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小了说,国家无信,往大了说,帝王失格!
这种事是必然要记载进史书里的。
金椅之上,朱元璋看着已经开始颤抖的陈云甫,心里略有些不忍。
自己只是打算考校一下陈云甫,给这小子一点磨砺,目前来看好像有些用力过猛了。
毕竟还是个孩子,这种杀局,对一个孩子来说难解了些。
不过金口玉言,自己说出的话现在再收更不合适,台阶得陈云甫自己找。
跪在下面的陈云甫额角的汗水已经在地上汇成了一滩,心头已是苦到了极致。
完了、完了。
当面恼了洪武大帝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朱标看了一眼上的朱元璋,心里思忖一阵,便打算起身替陈云甫开脱两句,无意间瞧见朱元璋身后宝祥做了一个手势,那是在告诉他,再等等,便只好继续安坐。
心里却在想着,难不成父皇还指望陈云甫自己来破这个局?
那这个局面能破吗,能,陈云甫自己现在就有办法。
但这种办法陈云甫不能用。
那便是求饶、自悔、认罪,捧朱元璋几句的同时表示自己岁浅无知,自求闭门思过,老实读书去。
而后朱元璋帝王心胸把此事就此揭过,大家齐夸皇帝陛下万万岁,这事便算了了。
等过上几个月,郭桓和杨汝贤的案子结束,朱元璋心里痛快之后,一样会重新启用陈云甫,这就皆大欢喜了。
只不过翁俊博三族老小,该死还是要死而已。
是的,直到此时此刻,陈云甫心里还想着怎么救翁俊博一家呢。
很扯是吗。
陈云甫和翁俊博没有任何交情,何至如为了救其一家,赌上自己。
压根不是这事。
陈云甫两世为人,他接受到的教育塑造了他的人性、人格、人生观。
诺不轻信,故人不负我。
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
陈云甫许给了翁俊博,会尽力保他一家老小的命,这是为人的信义不能丢。
没人可以眼睁睁看着那些孩子惨死于屠刀之下而无动于衷,这是基本的人性不能毁。
此时此刻陈云甫坚持的,不是他和翁俊博一家有什么交情,而是为了那个两世为人几十年的‘陈云甫’。
现在他低头,向权力臣服,献出自己的灵魂和几十年坚持的为人信仰,那么陈云甫活下来了,陈云甫也死了。
从此无信无义、没有一丝人情味,只坚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今日屈于威权、明日沦于美色、彼日迷于财帛。
贪财好色恋权,这样的官不当也罢!
陈云甫前世活了三十多年,一直坚持的人生信仰和坚
守的贞洁人格,凭什么这辈子到了大明朝要全部抛弃掉!
这一次,他必须要争一争了!
沉默打破,陈云甫额头紧贴地面,大声道。
“陛下,依大明律,官员贪腐应剥皮实草,抄家籍没,从无有诛三族之先例,翁俊博其罪该死、罪在不赦,然何至于绝其苗嗣。
翁俊博三族数十幼儿,长岁不至舞勺,幼者尚且蹒跚,其杀之如何,不过迁怒矣。
臣之所求,不敢亵渎圣旨,而是秉心之言。
有道是家有诤子不堕其家,国有诤臣不毁其国,臣此番诤言,实觉诛其三族确有不妥之处,如陛下一意坚持,那将来日后,官员士子、儒生百姓皆观圣旨而畏如猛虎,便是知晓有其不当之处亦不敢面君直谏,何以兴国。
魏徵犯颜直谏,太宗喜闻,常言以人如镜,可以明得失,乃有贞观盛世。
陛下雄才,太宗难媲,我洪武盛世治隆亦必将远迈汉唐,伏请陛下三思。”
一番对答,陈云甫已是竭尽全力绞尽脑汁,该夸的夸、该捧的捧、该坚持的亦不放弃。
剩下的,交给朱元璋吧。
金殿之中再次陷入寂静。
跪在陈云甫身边的邵质心头哀叹一声,没想到此时此刻这陈云甫还会坚持己见,拒内,部/群:9.8/0'2?0"5:8'5,6不退让。
朱标亦是皱起眉头,直想着陈云甫忒不懂事。
不过在感性上,朱标更加欣赏,这小子,有君子竹节!
宝祥倒是没想太多,他现在全副身心都在朱元璋身上呢。
这个台阶不是太体面,朱元璋能愿意下吗。
这多少有点胁迫的味道了。
好似朱元璋如果不同意,那就不如李二一般。
在心里,李二从来没被朱元璋当成其帝王生涯奋斗的目标。
而现在让陈云甫拿话挤兑的,不同意,竟连李二都不如了。
“呵、好啊。”朱元璋开了口,心头的怒火已经烧到了脖颈,就快上头了:“好一句家有诤子不堕其家,国有诤臣不毁其国,怎么着,朕今日不听你的,我大明朝就亡了?”
