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樉的突然病逝,让陈云甫很是措手不及。
也让陈云甫猛然有一种对历史展的失控感。
“希望,不要对大局有影响吧。”
陈云甫心里只能如此去安慰自己。
可当祭礼中看到神情憔悴的老大哥时,陈云甫的心还是会不由自主的一揪。
朱樉死就死了,可别死了还祸害别人啊。
朱元璋看起来同样悲伤,可老朱毕竟拥有着钢铁一般的神经和强大心脏,失去一个儿子,显然并不足以击垮他。
整个葬礼,朱元璋从头至尾的操办下来,神情状态各方面,反而要比年轻的朱标更好。
而让陈云甫这些外臣真正感受到朱元璋无私的地方,自然是朱樉的谥号。
愍。
使民折伤曰愍、祸乱方作曰愍!
而在悼文中,朱元璋更是亲自写下了这么一句评价。
“残暴无道、蠢如猪狗,恶毒肆虐,死有余辜!”
如果说愍字的谥号还算文雅一些,那这篇悼文,可就是赤裸裸的怒骂了。
老朱确实公私分明。
该心疼心疼,该骂的时候也是真骂啊。
丧礼并不隆重,朝廷甚至都没有为其辍朝,因此,陈云甫在祭仪结束之后便把身上的丧服一脱,跑到文华殿坐宫召开内阁会。
“诸位,山东旱灾一事,暴露出来的问题很严重啊。”
陈云甫开门见山说道:“倘若这几年,赵子良那个混蛋能向朝廷汇报一次河道淤塞之事,都不至于有今日之祸,诸位,这不单单是天灾,更是懒政带来的人祸啊。”
坐在陈云甫身边的齐德抬了一下眼皮,有些不置可否的瞥了下嘴。
事都过去了,有必要揪着不放还旧事重提吗?
很多时候,齐德对于陈云甫这种喜欢搞事后追责和动辄开反思会的行为很不理解,心里一直觉得这种行为就是事后诸葛亮。
不过齐德现在学聪明了,他不吭。
自己想要和陈云甫抢班夺权,现在看来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不仅事办不好,而且还总会遭受到陈云甫的打压,既然如此,那就等。
满打满算十年后自己才多大?熬也熬走陈云甫了。
更何况。
一想到朱允炆,齐德心里就踏实的多,瞄了一眼陈云甫。
在今天的丧礼上,不是只有陈云甫一个人长眼,大家伙可都看着呢。
头上这位皇帝陛下,龙体似乎不是怎么健康。
那这机会不就来了吗?
齐德的心理活动没人知晓,邵质这边在陈云甫的话音落下后就附和道:“少师说的很对,老夫也觉得这么大的事,如果山东当局这几年注意一下,是完全可以避免掉的,正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老夫觉得要就山东旱灾一事,要对全国的官员提个醒。
要让通政使司在邸报上记下来,抄到各省。”
齐德暗自腹诽,小题大做,上纲上线。
“嗯,邸报的事,会后让蔡瑄去跟吧。”
陈云甫点点头,不再谈论此事,转而言道:“本辅这次去山东,现很多宗族在这次灾后,趁乱牟利兼并土地,土地者,历朝历代祸乱之因,历史上每一次起义多因土地兼并而生。
而在每一个王朝的初期,开明贤良的君王都会想尽办法限制兼并、劝耕农桑,
于是便有盛世之治,本辅想请诸位同工一起想想,如何做,才能限制土地兼并。”
反土地兼并?
这是要闹大事啊!
果然,在动完礼法之后,陈云甫终于还是决定对土地下手了。
历朝历代,谁都知道反土地兼并的重要性,可为什么没人去做,就是因为没人敢去做天下人的敌人。
邵质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陈云甫,开口言道:“此事事关重大,少师,不如先闭会,好生想想再议论吧。”
后者知道邵质这是有话要同自己说,于是颔道:“可,那就先闭会,大家都先想想,想出个章程之后咱们再做议论。”
说完陈云甫便起身走向偏殿,邵质收拾了一下马上跟过去。
“历朝历代,谁都知道抑制土地兼并的重要性,不过眼下国朝的土地兼并情况并不严重,甚至还有大量的土地荒芜着无人耕种,按照户部的统算,丁口的容纳上限甚至可以突破一万万五千万,咱们完全没必要这么急着去动,再放些年也不晚啊。”
陈云甫频频点头:“我知道,这种事可以过些年再处理,现在就去做,确实显的急切了一些。”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做呢?
邵质看着陈云甫,等着后者的解释。
“咱们之前已经做了很多事,无论是吏察的标准更改、官绩的量化考核还是礼法删减,其实最终的目的都是不变的,包括这次抑制土地兼并。”
陈云甫给出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和打算:“皇权下乡!”
一句皇权下乡,让邵质的眉头挑了起来,他脱口而出道。
“宗族、乡约!”
