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没关,深秋的风裹挟着打霜的味儿时起时落,把书案上放在瓷盆里的白蜡烛的火焰吹拂得摇曳不定。张宁见小妹身上的交领外衣松散地披在身体上,便伸手给她往中间拢了拢,他的脸映着摇曳的烛火,也仿佛变得阴晴不定。
他没注意,每每这样细微的关怀更是在诱惑着别人慢慢坠入深渊。他的脸仿佛很平静,却有带着隐忍,张小妹又想起他看着那祥符的表情,也是这般模样。
有些事不必说出来,放在心里就好了。小妹无辜地看着他:“哥哥,我好像说错话了,刚才……”
她的脸颊上升起一朵红晕,一时没忍住说得太直白了,她顿觉一阵羞臊,遂低下头捏着衣角。张宁见状说道:“没外人,说了就说了吧,不用惦记着,时间不早了回房歇息,哥哥明天还有要紧的事,听话。”
张小妹低头磨蹭了好一会儿,只得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她是有经验了,通常这种时候都不会有什么结果,唯有失落;不过有一回例外,就是在南京时家里人都逼着她嫁出去,她忍不住任性了一回,果然哥哥还是宠着她的,不仅依了她的无理要求还把她带到了京师来。如若不是她鼓起勇气胡闹,现在哪能在这里听到哥哥耐心地哄着惯着,哪能被他握着手心,还能抱抱呢?
想到这里,张小妹低落的情绪再次升起,忽然抬起头说道:“哥哥自欺欺人!”
张宁见她愤愤的样子,便脱口问道:“为啥这么说?”
小妹说道:“你明明舍不得人家,还老是装出一副好人君子一样,不是虚伪、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
任谁被揭短也不好受,张宁也不例外,他有点生气地说:“小妹难道觉得哥哥对你好都是假的?”
小妹见他情绪微微激动,不再像平时一样非要淡定,小嘴边露出一丝笑意来:“那我问你,你老是说我怎么怎么样成亲生子才好,你倒是自个想想,真舍得把我嫁出去当别人家的人?你不难受么?”
“我……”张宁一语顿塞,愕然看着她。
张小妹上前一步,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万一哥哥当宝的人,人家当根草一样嫌弃,你只能干着急,那时候你会后悔罢?”
张宁正琢磨她说的事,思路一下子反被套进去,不禁后退了一步好像可爱的小妹会欺负自己一样,他底气不足地说:“……不过给你选个好人家,应该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不堪,小妹本就是招人喜欢的姑娘。”
“哥哥在怕什么?”小妹又逼近两步,撑起来的柔软胸脯几乎要贴到张宁的身上。她又说道:“你离京时,我和罗小姐在一起,在杨家见过一个姓董的公子。他向杨家的人打听我的来历呢……哥哥那么舍得,也帮我打听打听那位公子是哪家的?”
张宁果然顿时生出一股火气来,一种雄性本能仿佛自己在受到挑战,脸色微微一变。他又忽然发现小妹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的脸,觉得好像中计了,随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哪家的?”
“我问你呢。”小妹轻轻说道。她趁张宁埋头梳理自己的情绪思维时,瞧瞧把蜡烛给吹灭了。
黑暗之中,张宁只觉身上一重,小妹温软的身子就到了自己的怀里,她踮起脚悄悄说道:“就像在老家那晚上一样抱着我好么,好多晚上我醒来都以为哥哥在身边呢。”
张宁沉默了好一阵,说道:“你还小不懂,但哥哥做事得想后果。咱们兄妹俩的关系,若是不加节制区别,无论在哪里都不能被周围的人所接受,万一有一天我不当官了同样如此,除非咱们与世隔绝,可人活于世怎能与世隔绝?关键你一年一年大了,哥哥不能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所以也不能自私地占有……”
“我就是要和哥哥一辈子在一起,我要哥哥一直宠着我。”小妹忽然变得任性,紧紧搂住他,“你说得好,自己却也有那种心思,你究竟要怎么样嘛……你又不是我的亲哥哥,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张宁才轻轻诉述道:“这样对你不公平,因为你还有更好的希望……我该怎么说出来呢……”
小妹温柔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哥哥慢慢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张宁道:“那坐下来,把灯点亮,咱们好好聊一会儿。”
“我不!就要这样抱着你,你不要那么吝啬嘛,让我多闻一会儿哥哥身上的味道,好舒服的。”
张宁便慢慢地说道:“我对有希望的人,常常怀有敬畏之心,哪怕只是弱小的小妹,怕她因为自己而走错路,到时候没有了出路会怪自己……”他又想起了前世最好的哥们周强,遂叹了一口气道,“人是会改变的。虽然你现在那么依赖哥哥,但是不要急,随其自然、慢慢地就能找到自己应该拥有的东西;而暂时的渴望,也许只是春心萌动、也许觉得现在很重要,其实过去了就毫无意义。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楚,小妹能听明白么?”
