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离独自一人坐在首领大帐的桦木座位上，本来铺设在座下上好的水貂皮褥子被随意扔在一旁，快要入夏了，觉得坐在毛皮褥毯上太热了。手指轻轻地敲打着光亮一新的大案几，赫离目光再次瞥到那几块羊皮碎纸上，眉头一皱，头脑中分析：“难道叶护就那么白白吃了一个大亏，却没有什么大动静了？又或者，叶护向乞迪二王子服软了，不可能啊，汗位之争，向来都是你死我活的，不到一方彻底倒下，就没有胜负之说。钦达烈人，来的好快啊，狐焉碌竟然能够说服这个乞迪仇敌，共同联手对抗自己的叔叔，不可谓不可谓不是一部妙棋！如今，大半个东漠草原都卷入了乞迪内战引发的战争了，岚木氏族、拓野部、勒水族这种大部落尚且不能独善其身，佈库氏族、樾瓦氏族这种小部族仿佛失去领头羊的羊群，迁徙流浪，我是不是该趁着这个时候，大力吸收流浪部落，扩大自身实力呢？不过，柔黎部一下子能够承受的住那么多的人口吗？消灭佈库氏族带回来的人口有七千余人，新归附的樾瓦氏族又有近四千人，上万张嘴需要吃饭的啊。”
停下了手指敲击的节奏，再次拿起驼绳平原格根整理送过来的情报，赫离闭目冥思，突然眼睛一睁：“达雅叶护会不会也寻找了外援呢？如果有外援，那会是哪一个部落呢，能够抗拒数十万钦达烈人的强大部落，该不会西漠草原、南部草原的霸主部落吧。”
想到这一点，赫离身子忍不住直了起来，东漠草原风云动荡、烽烟四起，无疑可以让柔黎部落浑水摸鱼，闷声发大财，进而迅速发展壮大。可是若是某个霸主部落插进来一只脚，或者很多霸主部落都看重这一块肥肉，恐怕就是赤地千里、生灵涂炭的下场啊。面对动辄出动数万骑兵的霸主部落，赫离心中虽然不至于当场屈膝跪拜，可谁也不愿意正面硬抗啊，特别是加上老人、孩子、妇女不及霸主级部落军队人数的柔黎部。
“首领，秃儿塔吉副千户长来了。”帐外响起了门朵儿的声音，将赫离的思绪拉了回来。赫离抬头一望帐门，扭头示意谷卑希出帐迎接这位新归附的氏族族长柔黎部副千户长。
“不敢，不敢，劳烦侍卫长大人了。”生活在乌滇部淫威下多年的秃儿塔吉不敢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太高，也不顾自己年龄比侍卫长的老爹都大，急急恭身行礼，这位可是首领近臣啊，从布颇黑钭老哥那儿听说了侍卫长可是跟随首领的老人，从侍卫十骑长到统领上千侍卫精骑的人物！
“秃儿塔吉拜见首领。”这位新氏族族长一进大帐，就跪倒在地，叩头行了大礼。
“秃儿塔吉长者请起，投奔了柔黎部，就是一家人。”赫离抬手虚扶，示意免礼起身，身子却未离开首领大座。如今的柔黎部不必从前了，作为五万柔黎属民的统治者，赫离有时要仁慈、宽厚，可更多时候必须保持上位者的威仪，让人不敢轻视，更不敢逾越了身份尊卑，挑衅柔黎首领的声望。
秃儿塔吉领命起身，拿出了往日觐见乌滇部首领的谦卑姿态，腰身依旧是微微躬着，不敢直视首领，道：“感谢首领的赏赐，赐予樾瓦氏族肥沃的游牧草场、六百头羊、两百担粮食、三十担食盐，老头儿代表数千族人感谢首领的无上恩德！”说罢，再次跪倒在地，一双老眼湿润起来，也顾不上擦。
强大、繁盛的柔黎部，仁慈、慷慨、厚待属民的首领，秃儿塔吉几十年来只见过不断剥削弱小附属部族的宗主部落，原以为归附之后能得到一块安身的放牧草场很好了，哪怕是柳条泽附近的贫瘠草场自己也愿意。谁知，新首领不仅划了一块水源充足、肥沃草场，还赏赐了那么多羊、粮食物资，让老头如何不感恩戴德啊！
莫顿河一战之后，骨啜纳大队人马虽然押送俘虏、物资前往土讫水草场，可是按照赫离的命令留下一个百骑巡逻、探查，一则是能够提前发现北边草原的异常动静，快马传讯，以便部落主帐能够及时应对；二则，宣示莫顿河流域的千里草场都是归属柔黎部所有，让那些跳梁小丑般的部落不要自讨苦吃。