陈云甫点了点头:“没错,抑制土地兼并可以打击宗族势力,以控制土地的方式来强行废止乡约的权力,朝廷要把权力夺回来。”
邵质点点头,遽尔一叹:“只怕困难不小啊。”
“困难当然是有的。”陈云甫皱了一下眉头:“不要一直强调困难,那是老百姓喜欢挂在嘴边的话,岳丈,您可是内阁的辅臣之一。”
这是批评自己呢。
邵质也知道自己这么说多少是有些泄气的味道,再怎么说,自己也应该支持陈云甫这个女婿,而且是无条件支持,若是连自己都主动打击,那陈云甫还怎么做事。
点头表态道:“是为父着相了,万里之行始于足下,再如何困难,不去做那肯定是做不成的,不过云甫啊,你也要小心,宗族虽然是纸老虎,不过他们真个抱成团来,乌泱泱的也挺吓人。”
陈云甫哈哈一笑:“他们也就剩吓人了。”
限制土地兼并,改革田亩税法,国朝的财政马上就会有一大块增加,只要将生产资料攥到朝廷手里,陈云甫就有实力去做一块新的大蛋糕出来!
这一块新的蛋糕怎么分,分给谁吃,陈云甫自然是有打算的。
得罪人的同时也要给自己拉一批拥趸才行。
“老大哥,你可一定要再坚持些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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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投寄、飞洒
在偏殿和邵质交流好意见之后,陈云甫的心里也就有了很大底气,复开内阁会上,陈云甫便先将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
“以阶梯税法为先行过渡政策,地方佃户、租户以租代买,差额由朝廷官补。”
陈云甫的提议让不少人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大家怕就怕陈云甫步子迈的大,直接玩恢复井田制或者王莽那种王田制,将天下的土地收归国有,那就天下大乱,处处反贼了。
阶梯税法虽然也挺狠,但历史上不是没有先河,比如隋唐时期将土地分为口分田和永业田,除此外还有官员阶级所独有的免税田,不管是永业田还是免税田,都有一个具体的数字限制,出限制的部分一样要收税。
这就算是阶梯税法的原始雏形。
按数量规模征收不等比例的田赋,是宏观政策抑制土地兼并的一种形式,而且在激进程度上,远比王莽的王田制要弱。
若是从长远的角度来看,王莽搞出的王田制显然是最好的政策,可前提条件很苛刻。
那就是王莽同志必须有足够的能力把全天下的门阀、士绅、地主阶级全部杀干净,同时还要保证自己内部的属官、将领同样是大公无私的无产派。
做不到这两点,那就必然是天下大乱、群起而攻。
老王敢干的事,陈云甫现在还不敢干,他也不想破坏眼下大明朝还算和谐安定的大好局面。
“咱们大明的户口、田亩沿用两册,户口谓黄册,田亩谓鱼鳞册,无论是黄册还是鱼鳞册,都是十年一核定,无论是丁徭还是每年的两税,都沿用唐朝时定下的两税制,同时补以粮长制来补贴火耗。
今天呢,本辅特意为诸位请来了一位最精通田税的粮长,那就是浙江粮长严震直,士奇,请严粮长来一趟吧。”
杨士奇应了一声,迈步离开文华殿,不多功夫,便带着一三十岁许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众人皆不由的望去。
严震直这个名字,谁不认识。
尤其是邵质,他更熟悉。
当年翁俊博一案,连着后面的郭桓案、空印案,可都是这位严震直严大粮长勇敢检举揭才暴露出来的。
“草民严震直,参见少师、诸位阁老。”
严震直一介白身,面见一群中央大员,当下便撩袍下拜,不过神情姿态各方面倒并不紧张,很有大将之风。
“快请起。”
陈云甫抬手免礼,同时谓杨士奇言道:“给严粮长看座。”
严震直谢过,坐到了离着内阁圆桌大概五步外的位置,端正严肃。
“浙江,既是咱们大明朝丁口最多的省,也是我大明朝田税最高的省,咱们谈论丁田税法,震直这位浙江粮长那是最有言权的,因此,本辅很早之前就同震直讨论过,这次本辅自山东回京之前,就已经派人将震直从浙江请了过来。”
果然,陈云甫早就有动土地的打算了。
众人心头都明白过来,知道陈云甫今天这事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早有准备。
“
严震直站起身,环揖一礼后朗声开口。
“如今国朝丁徭税法,皆按照黄册、鱼鳞册核数来定。
丁徭制:一户两丁者,出一丁为徭,一户三丁及以上者,出一丁为徭、一丁编军户。
税法制:耕户三十税一,生员免税八十亩、官员免税二百亩,租户、佃户除租赋
外,额交余产廿一。
如此两制,民间多有过继子丁、投寄田亩的行为。
而租户、佃户则税徭沉重、苦不堪言。
每年的田赋押解入京,路上糜耗,则由各省粮长承担,各县凡拥田一万亩以上者设粮长,如无有拥田一万亩者,则不设粮长,其糜耗由省一级粮长承担。
草民身为浙江粮长,简言之,浙江全省,凡无县一级粮长的县,所有糜耗全数由草民归数。
于是,各县凡拥田一万亩以上者,为不当这个粮长,便纷纷散田分家,或将田亩交割于同县之生员,此为飞洒。
投寄、飞洒,都是地方为避税而衍生的一种行为。”
说到这一步,严震直便不再言语。
陈云甫环视一圈阁臣,开口道:“诸位都听明白了吗。”
大白话,什么意思都跃然纸上,哪有听不明白的道理,众人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