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母却叫人不忍待,听说他们就一个独苗。”大伯皱眉道,“况且咱们要是以德报怨,咱们张家在四邻的名声也好,不然街坊里不知会怎么说咱们。”
张宁忍不住瞪眼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张九金顿时皱眉看着他,他很快也觉得用这种口气对长辈说话显得太愤青了,便忍住自己的情绪,耐下心来说:“大伯请谅解,这种事我真的也无能为力。说马文昌是周讷之同党不问青红皂白拿进监狱,摆明了是东宫一派的无差别报复,我去帮他求情,那我究竟是站在谁的一边?说白了这么多事从主考官吕大人涉嫌作弊起,就是一场权力角逐的余波,我和马文昌都是不明真相就被牵涉其中的棋子,咱们想办法远离,马文昌却是自己找上门,他自己脑……还能怨别个?”
“二郎说得没错!”张世才坚定地站在了张宁的一边,“好像马文昌干这损阴德的事,是因为王家小姐。为了这事,就阴着整咱们,现在还有什么人情可讲?咱们不能因为他让二郎的前程受影响。”
“也罢。”张九金道,“帮不了就算了,咱们张家与人为善,日久见人心街坊邻居都清楚的。”
大伯一大把年纪,确实有点恩怨不分的样子,过于怕事了。不过张宁听他放话,便松了口气。歇气时下意识四下看了看,没见张小妹,抬头一看,只见灰白墙壁上的窗户有一道红色,正是穿着小红袄的小妹,笑嘻嘻地与张宁遥遥相望。
纯纯的笑,让人将其和人间各种美好的事物联想到一起,单单是那一眼温柔的目光,也能让人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视周围所有的事物毫无颜色光彩,除此之外的东西万分无趣。
“等收拾干净,哥哥晚上能美美地睡一觉。”张小妹在窗前轻轻喊了一声。
同样是南京官话,伯娘和大嫂等妇人为什么不能说得这么有味道呢?高低错落的字调像流线线条一般柔滑地衔接,比越剧唱得词儿还动听。
第三十八 一块手帕
今天一家人是团聚了,无论是家庭的气氛,还是表现出的利益共同关系、大伯他们为自己做官而表现出的自豪,张宁实实在在地意识到自己是张家的一员。还有刚才大哥张世才和小妹开玩笑、大伯用迂腐的教条教育小妹的情形,亲情带来不仅是温暖,更如一盆冷水浇到张宁的头上:自己对小妹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理?在丝绸庄买的那副胸衣,究竟要闹成那般?
小妹在感情上依赖自己这个哥哥,她有些小动作或许有失分寸,但她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她没有分寸,自己两世为人也没有分寸?
张宁不愿自己承认内心的“龌龊”,只愿意承认有一种隐秘的心理,或许是奔走的生活太浮躁,缺少清醒冷静。而现在是应该清醒的时候了。
幸好东西买了还藏着没有出手,损失只是十二两银子。每个人做错了事都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没有为所欲为之后笑笑就能了事的。
想通了其间的关系,张宁感觉轻松了不少:由于自己一时糊涂用心不良,所以白花十二两银子。这种轻松就好比一个犯法逃亡的人最终自首刑满释放一般,有罪但是已经受过惩罚了,两不相欠。
夜色渐浓,小妹还在自己那边的房间里收拾,张宁和大伯他们说完马文昌、王家等事,就坦然说道:“小妹还在打扫房间,我上去看看她,和她说说话。”
张世才点头笑道:“小妹几乎天天都念叨你,你也着实让她担心,咱们就散了吧,明天除夕了早些歇。”
在大哥他们眼里,张宁和小妹关系亲密实属正常,父母都不在了,就他们俩最亲、就连张九金这边也稍稍隔了一层。张宁现在也差不多让自己这般想的,不过关心妹妹也有点心底旧伤遗憾的缘故,仅应该如此不能再多了。
他便不再心虚,坦荡大方地进了厢房,沿着“嘎吱”乱响的简陋楼梯走上去。一推开门,只见小妹正伏在案上用布仔细地擦桌子,张宁见到屋子里一尘不染的情形呆了呆,感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不用这样吧……”他说道。
陈设很简陋的卧房,家什什么的还比较陈旧,只有一扇窗户、楼梯口又黑乎乎的,采光不好。这样一个卧房被她弄成这样,实在是太容易了。
“哥哥!”小妹喜滋滋地抬起头来,自然地用袖子就揩了一下额头,果真是摸样长那样了无论做什么小动作都十分可爱,“大哥他们真是的,和你扯一晚上那些无趣的事……你怎么不进来?”