名义上控制莫顿河那么一大片土地，刚好用来安置樾瓦氏族的数千族人以及未来的驻军。当然，睿智的赫离首领可不会原封不动将樾瓦氏族安置到莫顿河草场，依照百户编制，重新打散一下樾瓦氏族的体系，还在土讫水城邑“赏赐”了几座宽大、舒适的毡帐给秃儿塔吉的家人们，让他们好好享受草原城邑的优越性。
至于那些羊只、粮食赏赐，自然就是从公库出，赫离也是有着几分吝啬，不，是省吃俭用的好习惯，毕竟首领家也不多余粮了，公库内那些牲畜、粮食是时候发挥出作用才行。
“秃儿塔吉，这次赏赐只是让你们氏族摆脱了忍饥挨饿的困境，老人、妇女、孩子可以有一口饱饭吃，往后，樾瓦氏族的属民能够过上好生活，就靠你们自己了。老牧民、健壮妇女、大龄孩子要赶羊放牧、裁剪羊毛、开垦耕作，青壮儿郎们就......”
“首领，樾瓦氏族所有的儿郎都愿意首领、部落听命侍奉、冲锋陷阵，我请求首领接纳儿郎们进入勇猛的常备军，每一个樾瓦氏族的男儿都会用敌人的鲜血、头颅来展示他们的勇猛、强大。我知道儿郎们肯定是比不上常备军的勇士们，可不是有训练嘛！听布颇黑钭说，常备军几乎是日日操练，刀弓骑射、阵形队列，方才有打造出一支精兵。经过训练，樾瓦氏族的儿郎肯定会成为首领麾下一把锋利的弯刀，为首领踏破敌人的部落，砍下敌人的头颅，将敌人的妻女掠夺过来，献给最尊贵的首领大人！”秃儿塔吉郑重地请求首领将氏族的男丁都编入常备军，一则是布颇黑钭说过常备军所谓的年俸，最普通的骑兵都可以获得两只大羊、几十斤粮食，甚至还穿有厚实的皮甲。在秃儿塔吉眼中，这些都是慷慨的赫离首领对部落勇士的赏赐，因为常备军都是部落一等一勇士，赫离首领当然特别重视了。二则，去年寒冬中被马贼袭击，数百儿郎惨死在风雪之中，这一场战斗让秃儿塔吉刻骨铭心，再看到柔黎装备精良、进退有序、彪悍勇猛的常备军之后，对比之下，意识到几十年来身为乌滇部附属氏族的樾瓦男丁已经渐渐失去草原狼的凶猛血性，活像一群绵羊。
“常备军？扩军不易，不过樾瓦男儿要加入部落的常备军，身为首领，我会一视同仁，稍后和几位千骑长商量一下。这样，你返回氏族之后，先挑出两百名青壮族人，参加常备军的选拔，通过者即为常备军骑兵了。”赫离迟疑了一会，微笑着答允一部分樾瓦青壮男丁参与常备军的选拔测试。
其实秃儿塔吉不提出这氏族青壮加入常备军的请求，赫离也绝不会允许樾瓦氏族保有这么一支独立的部落兵马，免得日后反噬主人。
看着再一次躬身唱颂首领恩德的秃儿塔吉，赫离也没忘了正经事，开口：“去年入冬不久，樾瓦氏族就离开了莫顿河中游草场，朝着东边迁徙？”
“是的，首领。”
“那莫顿河东边草原的情况如何？大小部落、马贼，哦，还有一直往东就是是布兰卡西亚的绿湖堡了吧，据说那里的城堡骑兵还时不时出来扫荡一下周围的草原部落？商贸、道路情况你知道的多少？开春之后，你们才南下一直到柳条泽附近的落脚，听说你们遇到了一个好心的部落收留了你们半个冬天，哪个部落情况是怎么样的......”赫离一连串的问题不断抛出，让秃儿塔吉都反应不过来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柳条泽以北
经过几天的布置，土讫水城邑的大体框架算是搭起来，断事官办公帐、仓库等已经落好了，几百帐怀着好奇、怪异目光的属民住进了这座不一样的固定式营盘，城内时不时可以看到身穿草原短袍的卡洛斯匠人指挥、督促修缮某一些地方，一队队侍卫军开始沿着横纵四条道路巡逻城内。至于城外十里，那就是护营兵负责的区域，更远的地方，则交给了部落游骑、斥候。
