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南京这边大概已经安排妥当,张宁心里挂念的主要是进京后的事。他和杨士奇还没确定岳婿关系,别人在这回调任官职的事上明显出了力,规矩还是要有,直接送钱有贿赂之嫌,何况他老人家也不缺这个、送钱反而落了下乘,所以他此前就准备好了送戏班子。
不是说杨士奇喜欢听戏么?从南京过去正好带上新曲的戏班,既表示了心意又落不下把柄;杨士奇这样的人虽然没有进过儒学,但出仕就是文官身份,喜欢的还是士林中时兴的那些玩意,讲究个雅而合群。至于明显有逢迎讨好之嫌,张宁就顾不上在意了,本来士林就不是人人都走清高路子的,会为人处事的官僚文人照样有市场。
既然杨士奇那里都有心意了,对老师吕缜是不是要有所表示?还有于谦属于平辈朋友关系,上回在北京人家帮忙着租院子送别时还赠盘缠,这是人情,那么从南京过去带点有特色的礼物也是应该的。罗幺娘这个娘们对自己也一片心意,不多少给点惊喜会辜负人家的情意。在这个世上混,谁也没欠你什么,没有谁天生就应该无条件对自己好,投李报桃是也。
张宁犹自考虑着诸多繁琐事务,他的坐姿很端正,手放在膝盖上好似坐军姿,只是身体要放松得多。
“哥哥的行程定了哪天么?”小妹的声音让他暂时从纷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婉转的口音中夹着离愁别绪,带着淡淡的伤感,但它简单美好。或许不涉及利益的东西都会显得更单纯罢。
张宁答道:“后天。”
小妹一脸失落伤感,她转头看着窗外不说话了。
南京的街巷路况不错,但马车没有减震系统、又是一匹马拉的平衡性也不太好,所以有点颠簸。在摇晃中,他的手时不时就触碰到软软的凉凉的东西,他没好意思低头瞧,凭感觉能想象出是小妹的小手。微妙的触觉,想靠近又不能,手却舍不得拿开……此情此景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凉风不是在深秋,而是在春寒季节。
我想……和哥哥在一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回响,他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那情绪那回忆。
“小妹面对的事情和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张宁温和地说起来。说教式的教育是不好,他懂这个道理的,但眼下诸事仓促和妹妹相处的机会不再多,语言是最快捷有效的方式,没有选择。
好在他心态摆得很正,平等的口气以及这个开场白更容易让小妹接受认可。感同身受四个字让她回过头来倾听,而不是像对伯父伯娘那样的反应“没完没了,觉都不让人家睡”,人都是有感觉的,谁不想被人理解被人体谅呢?
张宁很有耐心,尤其是对小妹,他慢慢地继续开导道:“你是不是觉得苏家那边谁也不认识,也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样的生活,感到惶恐和不安?”
“嗯。”小妹感激地看着他大眼睛里闪着美好的光,也只有张宁才能对她说这样的话。
张宁微笑了一下,趁机把大手覆盖在她的小手上,自然而然地……他继续保持这样的表情道:“不仅你会有这样的感受,哥哥有时也会产生这种忧虑。”
“我以为哥哥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办到。”张小妹温柔地依偎到他的膀子上。
一时间张宁都有点不想继续教育了,生怕一开口说话就会破坏这样的宁静和依恋,带着淡淡的清香有青春的味道。他沉默了一阵才说:“有些时候我到了陌生的地方,比如一次去北京,后来到扬州,都会缺乏……安全感,你想想举目无亲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种日子就和你现在一样惶恐,会念旧会怀念熟悉的环境。但是人要在世上立足、人生还得走下去,就不能逃避,要试着去习惯,陌生渐渐就变成熟悉了。”
“嗯。”小妹轻轻应了一声,挪了挪身子,靠得更近,把软软的胸脯贴在他的胳膊上,依偎了过来。
张宁没动静,反正在车厢里不会有别人看见。他情绪复杂地问:“想通了没?”
“哥哥说得在理。”小妹道。
“那就好……”张宁口是心非地正经说道。
“我不怕和那些不认识人在一起了。”小妹在他的侧脸旁耳语道,他甚至能感觉到从她的檀口中呼出的气息,然后又听她继续喃呢道,“我只怕熟悉了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哥哥这样的人,再也没有人和我说这些话了。”
张宁无言以对,坐在那里没动。
她的声音很轻,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轻呢细语,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又舍不得哥哥的样子,还有你的声音……我最欢喜哥哥的手这样握着我……”
张宁心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兄妹关系能好到依赖成这个样子?让她嫁人就像断奶一样。
他意识到此时的行为太过暧昧,想把手抽回来,又不忍心让她难过……自己确实对她是一种溺爱,又情不自禁地溺爱着。
他努力让自己的思维保持清晰,默默地重新理了一遍其中的关系,却发现它并不比官吏士子之间的结交关系简单,主要是太微观的东西不容易量化分析……它很小,但是不重要吗?官升三级或者敛取一万两银,和小妹比起来哪样更重要?小并不一定轻,至少在张宁心里很有份量。
毕竟她才十六岁,就要让她嫁人,这种为了农业文明的人口需要而产生的秩序规则本身就算不得完美。古时的人早熟,也是被逼的,嫁做人妇只能学着当家为人;现代也有遇人不淑的女孩子十二三就怀孕的,可见早熟与否只是一种社会认同。
张宁按照自己的逻辑来一想,感觉对小妹有点残忍……或许应该给她更多时间成长?又或者这只是自己潜意识里给自己找的借口?
