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奴怕出事儿,就暗中瞧着,发现那海涛竟敢拿着外面的东西悄悄放在王美人的饭吃,把她给毒死了!奴婢忙找人打听王美人的事儿,才听到传言王美人殉葬时被查出坏了身孕……海涛负责殉葬嫔妃的事,怕皇爷怪罪,竟然胆大包天将王美人悄悄毒害,一尸两命啊。这天杀的太监,得千刀万剐!”
朱瞻基听罢立刻露出怒色,转头看向海涛,冷冷道:“你是说海涛携带了违禁之物,是他把王美人毒死的?”
海涛的脸顿时纸白,“扑通”就跪了下去:“皇爷,您可得给奴婢作主,这事儿明显是王狗儿陷害奴婢……”
朱瞻基没有大吼大叫,他心里寻思了一下:海涛若是真的毒杀了王美人,也不是因为她怀什么孕,这事儿本来就是自己授意的,拿王美人做试验;海涛的动机应该还是争权夺利,他想借机让王狗儿惹上阴谋毒害太宗的嫌疑、失去信任,然后他海涛可以上位。
“哪个宦官向你密告的?”朱瞻基问王狗儿。
王狗儿躬身道:“回皇爷,他正跪在御门外,只要皇爷传诏,便可叫他进来对质。”
“传!”朱瞻基冷冷道,语调沉稳,却杀机弥漫。海涛伏在地上,身体都在颤抖。
而胡瀅和张宁都默不作声瞧着,这内廷里的事,他们谁都不想掺和。
不一会儿,一个丑陋的宦官就弓着身体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老远就跪下,硬用膝盖当脚跪着挪到御座前面的,敬畏惊恐的表现十足,他叩首道:“奴婢叩见皇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海涛跪着回头一看,顿时激动道:“皇爷、皇爷啊,千万别信这个太监的话!他叫王振,是王狗儿的干儿子,一定是这老少两个人合伙起来了,不仅陷害奴婢,还欺君!”
“奴……奴婢万……万不敢……”王振一脸惊恐道。张宁看在眼里,也不知他是装的还是真的,装成那模样倒是可以说明他很害怕不敢说谎;当然也可能真的怕,像历史上荆轲的助手吹嘘得几岁杀人,结果见了秦王威仪还是吓傻了。
王狗儿看向海涛说道:“宫里叫咱家干爹的又不是一个两个,还有叫老祖宗的,能当真了?咱们不都还是皇爷的家奴!”
朱瞻基没理他们,只问王振看到了什么,结果那厮话都说不清楚,朱瞻基无奈只有叫王狗儿当众复述,叫王振点头和摇头。
事情到了这一步朱瞻基也在想:这件事王狗儿是没有参与的,他也无从打探内情。海涛肯定不会泄露给他;两个外臣难以有机会和内侍接触。王狗儿既然不知自己可能牵涉到谋害太宗的事,就犯不着冒欺君之罪平白陷害海涛,王狗儿已经是司礼监掌印了,宦官中最大,他还有什么必要提着脑袋去陷害一个下级?
反倒是海涛的动机更加合理,海涛一向觉得自己资历老,在朱瞻基做太子时就在东宫服侍过,不该被王狗儿压一头。他想陷害王狗儿,掌握的信息量充足,动机也很明显……
朱瞻基此时已倾向了王狗儿,便传谕道:“马上派人去关押王美人的地方,以及海涛的住处查!”
王狗儿忙去传谕,一众人在御门等着结果。过了许久,负责搜查的宦官回来了,禀报道:“在海公公住处发现了许多黄金……”
“捡要紧的说!”朱瞻基道,现在宦官贪污敛财对他来说也不算要紧事。
来禀报的太监又说:“关押王美人的地方发现了一点东西,窗户缝灰尘里的……皇爷请过目。”朱瞻基问道:“这是甚么?”太监颤声道:“砒霜!”
王狗儿忙火上浇油:“砒霜是剧毒,但若是用量少就不会马上死人,慢慢地体内积攒多了,才会莫名其妙地丧命。”
“奴婢冤枉啊!狗日的王狗儿,你的心忒毒!”海涛又怕又恨,口不择言。
王狗儿却道:“咱家真不是想害你,你别恨咱家,这种事太大,咱家敢隐瞒不报?”
海涛忙道:“验尸……对!是不是中砒霜死的,让仵作一验尸就能立马真相大白。”
朱瞻基此时倒是平静下来,“难道要因为如此有失脸面的阴谋诡计去打搅先帝的陵墓?来人,着将海涛拿到东厂看押!”
王狗儿大感意外,一时没想明白皇爷到底为何要放过海涛的性命,这种人当场没被处死,时间一拖可能就能保住一条狗命。
张宁见事情发展到现在,心道王狗儿真是帮了大忙。果然朱瞻基就问胡瀅:“既然那种香灰的气味很淡,胡侍郎当日会不会嗅错了?”
胡瀅没有像常人一样马上否决,他看完了眼前的一出戏,情知事不可为,因为太监内斗,让情势变得对自己的政见极为不利……不过还好,皇帝问的是“嗅错了”,而不是直接问欺君之罪,那事儿还不算太糟糕,否则皇帝没必要给他胡大人找台阶下;或许因为胡瀅的屁股一直没歪,就算办砸了一两件事,也不会遭到杀身之祸。
他想罢忙跪呈道:“按理老臣不会嗅错,不过……皇上说得对,那东西的气味太淡,人之五觉有时可能会恍惚,兴许真是老臣嗅错了,老臣罪该万死,请皇上赐罪。”
其实敢上书皇帝,哪里有拿不定的事?要么是别有用心故意欺君,要么就是十拿九稳能确定的事;若是自己都是是而非,还写什么奏章,不是把庙堂当儿戏么?
