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钝言道:“没错,所以为兄千等万等,可算是把你等回来了,对这次税法革新,少师有何示下?”
历朝历代之变法改革,无不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牺牲一部分人利益,成全另一部分人利益。
那么,这次内阁动真格,合并双册,革新税法,会伤害到哪些人利益,又会成全哪些人利益,就成了关键点。
王钝也想知道,自己算是‘哪一部分’,自己的‘利益’属于被伤害还是被成全的。
严震直也不藏掖,他来浙江进行税改前的调研,自然要和多方协调,如果不能取得王钝这位左布政使的支持,那很显然是无法功成的。
当下里侃侃而谈,把陈云甫就两册合并、税法革新的指示精神悉数传达,并言道。
“少师已经指出,想要展财政,重在开辟财源,一味的通过收缩和控制减少财政支出是无法解决财政困难问题的,赎买土地,释放佃户和租户,利在千秋。
无论是朝廷本身还是地方省府县三级衙门,都要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不能囿于眼前的苦难而束手不前,那样的话,财政只会越来越困难。”
王钝连连点头:“是啊,少师指示高屋建瓴,我浙江是丁税大省,口有千万、年税亦趋近千万,可这两年的田赋税收,反而迟滞不前,因何?
就因为趋于饱和,这些年,浙江考取功名的生员越来越多,民间投寄田也越来越多,再这么兼并下去,恐怕百年后的浙江都要成无税之省了。
拆户分田势在必行,我们确实应该早做准备。”
王钝听了一遍,没察觉到陈云甫有向官僚阶级收税的打算,也没有现陈云甫打算取消免税田、折抵田的打算,无非就是针对地主和地方宗族,将他们手中的土地释放出来,把租户佃户变成自耕农而已。
这么说起来,对官僚的冲击并不大。
而且严震直还说了,等朝廷的财政情况好转之后,朝廷还要给他们官员加俸,那就更得举双手赞成。
依靠这一点,陈云甫取得了官僚阶级的支持。
先用官僚打击地主便是陈云甫的用心。
他不能两边全部得罪死,不然的话,官僚就会和地主抱成团,中央的政策下到地方就成一张废纸了。
先把地主、宗族阶级势力剪除掉,释放大量生产资料和社会经济活力,等到国家、社会经济好转,自耕农中走出更多的平民士子之后,再通过这一群体向官僚阶级起反攻倒算。
这是两步棋,陈云甫现在要做的,是下好第一步,而仅此一步,就需要十年。
十年,足够了。
王钝是不知道内情的,严震直一样不知道,他们现在看到的和要去做的事,就是老老实实按照陈云甫的安排和交代,去进行税法的革新。
后者带人回到浙江来,就是和浙江各府粮长进行约谈。
浙江这些粮长,个顶个都是大地主啊。
谁家没有几万亩地?
也因此,当严震直在浙江布政使司官衙抛出五税一这个税比的时候,所有人都蹦了起来。
“五税一?那岂不是说我们一年的产出,去掉吃喝去掉给租户的分润,剩下的全交给朝廷?历朝历代也没有那么苛刻的暴敛啊。”
说话之人是绍兴府的粮长,也算是大地主了,家里面有七八万亩田地,上万名租户。
“你把田分掉,不就不用交那么高的税了吗?”
严震直无动于衷,好整以暇的抿了一口茶水:“地太多,若是实在分不过来,那就卖,朝廷不说了吗,朝廷出面来买,按照市价该多少算多少,十年为期,每年还给百五的息钱。”
“朝廷要是不还这笔债怎么办?”
古代朝廷的公信力吧,多少有些难以启齿。
破家县令、灭门府尹。
谁知道哪天当官的心情不好,给大家伙头上安一个盗匪同伙的黑锅就拉出去砍头,霸占家产?
“朝廷要是打算巧取豪夺,那就不会派本官来和诸位谈了。”
严震直认真说道:“再说了,我严家十三万亩地这次可是一次性全兜卖给了户部,要说怕,也是我严某人最怕,连我都不怕了,你们怕什么?”