断事官锡达大人位高权重，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熟悉城池的事务管理，不仅从建造工匠中挑选了一名表现出色的卡洛斯匠人作为自己的助理，时不时询问几句，来到土讫水这几天还亲自跟进正在巩固修善的城墙、木屋、排水沟、箭塔岗楼等。但是，对于军备事务，除了隶属断事官帐的护营兵，其他的锡达都甚少过问，从不亲自插手，最多也就询问、建议赫离一些事情，心中知道个大概情况。
锡达刚刚从城墙上走下来，正准备返回办公帐时，发现十几骑朝着城外策马而去，领头的是一个小女孩，立刻喊道：“敏敏，你要去哪儿？”
准备偷偷出城的敏敏就像一个就要得手的小偷，被人大喊一声，惊慌失措东张西望，发现是锡达大叔，才松了一口气：“锡达大叔，你怎么在这里啊？”
“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在这里呢？”锡达可不会被她装出来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骗了，直奔主题。
“额，一起迁徙到土讫水草场的属民中有十几户是孤儿寡母，敏敏奉阿妈的话，去城外看看，有没有什么困难！哥哥好坏的，都不让那些人住进来这座大城里......”敏敏口中不断抱怨坏首领哥哥。
平日里，热心肠的黛丽莎老夫人对待战死、重伤常备军的婆娘孩子会照拂几分，这里面也有赫离的授意，否则赠送的粮食、食盐、毛毯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多年来勤俭节约的黛丽莎也会感到痛心的。敏敏也会跟着帮忙，甚至将自己平日里珍藏起来的糖果、杂货送给那些小孩子。
“哦，是这样啊，那就去吧。哈度真、吉姆，小心照看公主，周围很多正在修建的石墙、沟壑、拒马、木栅......”锡达对着跟随敏敏身后的一男一女吩咐一声。
一行人驰出城外，哈度真很快意识到不对，有着一股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求证：“公主，迁徙来的属民帐落在那边，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啊?”
“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要去那边的帐落啊？”
“可是，你刚刚对断事官大人说去看看迁徙牧民中的孤儿寡母啊！”
“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啊！不用了，昨天阿妈、哥哥召见了几个百户长，特意询问这些事情，他们都按照哥哥的吩咐做好了，还特意派了了几个帐下户奴隶过去帮忙。既然她们没有困难，所以我们就不需要去了。”敏敏的逻辑没有什么问题，一时之间让哈度真、吉姆找不出什么话语来反驳。
吉姆脸上迅速浮现满满的苦笑，无奈地问：“公主，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心中却是祈祷长生天，快点让公主回去，快点让公主回去吧！
祈祷无效！
敏敏扭过头来，指着吉姆直接说道：“带路，带我去上次发现两只小熊的山林，我们再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小熊了，把它们都抓回去！”
吉姆一听，脸上尽是哭笑不得的表情，公主，那是熊，不是小狗啊！要是再遇到成年的壮熊，就我们几个人，可能就要给它填肚子了。