君臣一问一答,无非是皇帝先给人找台阶,然后胡瀅顺着台阶下而已。
果然朱瞻基一副仁厚地说:“还论不上死罪,朕非刻薄臣子之君。”
杀头应该是没那么严重了,但这事儿一旦输给了张宁,胡瀅顿觉自己仕途黯淡,官越做越小的话在当初的下级面前,实在拉不下老脸点头哈腰,他当场就萌生了请辞的念头。他随即就拜道:“皇上厚恩,老臣却办事不力,辜负了君父之望,实无颜再戴乌纱。老臣岁数也不小了,耳不聪目不明鼻子还出了问题,请皇上降恩,准老臣回乡养老。”
“胡侍郎莫要说气话,过几天再说。”朱瞻基挽留道,“今日便到此为止,都下去吧。”
胡瀅和张宁一起行拜礼,这才退着出了御门。二人结伴而行,默默无语,一直出了大明门才开口。大明门上面题着“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出自大才子解缙之手。当初解缙“获罪”在雪地里活生生被冻死,却不知为什么永乐帝没把他题的词给摘下来。
燕大侠也跟在后面一起走出来。出大明门之后两旁的房子全是官署,看到权力中枢的境况让胡瀅多少有点遗憾,他回头对张宁说:“老夫确未料到内侍也掺和进来了,这事儿老夫认输。”
张宁忙抱拳道:“没有赢家的,下官也从未想着战胜胡大人,只是各有立场身不由己,请胡大人见谅。”
胡瀅点点头,有点不服气地说:“平安说得也对,说到底那香灰案和你扯不上多大关系,你最大的软肋还是被人攻击身世。皇上对你的芥蒂主要还是这一点,你还真是没办法的。”
“谢胡大人提醒。”张宁忙道,很诚恳的样子。他并没有因为胡瀅恼羞说句气话,就去争口舌之利。
胡瀅见状微微有些意外,点头道:“后生可畏。”
二人走了一段路,遂相互拜别分道扬镳。张宁琢磨着眼前,万一被发现王狗儿的信息是他透露的,建立朱瞻基判断的基础就会轰然崩溃,后果很严重;所以他觉得今后一段时间内还是最好别和王振往来,相信王狗儿也清楚其中关节,王狗儿也不是个脑残,事儿砸对大家都是灾难。
……胡瀅和燕若飞上了马车,燕若飞看着脸色疲惫的胡公,进言道:“在下探了一番辟邪教,这帮人对朝廷极为不利。胡公是否能据此上书?也让皇上知道,咱们查这事儿不是全无用处。”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不幸被胡瀅言中,张宁费尽心力想让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改观,结果还是被完全排斥在权力决策中心之外,继续当着礼部仪制司员外郎的闲职毫无作为。
新皇朱瞻基不如永乐帝杀伐果断,但也绝非软弱仁厚之君而善权谋之术,登基几个月每次杀人都是先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不是好侍候的主。前朝下狱的言官李时勉因此不仅险些掉脑袋,一个修身养性自喻君子的文人几乎要身败名裂。但乐安的汉王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这个侄儿难对付之处,行事愈发猖獗,年末京师常常能见鬼头鬼脑打探消息的人,多是汉王的细作,这些事早就有厂卫甚至御史报到朝廷里了。
朝廷对汉王的所作所为毫无反应,看来朱瞻基是要将那“欲擒故纵”的既定好戏唱到底,充分占据舆情的有利地位。
不过朱瞻基几个月来不是毫无作为,连张宁都看到了他有意培养权力班子的进展。提拔了一批年轻官员,可惜没包括张宁。连那个张宁的同乡矮子杨四海,也被皇帝在众多奏章中发现了他才能过人之处,议事时常让这个小官参与;杨四海就是当初张宁认为他没抱住大腿而失立功先机的同乡,不料稳打稳扎后来居上,加上杨四海又是进士出身,前程看起来比较光明。
腊月初下了一阵雪雨,天气愈发阴冷,张宁的情绪也渐渐低落起来。
若是没遇到姚姬,他觉得自己大概也不会有“贾谊”般怀才不遇的失落,有没有前程有多大的前程也是无所谓的,毕竟还年轻嘛,无须太急功近利意图青云直上;就算是在现代做公务员,年轻有为平步青云的也是极少数,大多还得熬资历、熬资历也不一定能熬多高,以张宁这个年龄做到从五品员外郎已经不算差了。
就算失却了优势,一切亦是正常范畴。可是现在他却无法淡定,他觉得自己在浪费光阴,得过且过毫无作为。
下值后的旁晚,徘徊在小小的普通四合院的屋檐下,看着朦胧的雪雨,一股郁气在张宁的心头挥之不散……有一种无力感,在强大稳定的力量面前无力撼动的渺小感。
自己心中慢慢发酵出的“抱负”,难道是因为知道自己是皇室成员,所以不甘心过普通的生活了?这时他倒是理解了汉王明明希望不大、为什么也要想方设计夺位,那种希望的诱惑会蒙蔽人对局势的判断。
也许姚姬说得对:早就没有希望了,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张宁抬头看着屋檐外飘飞的雪雨,颓丧而带着惆怅地吟道:“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哥哥在念想谁呢?”忽然出现了张小妹那种清纯的脸,她笑眯眯地走过来悄悄问道,“不会是方姐姐吧……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罗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