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的冷漠,让朱棣重重吞了一口口水,硬是吸了三口气才有力气迈开沉重的脚步踏入谨身殿。
摇曳的宫灯散着微光,正上高坐的皇帝看不真着面庞,朱棣两腿一软便趴到了地上。
“儿臣叩见父皇圣躬金安。”
“老四来了啊,坐吧。”
“谢父皇。”
朱棣叩道谢,颤颤巍巍的才站起半个身子,耳边就听到朱元璋的声音复响起。
“好好的北平不待,谁让你随意离藩回京的,你的燕山护卫怎么不一道带着,正好马上冬至禅让大典,朕顺手就把玉玺交给你了。”
“噗通!”
朱棣这次彻底起不来了,他一头砸在地上,颤声道。
“儿、儿臣愚蠢,私自离藩犯了大罪,求父皇责罚。”
“那你倒是说说,朕该怎么罚你呢。”
朱棣抬起头,吞下一口口水道:“藩王私自入京,恐有不臣之心,为明正典刑,求父皇赐儿臣一死。”
“哈,哈。”
朱元璋冷笑起来,依旧魁梧雄壮的上身微微向前探了三分,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朱棣。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逼宫这一招了,好,你说求死,那朕就准了你,朕还真给你提前备好了,宝祥,取鸩酒来。”
宝祥沉默着,只是手里多出了一个玉盘,上面一杯酒水反射着宫灯幽冷的光。
“燕王爷,请吧。”
朱棣瞪大了双眼,他低头看看面前的鸩酒,又哆嗦着抬头看向朱元璋,万没想到,自己的亲爹真个要把自己赐死?
“燕王爷,请吧!”
宝祥的声音变得严厉和冷冽许多,他进了一步,便把朱棣吓得坐在地上。
最终,朱棣还是伸出了剧烈颤抖的手,将面前的鸩酒端起,闭上眼仰头一饮而尽!
谨身殿中的沉默持续了足足片刻,朱棣才重新睁开眼。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和任何不适,这只是一杯稀松平常的水酒而已。
而之前远在天涯的父皇此刻却是近在咫尺的蹲在自己面前,一只大手搭到了朱棣的脑袋上。
“老二再坏,没有异心,你文武兼备,颇多像咱,像咱不能做咱,千万别想着当你大哥的敌人,记住了吗。”
无尽的冷汗划过朱棣的脖颈,他机械般的僵硬点头。
“去吧,回北平吧,好好就你的藩,做你的王。”
朱元璋伸出手将朱棣从地上拉了起来,而后便转身再不看自己这个四儿子一眼。
后者此刻恍如行尸走肉一般,只顾听话照做,直等到出离了谨身殿,让那夜风一吹才收拢回三魂七魄。
他匆匆欲走,眼睛的余光却扫过拐角处几个形色匆匆的太监。
这些人的怀里露出了一抹雪白的白绫,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如此森然可怖。
朱棣
猛然打了个哆嗦。
刚才,自己若是不喝那杯‘鸩酒’,那么自己的下场,是不是就要终结于一绦三尺白绫?
当他听信姚广孝之言选择入京的那一刻开始,就应该做好被朱元璋赐死的准备。
混混沌沌的朱棣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经过了一个人,再回的时候,只剩下背影。
那背影好生熟悉。
一如那日的北平城外。
“臣,左都御史陈云甫叩见吾皇圣躬金安。”
同样还是那阴森幽冷的谨身殿,但陈云甫却是进的极其坦然,甚至是有点轻松写意?
“赐座。”
到了陈云甫这里,朱元璋的声音又变得极其亲和,让人如沐春风一般,便是谨身殿里微弱的烛光都在这一刻明亮了许多。
“谢陛下。”
起身复揖一礼,陈云甫施然落座,面上古井无波。
“朕看了你关于处置湖广、贵州诸土司的奏疏,你做的很好,为国朝立了大功。”
“臣不敢当,都是仰赖陛下和太子爷的恩德。”
“该是你的功就是你的功,谁也抢不走你的。”
陈云甫起身,撩袍复跪,以贴地。
“臣的一切都是陛下和太子爷的降恩,无论多大的功绩臣都不敢窃据,此生只愿为陛下、太子爷忠顺之臣民尽其所能、鞠躬尽瘁便是臣最大的福分了。”
“你可真的是越来越机灵了。”朱元璋呵了一声:“朕回京之后,听标儿说了你的一些近况,朕以为朕能看懂你,可朕现朕还是看不透你。
进言保留三藩的是你对吧,那你又为什么要把老四架到火上去烤呢。
辽东体量巨大,你让老四去权管,就不怕他日后尾大不掉,生出不该生出的心思?
