候,屡屡关照胡宗宪就是因为有这层关系在。
二子胡松奇在安徽绩溪老家守家业。
三子胡柏奇一直跟随胡宗宪左右。
正史之中,海瑞痛打胡柏奇是被写进了各种文学作品里的故事。
胡宗宪离京之前,朱载圳设宴给他饯行,席间他特意叮嘱胡宗宪:“让你家老三别去松江,离海瑞远点。他俩犯克。”
胡宗宪一头雾水。他还以为太子喝多了说醉话呢。
有些打是命中注定要挨的!有些欠打的人,穿越者的蝴蝶效应都救不了。
且说海瑞的仪仗走在官道上。迎面遇见了皇家镖局的镖车队。
海瑞主动让仪仗给镖车队让路。
他跟一个镖头攀谈起来。
海瑞问:“你以前也是北直隶卫所军的吧?”
镖头笑道:“回大人,咱以前是北直隶卫所军的百户。蒙太子恩典,今年当了皇家镖局的镖头。”
海瑞又问:“你被裁了,恨朝廷嘛?”
镖头摇头:“谢朝廷还来不及呢!这个月我的镖饷是二十五两银子。比当卫所军赚得多!”
海瑞指了指镖车:“那些是什么货物?”
镖头答道:“是辽东的上等皮货。”
海瑞感叹:“太子真是英明啊。裁军裁得旧军将士们心甘情愿。又让各地货物流通更加顺畅。朝廷还能开一条财源。
怪不得江南百姓都说太子是仙家下凡呢。”
镖头拱手:“大人,咱先赶路了。耽误了行程是要扣镖银的。告辞。”
海瑞道:“一路平安。告辞。”
海瑞上了官轿,继续在官道上前行。
前方迎面来了一队正二品官员的仪仗。
只见仪仗的前方高举着三面官牌“钦命太子少保”、“钦命浙直总督加兵部左侍郎衔”、“钦命海关总督”。
海瑞看清官牌后诧异:“总督府的邸报上没说胡部堂到了无锡府视察啊。”
官轿上坐着的的确不是胡宗宪,而是他的宝贝小儿子胡柏奇。
胡宗宪平日里把这小子宠坏了。他到无锡游玩,出行用的竟是他老子的仪仗。
管家掀开轿窗帘子,告诉胡柏奇:“少爷,前面有个正三品的仪仗挡了路。”
胡柏奇道:“正三品自然该给正二品的仪仗让路!让他们闪开!”
就在此时,海瑞来到了轿前。他不卑不亢的喊道:“轿内可是浙直胡部堂?”
胡柏奇掀开轿帘:“我是胡宗宪的儿子胡柏奇。你是谁?”
海瑞道:“我是卸任松江知府、拟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海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