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道:“英国公之意,我朝如今要转攻为守?当如何保南京万无一失?”
“先从云贵广西聚拢南路大军,兵分几路在湖广南部靖州、永州附近威胁其腹背,若叛匪不作防备,则北上收复长沙诸地,若作防备便能牵制其兵力,命令各路不得冒进。另四川、荆襄诸路继续在岳州北岸对峙,再度牵制贼力。湖广之地四面重兵环视,此时叛贼要抽调兵力东下,大军未动力气先被削弱;我军精锐京营余部、宣府边军、自辽东南调的边军会同长江水军则沿江堵截,与之会战。当前应以防守围堵为主,而不应继续轻敌进剿。”英国公张辅而谈。
朱瞻基转头看向新任首辅杨荣,“卿意下如何?”
自杨士奇走了之后,杨荣的资历威望可担当首辅,加上如今兵祸常年未息,杨荣又夙知兵事防务,顺理成章做了内阁首辅。
杨荣上前两步拜道:“回皇上的话,臣赞同英国公进言。自湖广祸乱,几年来朝廷陆续用兵,大小数十战,都是败多胜少,而关键的战役从来都没胜过,因此才让流寇不断坐大。如此局面,朝廷不应再继续轻率进剿,否则精锐伤亡途耗元气;以英国公之言,朝廷先堵住流寇稳住阵脚,再励精图治总结教训,方是稳妥之策。”
在朱瞻基看来,英国公和杨荣等人都是难得的能臣干将,却不料他们也拿不出平定祸乱的良策来,如今又有什么办法?朱瞻基只好同意重臣的建议,三面部署下旨朝臣克日便实办。
那湘匪张宁着实有些邪门,前几年天下都认为汉王之乱才是大事,不知怎地几番平乱之战过来湖广就成了心腹大患,叫人始料未及。朱瞻基作为皇帝,他只能在决策上保持清醒圣明,却没有办法亲力亲为做一个名将;当年在永乐帝身边是见识过战阵行军打仗,但仅仅是阅历并不足以让他成为皇祖父那样可以南征北战纵横天下的人物。
众臣要告退之时,朱瞻基忽然吟了一首诗,“朝回佩马草萋萋,年少恩深卫霍齐。斧钺旧威龙塞北,池台新赐凤城西。门通碧树开金锁,楼对青山倚玉梯。南陌行人尽回首,笙歌一曲暮云低。”
大伙儿一听,就连戎马一生的张辅也听出了诗里“卫霍齐”的意思,情知皇帝借此表达求贤的心情,期望有人能如卫青霍去病一样能征善战帮助皇帝解决威胁大患。
而在场的诸臣无一不是深得圣眷,手握军政大权,却没人能建功立业平定叛乱,大家一时间不仅垂头汗颜。
第五百零二章 无法停止
张辅等人的家都不在南京,办完公事回来,身边没妻儿,便同两个关系近的武臣在一块,叫家奴弄一桌菜、温一壶酒,三俩人一起喝两盅消磨傍晚的光阴。除了最近在他跟前鞍前马后的薛禄,还有个姓吴的将领。
酒过三巡,张辅便提及皇帝背的那首诗,不禁有些唏嘘感叹。薛禄听罢汗颜道:“几年前在常德那边末将没能将叛匪灭于势微,今日酿成大祸。”
英国公摇头道:“沅水之战,官军败北应是情理之中。那时咱们并不了解张匪,知己不知彼,轻敌冒进;况薛将军率兵号称数万众,尽是地方卫所久不知战之兵,而今看来胜算本就不多。倒是去年九江之役,多少有些遗憾。”
薛禄道:“去年朝廷动用几十万大军,国公奉旨兵分三路进剿,功败垂成,何以至此?”
“恐怕只能是气运。”张辅摇头叹道,“老夫当时也认为是胜券在握。湖广叛匪虽火器犀利,用兵邪门,但老夫早有了解;无论如何当时叛贼虽有近十万众,但九江汉王降军及后来武昌新增新兵数万并不能与官军精锐相提并论,所难对付者唯有真匪一万多人。我军十几万人马已将真匪困于九江弹丸之地,水泄不通。战事拖延数月,最后损兵折将无功而退……回想起来,只有其中一环的结果有利于我,何至于此?”