随着语调升起,所有人心头都猛的一颤,就当所有人都以为朱元璋要怒时,却听后者又重归平静。
“宝祥。”
“奴婢在。”
“拟两道圣旨。”
宝祥不知道这个时候朱元璋还拟哪门子圣旨,但当下赶忙照做,赶走一旁的伴驾承旨郎中,自己舔墨提笔,等着朱元璋。
“第一道圣旨,言刑部右侍郎邵质与那翁俊博暗中结党、勾结一气,致使此案空悬两年不破,邵质罔辜圣恩、犯下欺君之罪,车裂于市,其一家配辽东。
至于翁俊博,既然已经‘凌迟处死’,鉴其临死前招供坦白,亦算立功,其三族特赦,改为配陕西,屯田筑城。”
“第二道圣旨,都察院照磨陈云甫少年才智、机敏果敢,及时侦破大案,擢升都察院经历。”
宝祥下笔如龙蛇,很快便拟好,呈到了朱元璋的案,老朱拿起了玉玺,俯瞰着陈云甫。
“谁还说朕心胸不广?”
你不是想当魏徵吗,你不是犯颜直谏吗,行,朕不生你的气,朕听你的,朕还给你升官。
翁俊博一家免死,改杀邵质一家!
配辽东,那可比直接砍头还痛苦。
谁都知道你陈云甫和邵质一家有交情,现在你升官,邵质一家死绝,谁不说你陈云甫是踩着邵质一家老小的尸骸上的位!
千年文字会说话,你陈云甫的名
声可就遗臭万年了!
朕到要看看你怎么选。
朱元璋现在真的来了兴致,想见陈云甫还有什么本事来破这个局。
第五十四章 大明子民
陈云甫没有想到朱元璋会玩这么一手。
这也太、太阴损了。
此时此刻,陈云甫切实的感受到了什么叫进退两难、什么叫进是悬崖、退是深渊。
似乎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这个时候陈云甫脑子里突然想到了前世和同事漫谈时的对话。
你可以把中国的政治当成一种游戏,这个游戏有其特有的规则,所有人都在规则内做事,你可以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价值观,可以允许你独立的去做自己想做的那个人,但你不能去破坏或者挑战这个规则。
政治规则一旦被打破,那么就会带来结构性的动荡,很多人都要因此而遭罪。
你以为你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却不知一旦稳定性被打破,那么所有人、各行各业都要受到冲击。
因为政治是核心。
陈云甫觉得自己是没有做错的,他并没有挑战规则更没有妄想破坏规则,他行谏言和朱元璋据理力争的行为,也是在规则的允许内。
我说我的,你可以不听。
这就等同于开集体表决会,我服从民主集中制的共同决意,但我保留个人意见。
谁也挑不出毛病。
但陈云甫忽略了一点,一个最重要的点。
政治游戏确实有其规则,但在古代,还有皇帝呢。
皇帝不需要遵守规则,皇帝是制定规则的。
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看看眼下吧,朱元璋就在陈云甫的面向彰显着自己作为皇帝的无上权威,向陈云甫炫耀他手中神器的万丈光芒。
他想让谁活,谁就能活,想让谁死,谁就能死,这便是言出法随。
邵质,属于遭了无妄之灾。
如果朱元璋没有这种言出法随的权力,那陈云甫之前做的,怎么能叫害了邵质,和邵质又有什么关系。
是陈云甫忽略这一点,忽略了朱元璋拥有言出法随的能力,才导致在一些人眼里,似乎是陈云甫自己致其准岳父一家陷入绝境。
这不怪,因为陈云甫自己确实没想到。
现在,朱元璋站在局外,而陈云甫、邵质都在局内,陈云甫必须要把这个局破掉,不然,他自己的一生也要困死在这个局内。
陈云甫抬起了头,一双纯粹且干净的双眸与朱元璋对视着。
他看到了,看到了后者眼神中的愤怒、欣赏和期待。
这一刻,破局本身已经越了案件,而上升到陈云甫和朱元璋两人之间的一次思想谈话。
成与不成,就看这一搏了。
“洪武九年,陕西有民持大诰入京,沿路遭到恶吏相阻,未能如愿,此事被时任陕西省道监察御史岑广文获悉上禀,陛下可还记得。”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陈云甫会绞尽脑汁为己辩解的时候,却没想到陈云甫突然驴头不对马嘴的说出这么一件事来。
连朱元璋也没想到,不过还是给出回应。
“然,朕记得,朕当时还做了批复,砍了那些恶吏的双腿。”
“是的,这个案子的案宗至今都在照磨所里。”陈云甫大声道,声音已丝毫没有颤抖和恐惧:“案子的启点只是几个百姓争地,区区不过十亩薄田,但因为这一件事,陕西布政使司掉了六颗脑袋,在陛下心中,百姓,远大于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