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就从柜台上下来了,此时的妇人很少抛头露面做生意,不过这种时候人手不够出来帮忙也没太多讲究,毕竟商人的讲究没士大夫家苛刻。
“我要妇人用的一些东西,稍微好点的。”张宁说道。
妇人指着里面的洞门道:“里面有,我带你去看。”
一进洞门,只见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五彩缤纷的漂亮小玩意,肚兜、胸衣、手帕等等应有尽有,饶是在南京市面上也不算太开放,店家没敢把这些绚丽的东西挂在外面引人注目。里面大多是女顾客,见进来个仪表不错的男顾客,她们无不有些害臊地背过脸去。
张宁左右瞧了瞧,指着挂着的一副浅红色纱丝问道:“这是抹胸么?”颜色的确不错,白里透红的,就像健康的女人肤色一般招人喜欢。
旁边一个小娘们听见张宁大咧咧地这么说,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公子好见识。”妇人轻笑道,一面说一面取下来递给张宁。张宁拿在手里一摸只觉得又软又滑,料子很好的样子。不过除了前面的一小块较厚外,整体是透明的,给张小妹这样没出嫁的姑娘好像有点太“情趣”了……确实很耐看,无论是颜色还是花纹,前头几朵金丝桂花小花瓣,华丽而内敛,做工之精细完全不是地摊货能比拟的。
妇人道:“它以纱为底,再以蚕丝棉丝交织为纹,精雕细作、整体如完璧,公子请细看,上面的花纹并非刺绣,而是织出来的。”
“就和云锦一样,这个我懂。”张宁点点头,“只是不太端庄。”
妇人笑出声来:“这是穿在里面的东西,端庄与否外人怎么知道?”
张宁要是说是送妹妹胸衣,那妇人恐怕只能无语了。张小妹那件丝绸的东西估计是她自己存钱买的,小姑娘存点私房钱不容易,又喜欢漂亮的东西,被张宁给弄丢了……私下里补偿一件,她肯定不会和别人说的。
但这件有点不太合适,虽然它真的非常好看、叫人拿起就觉得其它的很粗陋。
张宁颇有些犹豫地想放回去,妇人见状劝道:“公子好眼光,为何要放弃?”
“多少钱?这个。”张宁忍不住问了一句。
妇人道:“不贵,十五两就能买到这样完美无缺的东西,本铺也只此一件。”
十五两还不贵,上好的丝绸一大匹才几两?这么一小块东西就是好几匹丝绸的价值,不过也证明制造出它来很费工夫,而且是一件好东西。
要为了张小妹花这银子,张宁是很舍得的,只是觉得不太适合罢了,所以没有想一定要买。他随口讲价:“十两。”
“不讲价的,咱们铺子里的东西都是一分钱一分货,诚信经营童叟无欺。况且现在正是旺季,公子今日举棋不定,说不定下午再来就被人买走了。”妇人道。
张宁面不改色道:“十二两,不行我便不讲了。”
妇人沉吟片刻,终于点头笑了笑:“成!令夫人能得公子这份心意,我也替她高兴,就算优惠您了。”
张宁便不再过多纠结合适的问题,付钱走人,将包好的玩意藏进怀里。
马背上驼的几大匹新布花钱总共才不到一两,送妹子一个小礼物就是十二两,张宁反而感觉爽多了,就算是一家人也亲疏有别嘛。
牵着马从里仁街进去,熟悉的巷子里弥漫着一股子鞭炮的硝烟味没有散尽,各家门口都挂上了红灯笼代表红红火火的一年,对联门神也贴上了,有李靖之类的画像,过节的气氛随处可见。巷子里安静了不少,但张宁在人堆里挤了半天此时耳朵还回响着“嗡嗡嗡”的嘈杂。
第三十七章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一条幽静的青石巷子;旧的石板和苔痕、新的红灯笼;一道院门轻轻洞开;一张清秀的女孩脸,忽然露出惊喜的表情。此情此景好像在哪里经历过,但张宁知道这是记忆的欺骗,只是似曾相识罢了。
在院门口见面,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小妹一双灵动的眼睛仿佛有千言万语,但很快就有更多的人需要应酬了、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就连周围的邻居听说当官的张宁回来了,也纷纷过来“围观”。甚至有人忍不住问为什么没有敲锣打鼓的官差护送、为什么没有扎着红花的轿子,仿佛张宁是中了状元衣锦还乡一般,兴许在乡亲眼里在京里做上官就了不得正该大张旗鼓。
张九金父子本来趁着过年旺季还在做生意,没多久也关铺子回家来了。
如众星捧月一般,平日来往不多的邻居纷纷围着张宁客套,恭敬羡慕之意溢于言表。张九金因此也是红光满面,作为长辈对四邻的恭维十分受用。人一高兴,少不得整个下午都率领全家男女老少操持着在院子摆上几桌。
应酬、吹捧、客套、酒,张家小院红红火火,如春提前到来,红火热闹乃吉祥之象,人之所好。张宁一直带着笑脸,大过年的人们又那么给面子,笑僵了也不能拉下脸。张宁时不时忍不住四顾搜寻小妹的身影,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下意识想看看她正在做什么;偏偏每次都能碰到小妹的同样的目光。
一旁坐在上方位置的张九金已经成功让自己转变了角色,仿佛突然从一个商人变成了一个德高望重的乡绅,说词儿也尽往官场上扯,有故意炫耀之嫌:“上元县衙门派人来送公文的时候,老夫初时没认出来是谁,还是大郎认出来了,大郎和县里的吏员有些结交、见过赵师爷,一说才知道是县太爷身边人赵师爷,亲自送吏部的公文来了,老夫就请入茶厅叙话……”
“管粮马的赵师爷,按县里书吏的口风,县太爷很多决断都是赵师爷拿主意。”大哥张世才与他爹是一唱一和,“县太爷自己不方便过来,派了赵师爷,算是很看重了,递公文一般就是派个官差就行的。”
张宁不好扫大伯的面子,便说道:“我年底才外派扬州府判官,不久前还是礼部京官,不便与家乡的父母官走动的。”
同桌一人煞有其事地说:“虽然未曾走动,不过大家同朝为官,话是很好说上的。以后乡里乡亲有个什么事与官府扯上关系,咱们也不那么怕官啦!”