“胆小鬼”敏敏嬉笑一声，轻甩皮鞭，驱马加速，奔跑在土讫水草原之上。作为一个草原少女，她岂能不知道熊瞎子的厉害，为了打趣吉姆才说出那一番话而已，小公主只想好好欣赏一下周围的山林、河流、草原。
“断事官大人，首领让您前去大帐议事。”敏敏走过一阵子，侍卫急匆匆走过来传达口讯。
拉姆可、库尼亚斯、多米、骨啜纳几位千骑长围绕在一张大木桌，上面摆着长约两米、宽一米的羊皮纸地图，柳条泽这几个字明显是标记上去不久。
反复询问几次之后，秃儿塔吉把脑袋里所记得的一切都说得彻彻底底，再也找不出任何一点有用的线索了，甚至还找了随行的几名樾瓦族人来对比“口供”，确认了所说的大部分都能够对的上，没有记错、遗漏的地方。
“察乌卡，你对北边的商路有什么看法吗？你不是一直都想扩宽部落的商路吗，来，说一说呗。”赫离直接点名，把目光投向坐在下面的胖子。
察乌卡挠挠后脑勺，懒散地起身，挤过去大木桌那边，粗大的食指按在“柳条泽”上，扫了众位千骑长，又打着哈欠，懒懒散散落回垫子上。
“唉，胖子，你干嘛呢？走过来就是转个圈！”骨啜纳轻轻摸了摸脸上肿起来的包包，“嘶”的一声，脸庞立刻抽搐了一下，随即瞪了一眼这个下手最重的胖子。
胖子摊开手，大大咧咧地说着：“打呗！还能怎么样，除了泰罗格千骑，整个柔黎精锐都集结在土讫水这边了。平日里，你们吵吵嚷嚷说没有仗打，现有北边的部落、马贼就摆在那儿，扫平了之后，不仅带回来丰富的战利品，还能够为部落建立一条直抵绿湖堡的的商路，这买卖多划算啊！”
帐内一阵寂静，几个千骑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望向赫离，异口同声：“打！”
“首领，打吧。我的千骑有经验，莫顿河一战，我打的多么漂亮，我保证一定再来一个更大的胜仗。”骨啜纳不顾脸上的疼痛，第一个请战。
“贼驴蛋子的，骨啜纳，滚你的，好处都让你占了，问过我们几个没有啊！”
“是啊，骨啜纳千骑长，你的千骑在莫顿河受损不少，还有力气北上扫平那里的部落、马贼吗？”库尼亚斯语气中透露着一股羡慕嫉妒恨，他娘的，骨啜纳这家伙去了一趟莫顿河操练，就撞上了佈库氏族这个大肥羊，捞了一个大便宜啊！
没错，在所有柔黎千骑长眼中，包括骨啜纳自己，也觉得佈库氏族就是一个大肥羊，还是一只肥得流油的羊，一路南下掠夺的牲畜、粮食、人口，最终在莫顿河碰到外出训练的柔黎千骑，一锅端了！
押运途中，骨啜纳这家伙更是走了狗屎运，遇到了邱卡姆队伍被袭击，为了复仇，将所有乃脩部高于车轮的男丁全部斩杀，将剩下的妇女、孩童掠夺为奴，首领夸赞“灭族扬威之功”紧接着，再碰到樾瓦氏族这个走投无路的流浪部落，做的仅仅是将一行人带到首领跟前，就立下“引领氏族，归化之功”，这如何让人不眼红啊！
最让人可恨的是，骨啜纳拿着那把赏赐的花纹匕首天天在自己眼前晃荡，害怕别人不知这把匕首象征的军功、荣耀。
“柳条泽以北，之前收容樾瓦族人过冬那个部落，我觉得不简单！”锡达一开口，众人纷纷停止住了请战声。
赫离点点头，道：“我也觉得，虽说秃儿塔吉赠送了一大批财宝，可按照他刚才所说，那个部落却是很遵守诺言的，没有直接武力抢夺。”
“当时我也是没有办法，只能祈求长生天，没想到他们真的答应暂借草场过冬的要求！”秃儿塔吉也觉得有些不思议，事后想想，那一片草原多是马贼或者部落扮作的马贼队伍，就算是普通部落也不见得如此好心啊。毕竟几千不知底细的外来部落族人聚在自己草场上，谁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柳条泽以北的那个部落却是很放心，允许樾瓦氏族过冬，真是罕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