理是这个理,可真到选的时候,谁心里能真个踏实呢。
杭州当地的粮长沉吟了一阵:“震直兄,不是哥几个不信你,是不敢信朝廷啊,你也知道,七年前,咱们浙江上下可是被杀的人头滚滚。
三哥家的孩子才刚考的功名,在县里谋了一个主簿的差事,都还没认清楚衙门里几个人呢就被砍了脑袋,冤不冤,说实话,朝廷把大家伙的心都杀凉了,怎么敢把地,一股脑全送给朝廷。”
“不是送,是卖。”
严震直纠正了一句:“是,七年前那一年确实不堪回,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洪武爷移尊太上,现在头上这位素来以仁义为本,这是天下人
皆知的事。
何况少师更是一心为民,言行必果,也是有目共睹的,山东的情况大家应该都听过,少师他可是殚精竭虑,抚民戡乱啊。
君相皆如此,诸位还有什么怕的。”
见堂内沉默以对,严震直便一顿茶杯:“如果大家还有顾虑或者不愿意的话,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五税一,诸位等着交税吧!”
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打!
杭州粮长叹了一口气,最后争取了一句:“震直兄这是将兄弟们的军啊,也罢,卖可以卖,不过朝廷起码要给个明信,给份文契吧,这样大家伙心里也踏实,我们别的不求,少师他老人家和内阁的大印必须要盖上去!”
严震直面上露出微笑,颔道。
“这是自然。”
只要愿意把地交出来,别说盖个大印,让陈云甫亲自摁手印都行!
能谈,都是好同志。
第二百八十三章 先拿邵子恒开刀
如果说严震直在浙江的进展还算比较顺利的话,而下放到广东出任布政使司右参政的邵子恒却正在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通政使司的内阁会议简报一到,广东上下就炸开了锅。
左布政使胡让连日召见了陈、李、林、张四大家。
欲要了解广东的情况,就必须要了解广东的宗族和几个大姓,同时,要了解广东在历朝历代的税课。
所以《广东地方通志》是必须要参考的重要文献。
唐高祖李渊时期,中央朝廷第一次对广东进行田亩勘合,当时广东全省的耕田是三千万亩多一点,丁口才多少?不到一百万。
到了今朝,这朝廷刚刚勘合的数字中,广东丁口为三百万,耕田反而只剩下两千三百万亩,比起八百年前,丁口涨了三倍,土地反而还少了七百万亩。
而在宋代的统计中,广东各县的丁口清一色没有一个破万的,都是三五千口甚至是一两千口!
人呢?
宋代的时候,朝廷对两广,尤其是广州的掌控力堪称微乎其微,而陈姓等几个大姓的坐地虎宗族,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广东的土皇帝、实际领导者。
即使胡让身为左布政使,广东的一把手,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也需要和几大宗族坐而相谈,商量着来。
这一次,一如既往。
“朝廷要合并两册,搞什么税法革新,无外乎,就是想让咱们分家产,变一家为百家。”
七十多岁的陈希面如古井,丝毫没有因为胡让传达的消息而有任何波动,他很淡定:“朝廷想干什么,他陈云甫这位太子少师又想干什么,无非就是拿咱们开刀,要从广东征税而已,各位都谈谈,准备怎么应付。”
“这家,不能分啊。”
林氏的族长林文翰是个中年男子,他也是第一个表态反对的:“这么多年来,历经唐、宋、元到了今朝,咱们四大家之所以还是四大家,就是因为咱们团结,因为咱们宁为玉碎也不分家,分了家,人心就散了,那将来,朝廷想干什么咱们都得认头听话。
一大意,祖宗的宗祠都保不住了呀,这里,几位论辈分都是我林某人的叔父辈,这里我最小,我先表个态,我林家,绝对不分。”
坐在上的胡让低垂眼帘,堂堂的左布政使此刻就像个泥胎雕塑般,任由四大家的族长非议朝廷。
李氏族长李书闳从鼻子里嗯出一声:“不分,那税怎么交,五税一,岂不是要了咱们的命。”
“他说收多少就收多少了?”林文瀚呵了一声:“今年咱们广东是两千三百万亩地,明年我就让他变成一千三百万亩,再不行,就变成三百万亩,随他收去。”
“鱼鳞册你当自家的账簿了,说改就改?”