你想逼着标儿和老四互相猜忌,手足相残?”
“臣只是认为辽东初定,大好局面来之不易,暂不可再添风波,燕王久在北地,最熟知不过,有燕王暂时权管,可保辽东一如既往之顺遂,故而才进此言。
圣明无过陛下,臣心思浅薄,哪里敢存欺瞒陛下之心。”
“你在阿谀朕的睿智?”
朱元璋哈哈一笑,起身走下御阶,来到了陈云甫的面前。
“好,既然你说朕睿智圣明,那朕就问问你,朕有几次对你动了杀心,你能猜出几次吗。”
“应是三次。”
“哪三次。”
“第一次应该是臣为保翁俊博一家老小之性命,金殿之上公然忤逆帝心,此一该死也。”
“第二次便是臣那日奉天殿大朝礼一时失言,险些害了秦王殿下性命,此二该死也。”
“第三次,臣一力撺掇太子爷行逼宫之举,大逆不道此三该死也。”
“幸遇陛下乃万古一帝,胸襟袤及四海,这才留臣残躯,将功折罪。”
“哈哈哈哈。”
朱元璋仰大笑起来,旋即一变脸。
“你说错了,朕一共有四次想杀你。”
“第四次,就是此刻!”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人生难得一知己
当朱元璋说出‘朕此刻便要杀你’的话后,殿中的几名锦衣卫已经悄然伸手握住了刀把,似乎只待朱元璋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毫不留情的将陈云甫格杀当场。
肃杀的气氛笼罩了整间谨身殿。
“自古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是为不孝,君父要赐臣一死,臣自当遵从,不敢苟且偷生,做那不忠不孝之人。”
陈云甫仍旧保持着那般恭谦的姿态,语气也没有任何的惊惶,似乎现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只是平日闲叙,而非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朱元璋蹲下了身子,问道:“你不怕?”
“臣怕也没有用。”
“那你再说说,朕这一次又是为什么要杀你呢,若是说对了,朕就饶了你。”
陈云甫挺直了脊梁抬起头,直面朱元璋拱手道:“那臣就斗胆猜一猜。”
“嗯,说吧。”
“臣太年轻了,陛下担心臣会在将来熬垮太子爷,所以陛下不想给江山社稷留下任何的隐患。”
朱元璋的眸子里杀机更加浓郁,他伸出了手,轻轻拍打在陈云甫的脖颈处。
“你又猜对了,朕的心思你怎么全都知道,你为什么不故意猜错呢,猜错的话朕就饶过你了。”
“来人,送陈大御史上路。”
几名锦衣卫拔出了刀。
刺骨的杀机在此刻沸腾起来。
陈云甫仍是面无惧色,只是平静的冲着朱元璋叩了一记,说道。
“太子爷英姿神睿,允炆殿下仁明孝友,臣衷心为陛下贺。”
言罢,陈云甫轻轻拿下自己的束冠,解下腰间玉带,便将官袍脱下,叠的整整齐齐放到地上。
随后站起身,面色坦然的转身离开,大有领死之意。
身背后,朱元璋的声音响了起来。
“陈云甫!”
“行了,你明知道朕不会杀你,还在这装腔拿调,穿上衣服滚蛋。”
陈云甫转过了身,立马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德性,诶上一声就跑回来拿官袍,手被朱元璋摁住。
“告诉朕,朕能信你吗?”
“臣这么多年来,还不值得陛下信任吗。”
陈云甫和朱元璋四目对视,前者的眼神这一刻极其清澈,如十年前两人第一次见面之时丝毫没有变化。
“陛下恩赐臣还俗入仕,太子爷予臣兄弟之情,纵观青史几千年,还能有几个为人臣者能有臣今时今日获得的恩荣多呢。”
朱元璋微微颔,可复又问道:“你无反心,却挡不住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陈云甫答非所问的说道:“臣入宫的时候正巧碰到燕王殿下,燕王殿下的气色很好,看来很快就要回北平就藩了,有晋王、燕王两位殿下在,北地几十年内安然无恙。”
当陈云甫话音落下之后,朱元璋便松开了手。
“今日,朕很开心。”
“臣亦如此。”
朱元璋站起身,看着陈云甫重新穿好官袍作揖告辞,突然开口言道。
“朕开心,要许你一个愿望,说吧,你有何求朕今日都准,加官进爵都可由你任选。”
陈云甫思考了一阵,言道。
“臣只希望,今日是陛下最后一次想杀臣了。”
朱元璋僵住了身子,随后,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