张辅陷入回忆之中,“朱冕误我,鄂王城之战,神机营五军营精锐根本不应该被周梦雄的新军歼灭。纵是周梦雄用兵如神,只要朱冕不犯错,就不会有那样的结果。明白是必胜的局面,生生扭转;还有当日围困西北角的大同精兵及其它人马,一两万人,竟然一冲就破。”
薛禄道:“军中顿起谣言,临阵影响了士气。世间竟有巨物带着人飞起来,真是奇闻。末将想起去年在池州一个村庄也发生了一件怪事,村民在江中捕起一条鱼,竟然说起了人话,说‘国之将亡,妖孽丛生’,吓得村庄大乱。此事只敢让锦衣卫管了,不知报上去没有……”
“这种事还是不要随便乱说。”张辅忙制止了他。
薛禄接着又道:“末将斗胆,皇上似乎仍有尽快进剿平定湖广之意。国公何以力荐转攻为守,何不趁三面合围大局下再度对湖广用兵,当今天下能担当此大任的舍英国公其谁?上回那张匪(官方不承认朱文表的宗室血统,常用他曾经的名字)运气好,可他岂能回回都靠走运过关?”
张辅冷言道:“如若还有以前的局面,老夫岂是逡巡不前之辈?说得好听是三面合围,可是密闻西南沐家与建文眉来眼去私下勾通,云贵诸地不知有多少站在岸边看火势,真要他们进击,会是怎样的场面?奉命出川的川军也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他们认为这是川外朱家争天下的一场戏,根本没卖命的心思;加之隔着长江,南岸澧州、岳州各有一营叛军设防,一时难越天堑。如今看来,唯有皇上诸朝廷大臣坐镇的东面,从京师九边调来精兵,会同南京京营方有战心;余者都在看风头。这样的情势,如何围剿?
老夫在殿上没法明说,但杨阁老理应心知肚明,否则他怎能附议我?维今只有沿江水陆迎战,既然湖广叛匪造船欲东下,与其劳师远袭,何不以逸待劳,左右是一战。若是这次决战能取胜,挫伤叛军元气,后发制人,再乘胜攻打,比轻敌冒进更为稳妥。”
……
在武昌城的张宁自九江之役后,极少再提起那场战役,但这辈子最难忘的经历,恐怕这算一件。生还仅凭运气,非人力可为。
而新的战场又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中,他却显得并不忙碌。经历过一些事后,他更加明白,有时候不是万般努力就可以的,但千万不能停下来。
于是他又恢复了以往的作风,从来不见他早出晚归很忙碌,但大臣们有要紧事总是能及时找到他。
听说萧青在一座院子里为她父亲设了灵堂,不能收尸只能设牌位披麻戴孝,张宁不知何故也抽空亲自去吊念。一个想帮着刺客谋害他的不相干的女人,好像没什么交情,大约是看在罗幺娘的份上罢。
同行的是辛未和春梅,负责就近警备。他们都穿着青色的袍服、素白中衣,因为不是死者的亲属,所以不用披麻戴孝只在胳膊上挂一块黑绸以示哀悼。
门口挂着白布,大门没关,奴仆迎接吊丧的人进去,只见院子里散落着一些圆状的纸钱。春光里,如此景象平添了几分肃杀凋零与伤感。这地方不是杨府,杨家是高门大户,家里没死人,当然不会允许客人在自己家做丧事。
三人走进灵堂,只见丧事分外冷清,里面只有两个人,只有萧青一个人披麻戴孝。她身上白孝衣用麻绳系腰,柔弱清秀的脸上挂着眼泪,真是一个梨花带雨,看起来楚楚可怜。
一旁罗幺娘显然没料到张宁会亲自来,不由得惊讶地看着他,因为在灵堂上有种莫名的神秘感,她自然没有多嘴。萧青忙跪在蒲团上向张宁叩拜,大约是感谢他来祭奠先父。
张宁没说话,先在案上取了几支香在蜡烛上点燃,分给随行的其他两个人,一起向正中的牌位弯腰作揖,然后将香插到香炉里。拜完之后,他才走到萧青面前,语气诚恳地说道:“实在抱歉,我虽有心帮忙,却终未能救出令尊。”
萧青哽咽道:“小女子不怪湘王。多谢你今天前来吊念先父……先父本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如今……”说罢哭了起来。
张宁急忙好言宽慰,言语低沉却仿佛天生带着温柔关心,“你不是个坏人,大家都体谅你之前的苦衷,罗姑娘也不会怪罪,以后不会袖手不管的。”
罗幺娘听在耳里,心下暗地提防这家伙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偏偏他说起话来十分中听顺耳,任谁也听不出丝毫淫邪之感来,好像真的一样。不管怎样,按规矩死了父母需要守孝,不用三年也要二十多个月,萧青是个孝女,张宁总不能引诱她做出有悖良心的事来。
就在这时,张宁感觉堂屋中的光线微微一暗,感觉又有人走到门口来了。他回过头时,只见是个穿着素白衣服的女人,关键背上好像背着个枕头,张宁就算没实际见过也看过电视,那大概是和服,这是个倭国人?