“这么多年来,鱼鳞册和黄册不都是咱们四大家轮流写的吗?
今年我林家少交点粮、少出些丁徭,明年就是你李家,然后陈家,大家都很公平,他陈云甫现在要闹分家,咱们四大家中举凡有一个不同心的,那都得遭殃。”
陈希咳了两声:“文翰啊,你也别急,你李叔不是那意思,家呢肯定是不能分,税也不能交,关键就在于,怎么和朝廷对付,内阁的行文都下来了,你说明着干那肯定是不行。”
一直没吭声的张氏族长张煜看向了一直沉默着的胡让,唤了一声。
“藩台,你有什么办法吗。”
胡让啊了一声,似刚回过神来一般,搪塞道:“老夫素无急智,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
四大族长心里齐齐骂了一句。
这胡让是从湖广右布政使位置上调来的广东,接的就是徐本的班,这胡让的根在湖广不在广东,明显是打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不过你想全身而退,有那么容易吗?
陈希闷声说了一句:“家要是分了,人心也就散了,人心一散,底下的人就该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到时候保不齐会乱攀咬,踩着咱们上位,咱们大家岂不是都跟着头疼。”
胡让的眼皮跳了一下。
林文瀚睨了胡让一眼,冷哼一声:“咬,出一个扛不住劲的,学那严震直个狗杀才,为了一个五品的官身,把咱们都卖出去邀功。”
胡让的眼皮子跳的更猛烈起来。
李书闳呸出一口碎茶末子,掸了掸:“从洪武七年开始,朝廷施行海禁,泉州、广州市舶司就全停了,大家伙锅里的饭眼瞅着是越来越少,当年呢,是我们李家来做这广东头把交椅,天大的事,我李家去做。
香料、奇珍、异兽、番女,色目人卖什么,我李家就收什么,赚到的钱,你们三家坐享其成,谁都分一笔走,老夫当年什么也没说吧。
现在这事,不比当年停市舶司小,今年这个家,是谁来当?”
陈希咳了一声,轻敲一下桌子,身后一个不大的小丫鬟连忙上前倒水。
“今年是我陈家主事,老夫还没昏聩,记着呢。”
应下来之后,陈希就看向胡让说道:“藩台,你是咱们广东的父母官,你总得替我们考虑一下吧,广东三百万百姓可还指着您养家糊口呢。”
胡让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本官知道,啊对了,咱们广东新来了一位右参政,本官还没替诸位引见过,要不,明晚咱们见一面?”
“邵子恒?”
陈希微微抬起下巴:“邵质的儿子,陈云甫的大舅哥,是吧。”
“陈云甫派他来,明摆着是来镀金和捞功绩的,广东的问题一旦处理掉,藩台屁股下的位置坐的也不稳当。”张煜眯着眼说道:“他想要功绩,咱们就给他一份功绩。”
“朝廷不是想让咱们四大家分家吗,分,现在就分,当着那邵子恒的面分。”
“这份功劳够大了吧。”
“他吃的下去吗。”
陈希站起身来:“今年是我陈家当家,什么事,我陈家做,各位都散了吧,准备一番,明天给咱们这位新来的右参政接个风,洗洗尘。”
既然陈云甫不好对付,那就先拿他这个大舅哥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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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设计陷害
“藩台召见,有何示下?”
结束一天的公务,邵子恒突然接到胡让的召见,虽然心头迷惑,不过还是恪守规矩的赶忙跑来寻胡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