小妹点点头:“人家又不是傻子,能听懂的。”
“那就好,我送你回房吧,哥哥今天真的累了。”张宁有些疲惫地说。
小妹乖巧地“嗯”了一声,张宁遂找火折子发现还有火星,点燃蜡烛,就送她出门。一高一矮两个人沿着屋檐走了一段路,来到厢房门口,此情此景仿佛发生过很多很多次。
“若是那个人没有哥哥说的‘希望’,但是世人又不允许在一起,哥哥会怎么样?”小妹那鬼灵精怪的脑瓜子忽然想出一个问题来。
张宁被这么一问,心口好像感觉到了那怀里链子还硌着自己,便小声说道:“依赖不一定是儿女私情,我会想尽办法和她在一起。”
……
世间万物从来没有情绪,但若是人用孤寂的眼光看东西时,阳光明媚的京城也没有热情。深秋初冬的阳光照在身上,张宁依然觉得皇城之南一排排的官邸灰蒙蒙的。
沿着石砖铺就的大道,向着巍峨的皇城走去,他尽量让自己抬头挺胸合乎礼仪。口谕下午到奉天门御门面圣,但现在刚到中午,张宁吃饱了饭穿戴整齐就到午门外等着了。等皇帝传诏,就能马上进去,不然还能让皇帝等你?
不一会儿胡瀅也来了,果然他也来得早,旁边还有燕老表,也是一瘸一拐地跟着步行而来。
张宁忙抱拳见礼,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下官拜见胡大人。燕大侠也要面圣?”
胡瀅和燕若飞都和善地回礼,胡瀅说道:“燕若飞也是参与了此案的,但未得皇上召见,一会儿让他在这儿等着,皇上若没提他,就不进去了。”
“原来如此如此。”张宁点头称是。
现在胡张二人已经成了政敌,但私交仿佛和以前没差别。张宁明白,对立不一定有仇,结盟也不一定有基情,出来混常常身不由己无须太执着了。他想罢就好言道:“我想起刚出仕为官时,在为官御人之道上很受胡‘部堂’的教诲,一向是很敬重您的。”
这句话实在有拍马屁之嫌,胡瀅沉吟片刻,忽然开怀一笑:“为官总有归田之日,你我忘年之交,兴许往后还能红炉小酌一番。”
张宁笑道:“正道是‘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平安信口长短句,作得不错。”胡瀅随口道,一张端正的国字脸洋溢着笑容,并不招人厌恨。
过了一会儿,有人从皇城里出来了,他们便停止了谈笑,规矩地站在石砖上。宦官说来大声说道:“传礼部侍郎胡瀅、礼部仪制司员外郎张宁,到御门面圣。”
三人一起跪拜,两个人齐呼接旨。
胡瀅伸手扶了一下帽子、扯了一下衣襟,不客气地走前面,本来他品级就高几级,张宁也跟在后面一起进去。沿着打扫得一尘不染的皇城之路,来到了奉天门。
朱瞻基御门听政,好像刚刚用过午膳过来,御案上堆放着许多奏章和卷宗,时间还早当值的官员还没来齐。他伸手微微作了个动作,在场的官员和内侍也告退了。宦官海涛送人到门口才站定。
张宁已经上过奏章,朱瞻基便以胡瀅是主持大局的人为由让他当场总结查案。胡瀅自然是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说,首先是辟邪香:他认为这次南下查访只能证明大部分辟邪香无毒,却无法推论所有的这种东西都没有毒性。
张宁反驳道:“臣等竭尽全力取实物为证,实难搜查出所有的辟邪香,但大量的证物都证实它本身没有毒性,若是变得有毒性了一定是混杂了其它的东西,胡大人为何没有找人鉴别出其中参杂何物?”
胡瀅遂暗示上回宫里做的试验,他是清楚王美人是怎么死的,以为张宁不知道所以不便明说。一时间各执一词,谁也没法完全说服谁,只有凭皇帝朱瞻基的看法。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海涛的声音:“皇爷正有事,王公公这是……作甚?”
第一百二十四章 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御门内门窗上部的菱花格纹、下部的浮雕云龙图案,地面上铺着的苏州定制金砖,都是这个时代最高规格的建筑装饰。大殿上的柱子更是从遥远的云贵川原始森林里开采出来长途运输到北京的,这样的楠木才能撑起霸气稳定的大殿。御座附近放置的宝象、角端、仙鹤和香亭,宝象象征国家的安定和政权的巩固、角端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象征吉祥;仙鹤象征长寿;香亭寓意江山稳固。可就是在这么堂堂正正的地方,弥散着一股阴谋的气味。
王狗儿的到来让事情仿佛变得节外生枝了,朱瞻基示意海涛让王狗儿进来。因为这件事王狗儿没有被允许参与,所以胡张二人都暂时停下了争论。
朱瞻基对刚刚跪下的王狗儿说道:“你赶着过来有何急事?”在朱瞻基的印象里,王狗儿是个识大体又知趣的人,他明明知道御门内的官员内侍都屏退了,若不是有要紧事不会这时过来。
果然身材单薄的王狗儿一脸严重的表情:“皇爷,出大事了!”说罢转头看了看砖地上站着的两个外臣。朱瞻基会意,轻轻招了招手。
王狗儿便躬身走上去,弯腰把嘴凑到皇帝的脑侧小声说道:“这事儿说来都怪奴婢御下无方……刚才有个小的跑过来对奴婢说:前阵子海涛把先帝的一个嫔妃王美人关在了僻静处,然后他出宫采办的时候买了些东西回来、是那种有毒的禁物!进皇城时被人查到,发现这事儿的人正是来告密的那小奴;可是小奴受海涛威胁,当时就没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