众人一时没轻举妄动,只是看她要作甚。这妇人的衣服袖子宽大,抬起一只袖子遮着脸,另一只手轻轻捏着袖口,迈着十分拘谨细碎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走近了,她好不容易才挪开袖子,只见一张挺漂亮的脸,大眼睛很水灵,而且低眉垂眼的表情看起来非常顺从乖巧。张宁一瞧明白了,不久前在内侍省牢里才见过一个倭国女人望月红缨,面前这娘们长得很像,不仔细看以为红缨越狱了。
“妾身闻知萧小姐的父亲大人仙故,设灵于此,不请自来,特来请罪吊念,请萧小姐允我为令尊大人上一柱香。”
非常流利的汉话,口音微微有点特别,吐音不准却咬字清楚。而且语速也掌握得很好,不快不慢,应该是心理素质很稳的人才能拿捏的口气。
前来吊丧的人客客气气地很有礼节,主人没道理在灵堂自己闹起来,萧青自然没有拒绝,而且回礼让她上香。灵堂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异样起来,萧青默默地起身去续蜡烛,那和服女子忙讨好地上去帮忙。
第五百零三章 冥冥境界
人难免软弱而带有偏见,至少张宁有这样的弱点。一向好美色的他对这个倭国女人也没有多少亲近的兴趣,甚至此时他的戒心很重……对曾经同样欲图谋害他的萧青却不是这样的感受,因为萧青有很明显的软肋,她重亲情,孝心也很容易理解;她看起来不太危险。倭女则不同,她们可以在被官兵捉拿之后立刻投奔锦衣卫,也可以忽然叛离,很不好控制,又是不知底细的人;这让张宁内心里缺乏安全感。
突然来吊丧的女子是为了被关押在内侍省的红缨罢?
张宁从灵堂告辞出来,忽然站定,转身对春梅说道:“你留下来,和刚才那倭国女子谈谈条件。”
春梅不禁露出暧昧的笑意:“要谈什么条件,您是要……”
“她冒着性命之危大老远来,要是愿意投奔,可以在武昌城盘一个店铺之类的暂时安顿,派个人盯着。”张宁道。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哪怕她昨天还想杀自己,今天只要还有价值,就可以谈条件。
……
前年新军中有个童生考不上秀才主动应征从军,在张宁巡视军营时问战场立功者是否能转任文官,张宁答只要战后还活着就让他做官。此人叫王璋,家中是殷实地主、又从小读书,这种人从叛军实属少见,因为一般人不会走这条路。不过他实在是有备而来,短短两年已经从一个低级军官晋升为让姚和尚举荐到武昌受训的舰长总哨。他平步青云不仅仅因为战功,而是家中妹妹让姚二郎看上了。
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时没考上秀才本来还有机会的,而且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本事不行,而是考官不识人才,常常有怀才不遇的感叹。军中同伴大多读书不多,谁也弄不明白这家伙究竟有几分墨水,但看得出来起码在为人处世上倒确实比一般人高明。
武昌受训,湘王讲演运动学力学和光学,诸将半懂不懂非常吃力,私下言语之间觉得带兵打仗捣鼓这些玩意没用,王璋却一语点醒同伴:“圣人必立德立说立功,今我等承‘圣人’之说、习兵法之要,日后?日后当是王爷门下之人。”
王璋不仅言语见识很有点讲究,对姚二郎更是当亲兄弟一般,称呼姚和尚常以仲父。在武昌见习,将学到的东西和自己的见解时常以书信禀报姚和尚。
张宁讲的东西确实非常新奇,但对于读书人来看并不难琢磨,只是基础的物理内容,或许还比不上九章算术和宋代微积分艰涩。内容主要有两方面,运动学原理公式,为了武将们真正明白弹道;光学基础,直射反射相互性等,是测距仪和观测的基础。都是为了炮战。
……姚和尚已就任江西,此时也通过王璋的书信关注着这些东西。
湘王的亲舅舅姚芳,并不是个真正的和尚,不过剔了光头又常常住寺庙里念经,好像个和尚一般,其实他吃肉喝酒偶尔也沾女色,还有个成年儿子,而且不仅念佛经,什么经他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