院门没关,这时又来了个富态的员外,跟着两个奴仆抬着一整捆绸缎进来,进来就打躬作揖和张九金一副好不亲热的样子。虚套了好一阵,张宁才搞明白,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以前的准岳丈王员外。婚约都退了,他还能大模大样地来窜门,又无名无故送这么一份大礼,直教人感觉好生意外。
……热闹喧嚣一直持续到里仁街那边华灯尽亮才陆续散去。留下了几桌杯盏狼藉和满地的垃圾,张家女人们忙个不停,男人们则饭饱酒足虚荣享受够蹲在堂屋门口继续聊,两辈人三大爷们谁也不动家务的。刚才在酒桌上还装文雅人的张世才此时正拿着一根牙签大模大样地剔牙。
“王家是想修补两家关系啊。”张九金叹了一句。
张世才笑看了一眼张宁:“咱们家二郎有才,他们家有财,如果中间没出现那次波折,也算是门当户对的。江宁县王家的家底殷实,什么也不缺、就缺个文运;而且王家小姐长得不错啊。”
“王翁确实专程提过两次,今天又亲自登门。”大伯张九金正经地说,“二郎和小妹的年纪也不小了,还不成家,咱们张家像什么话?”
张世才又道:“别说,这几个月登门提亲的媒婆快把咱们家的门槛磨平了,现在咱们是官宦之家,看上小妹的很多啊。”
“哥哥都没大婚,哪有小妹先嫁人的道理!”干着活的张小妹一直拿耳朵听着呢,这时忍不住插了句话。
张世才笑道:“人家宦官之家的大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才叫一个身份,小妹以后别没事在人前人后的乱跑。”
“行啊,求之不得。大哥你来扫院子,人家堂堂大小姐怎么做这种活儿呢?”张小妹清脆的声音将南京官话演绎到了声的极致,婉转动听比吴腔还自有一番温柔。
“王翁的事,还得看二郎的主意。”张九金不管兄妹的玩笑,依然保持着正经。他总算说了句实在话,大伯毕竟不是父母。
张宁这才说道:“王家今天送来的礼只能退了。”
九金父子顿时沉默下来。
张宁又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当朝太子的老师、左谕德杨士奇杨大人,他的女儿已与我约定婚约,开年正式来往时,杨家应该会修书给大伯的。所以王家的事,只能算了。”
“太子的老师!”张世才一副想象的表情,仿佛在想象那些高高在上从来没认识过的大人物,他随即大笑道,“还是二郎有出息!既然这样,你怎么不早说,还提那王家干甚,明天就将前后送的东西全部退了,咱们也不稀罕这个。”
张九金没说什么,平常是要比他的儿子稳重得多。他接着恍然道:“对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江宁县有个叫马文昌的相公,说是和二郎一个贡院的士子,他爹娘亲自登门拜访求人来了,就差点没让他下跪……二郎在官府里认识人,能帮到他不?”
“得看什么事。”张宁好奇地说道。
“大郎,你来说,你说得清楚。”张九金看向儿子。
张世才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这叫一个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上回二郎被人冤枉科场作弊,陷了牢狱之灾,原来正是有人在背后害你!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那同窗马文昌。”
“谁去查的这事?”张宁心里已经有了一丝火气,但还能保持平静。
想起那次在富乐院外面遇到马文昌的光景,那厮表面上客客气气的一副笑脸、不想背地里捅刀的人不是别个就是这狗日的,他还故意提到什么杨四海和自己矛盾,想栽赃到杨四海的身上。我哪里得罪过他,他为什么要害我?马文昌算什么狗屁同窗,还不如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妓女。
张世才道:“据赵师爷说的,这个马文昌去向南直隶一个姓周的巡按御史举报,才有后面二郎被冤枉的事。不料没多久那个姓周的御史就牵连到京里的钦案,被拿到锦衣卫去了。不知道谁审问起他诬陷礼部侍郎吕缜的始末,就扯出告密的马文昌来,被人说是姓周的同党,不过好像他也算不得什么角色,没来锦衣卫,上元司的捕快来逮进牢里关起来了事……你看,这害人终害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