他正胡思乱想,忽然感觉自己的腮帮处湿漉漉的,忙转头托起小妹的脸,只见她没出声地在哭。眼泪让张宁的情绪立刻变得简单起来,废话不说直接道:“你跟我一起去北京,留在我身边照顾你。”
“哥哥……”张小妹立刻就坐正了身体,伤心的表情立刻就从她的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是有些疑惑地哽咽道:“你是当真说的?”
张宁毫无压力地点点头:“儿女之情本是很吸引人的,你倒好,弄得哭哭啼啼的。我觉着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必着急,等你真遇上了根本不用哥哥逼你,到时候怕是想阻止都很难。你在我身边过活,也不用再担心伯父他们成天念叨你,多简单的事。”
完全是一种溺爱,之前还口口声声教育妹子不要逃避,这下子帮着她逃避,连家里也不用她担心交代。张宁心道:不过也好,快刀斩乱麻省得心烦,进京做官还有一堆事要操心没工夫让私事影响心情。
小妹一头扑进张宁的怀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哥哥太好了!”
张宁呼出一口气,将她推到一旁:“别高兴得太早,我得慢慢管教你。”
小妹根本就不怕他,直接当耳边风了,她用袖子三下五除二就擦掉了眼泪,破涕为笑。车厢里原来的忧伤和沉郁气息立刻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小妹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活泼地说笑,又问京师什么样、要走多久等等问题。她浑身都散发出活泼的青春气息,本来就不是个林黛玉,没有压力这才是原本的她。
张宁耐心地解答了两个问题,马车却到家了。
敲开门,只见家里的人都没睡,家人平常免不了世俗的言行,但一看就知他们心里还是很在意小妹的,不然已经差人回来报平安了他们怎么还不睡呢?显然是挂念着事儿。
张宁打法马夫回吴园,今晚不早了打算等会就住家里,省得来回折腾。带着小妹进院子,只见大伯张九金是一脸怒色,指着张小妹骂道:“我看你是翅膀长硬了要飞!”
堂兄也道:“你什么事儿白天出去不行,咱们到处找你,太不听话了。”
“少说两句。”伯娘邹氏碰了碰她的儿子,又悄悄说道:“又不是你的亲妹妹,二郎知道管教。”她以为张宁没听见。
张小妹低着头,和往常一样在长辈兄长面前完全说话的地儿,不过今天还好她下意识就往张宁身后躲,可能前面有哥哥挡着就没那么怕了。
大伯一家都不是坏人,不过是普通人,贪图富豪家的风光和嫌平爱富都是人的本性,能算什么错?张宁努力琢磨着沟通的方式,想尽量安抚家人……不过他已经意识到,一说出拒绝苏家那桩婚事,没人会高兴得起来,任你花言巧语屁用没有,几句话能当白花花五万两使用?
“大伯……您别生气,是这样的……”张宁强作笑道开口,“小妹有事急着找我,慌着了就考虑得不周全……这事儿也怪我,我也糊涂了,老半天才想起差人回来报信。”
“罢了,二郎吃了没?”张九金严肃地问了一句,本来是关心人温饱的好话到了他嘴里都变了味。
“吃了吃了。”张宁急忙点头,这都啥时候了不能换个方式问候么?也不知道说到正事后,张九金还会不会有心思问候……
第八十四章 是不是闯了大祸
张宁非常委婉地说明了拒绝提亲的决定,结果早在预料之中,大伯一家的脸色就像将下暴雨时的天气、又像遭了晴天霹雳。
小妹立刻倒霉了,她在张九金的口里很快就变成了包括很不懂事、脑子不好用等一堆毛病一无是处的丫头,或许越熟悉的人越容易遭遇无所顾忌的责骂。刚不久还活泼开心的她,现在判若两人,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又是委屈又是伤心。
而张宁却被区别对待,大伯对他的不满情绪是溢于言表,不过没有一句责骂的话。哪怕他是晚辈,但他现在有官身,张九金本能地有些敬畏,所以至始至终没有恶言相向。
“您别责怪小妹,这件事是我拿的主意。”张宁忙解释。他不是对大伯的态度不满、人之常情而已,而是觉得他们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小妹身上很不是滋味。既然生为男子,虽无法承担得起所有的事和责任、也许某些时候没办法要靠别人擦屁股,但有所担待的心态一定要有,这是张宁的观念。
他说道:“我私下也问过小妹,她也说苏家二公子人还不错,但是我多方考虑之后,觉得两家门户差异太大,不一定合适;而且我与苏家大公子又是好友,现在答应了万一以后产生什么矛盾,反而坏了交情。”
“这算什么道理,算什么……”张九金情绪有些激动。
张宁道:“咱们举个例子,苏家是大户人家,规矩多,咱们小妹却不懂那些礼仪规矩,光是这一点就非三五月能弥补的。所以我想带她在身边,多见见世面学些礼节,过段时间再操心她的婚事。”
堂兄惊讶道:“二郎要带小妹一起去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