说罢她就走上来,不容分说自然而然地拽住张宁的胳膊,抱在怀里拉,“过来这边坐,哥哥在外面辛苦啦,回家好好休息一些日子。”
“额。”张宁不知道说什么好,要是老啰嗦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好像要变老太婆了。只能这么想,虽然在明朝,张家这种普通家庭的规矩讲究还是很随便。
“其实你不在的时候,我差不多每天都会帮你打扫屋子的。”小妹的表情看起来很兴奋,可也只能说这样的事,语言文字大多时候都无法表述出自己的心情,特别是真正见面的时候。她翘起嘴道,“可这几天忽然很忙,铺子上带回来活多,还得准备过年的东西,我就偷懒了,哪想得你正好这时候回来,你说巧不巧?只好临时抱佛脚赶着帮你打扫干净。”
张宁心想,人都不在打扫它干嘛。不过他当然理解小妹只是在表达一种感情,并不是想说什么家务事,这时候的人不可能直接说“哥哥人家好想你哦”这样肉麻的话。他便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了解。
他已经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了,饶有兴致地准备和小妹好生聊些家常。小妹此时却坐不住,娇美的身躯在面前晃过来晃过去,宛若一支轻舞;声音听在耳朵里更是一种享受,虽然都不是什么多大的事:“哥哥以前最常坐的地方就是这里,我天天都能听见你读书,忽然这把椅子上不见了人不闻了读书声,好像什么地方空落落的……”
张宁左右一看,如此简陋狭小的房间、如此小的窗户,而以前的张宁竟然一二十年在这里苦读,寒窗十年四个字在这个时代真是字字心血啊,他心下微微一叹,应该不是一般的寂寞清苦吧?
小妹说着说着还来劲了,去柜子里取了一本《大学》的陈旧线装书,一把塞在张宁的时候,然后坐到他的对面,用双手支着下巴用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着他:“哥哥就拿着书和我说话。”
张宁这副装比的姿势实在太二百五,心下又好气又好笑,便一把将《大学》丢在桌子上。
小妹没好气地说道:“哥哥好像不想和我说话啊!我一个人在这里说,你就嗯啊哦的,是不是嫌我烦了?”
“没有,小妹的声音太好听了,我爱听就不想多插嘴。”张宁忙道。
“是这样的?”她露出笑容。
张宁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烦不烦你,你看我的眼睛不就清楚吗,不用听我说多少话的。”
小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掩嘴噗嗤笑了一声,大约是想起之前家里有客时自己老是去看她?张宁自以为猜中了她的小心思,也颇有些自得地露出了微笑,心道小姑娘家还是很希望有人能在意关注她的,可家里大伯他们只有古板的教条。
于是小妹也暂时安静下来,坐在对面与张宁四目相对,沉默着相望。张宁看着她的脸,还带着几分稚气,各部分却生得匀称恰到好处,比如额头看起来很饱满、却一点都鼓,轮廓线条相当优美……妹子要是不穿身上那种粗布衣裙,打扮一下肯定能让人惊艳的。
她终于忍不住又开口说起来那点女儿心思了,什么心思都描述得很委婉,如同江南小巷的烟雨,轻柔无力又朦朦胧胧、轻柔又幽幽宁静,没有惊心动魄但只要细心去听就能体验到别有一番温柔。
张宁感觉很安全、很轻松、很舒服,浑身都软软的暖暖的,恍若冬天清晨的被窝,叫人享受着懒得动也不想动一下。
从京城到京师一路狼狈逃跑,又从北京到扬州、从扬州回京城一路奔波,张宁什么情绪都有惟独没怎么觉得累,而此时反倒一股子强大的疲惫和倦意袭上了心头。或许在外面很多压力都是憋着,一投入此温柔乡里许多东西就慢慢释放出来,就好像一块泥土越晒越硬,丢进温暖的水里,就慢慢化了……张宁的眼皮止不住地打架。
小妹见状便说道:“我去给你打水洗脚,你先美美睡一觉。”
“嗯。”张宁应了一声。
日常起居他本身就有懒散的坏习惯,此时更是懒得动也不想动,成了小妹服侍自己。好在小妹勤快不烦干这种琐事,张宁干脆就由得占她的“便宜”了。
他坐到床边上时困得不行,便说:“小妹也快回去歇了,咱们明天再接着聊。”
“哥哥明天还不得有其它的事要忙?”她抿了抿嘴,随便又笑道,“不过你安心做你的事就好了,就好像以前你读你的书。我走了……把衣裳脱下来给我,明早你在柜子里另外拿干净的,不久前还晾晒过。”
“哦好。”张宁说罢解开腰带,将衣服脱得只剩一件亵衣和亵裤,连袜子也一并送给小妹洗。家里有个勤快的妹子,生活说不出的安逸……在京师做着官,衣服还得自己洗,张宁不认为作为干杂活的牛二,那个没事嘿嘿傻笑的跟班能把衣服洗得多干净。
楼梯上响起了熟悉的“嘎吱嘎吱”的摇晃响声,张宁拉过被子躺下,舒服地预备进入梦乡了。
不料没一会儿楼梯又响了,他偏过头看着门口,看是谁进来,多半是小妹回来还有什么事。果不出其然小妹推开房门站在门口,怀里还抱着一堆衣服,她的脸却红扑扑的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怎么了?”张宁问了一句。
张小妹便伸出手来,拿出一抹浅浅红的东西,白里带红的颜色、料子大部分是透明的纱料。张宁见状心里头“咯噔”一声,马上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刚才忘记让你把东西掏出来,银票印信之类的,发现了这个。”张小妹越说声音越小,“是送给我的吗?”
“一块手帕……”张宁摸了摸下巴,正临机发挥想怎么找借口。
张小妹的肩膀一阵颤动,抿着嘴已经笑得身子都摇了:“一块手帕?”
“你别管是什么,反正不是给你的。”张宁努力让自己的脸保持着严肃,睡意已经醒了五分。
张小妹又笑问道:“那是给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