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下令永定营第三军先行,向北面进击官军右翼;主力则部署在正面侧后,作为监视官军中军的举动。如果神机营主力赶上来迂回威胁第三军侧翼,永定营同样可以从正面推进阻击,作为增援和策应第三军。左翼(官军之右翼)的遭遇战安排,是朱恒出于前期试探性的考虑,如果打得赢第一仗便可以极大地提高士气,打不赢也能在友军的增援下全身而退。
第三军由张承宗率领,早已处于临战戒备状态,得到中军正式书面军令后便迅速向左翼出动。全军即有步军约两千五百人,装备弹药充足,调备六斤长管炮十二门,弗朗机骑炮若干。
下午时分张承宗部遇到了迎面而来的神机营数千人,两军相距近二里地便各自展开排列阵型,冤家路窄碰到一块儿没什么好计较的,都摆开架势要干一场。张承宗没有要主动逼近的意思,就近选了一处地形较高的阵地,先将重炮从车上卸下来架设火炮阵地,以静制动。
这种长管重炮是第一次投入实战,虽然在此之前于校场上多次测试过,武将们对其射程、性能等情况都了解得比较清楚,但是真正用于战阵上是什么效果还不确定。其炮身重量约八九百斤,长度是口径的二十倍,内膛为铜,外管包铸铁,最大射程能超过二里;也就是现在官军的阵型就在大炮最大射程之内,不过对面好像并不自知……毕竟明朝人见识更大威力的红夷大炮还为时尚早,人们的认知范围内根本想不到远程武器能打二里远。
远远看去,神机营的阵型和队列观赏性很低,加上衣甲制式可能比较随意陈旧,很多军户的衣服物品时自备的,远观并不十分整肃。反观第三军的人马,却大为不同,永定营大部分士卒属于常备兵编制,全身上下从内裤到盔甲全是公家统一定制,两三千人一色的衣甲成队列站在一起,观赏起来相当有震撼力。有些人穿的衣甲是崭新的,就算穿旧衣甲的士卒也刚刚沐浴换洗过……朱雀军有些小规矩,比如天热喝水加盐;又如战前要洗干净身体和衣服,因为张宁认为身上污垢太多上战场一旦受伤,伤口就更容易感染,会增大死亡率。另外朱雀军士卒入行伍第一项训练内容就是队列,之后才是使用火器、长枪刺杀等内容,所以他们的队列整齐是基本内容,人们在军中已经形成习惯了。
不过战场上样子好看不好看显然都是次要的,衣甲鲜明军容文明的永定营倒也不一定就比神机营能打。
战场上短暂的对峙,官军先派出了斥候游骑,分散地向这边冲过来。就在这时,忽然几声雷响轰鸣,地动山摇,炮阵上烟雾腾腾。黑火药的武器威力不算大,但用药量很多声势十分张扬,一时间危险的气息就弥漫到了战场上。
接近二里地的炮击,大炮只能增大仰角,精度极低,数炮打过去全没打中目标,但是有的铁蛋已经飞到更远去了。巨大的声响消停了一会儿,观察哨吆喝喊起来,炮卒重新调整角度。第二次爆响是十二门重炮一轮齐射,声势更大,数炮命中敌营,不过看上去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官军步军开始以品字型向前推进,之后又遭到了第二轮炮击,同样没有造成太大伤亡。此时的长管炮在超过一里的射程上仰角太高不利于弹跳,杀伤力自然大打折扣。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官军前锋进至一里地开外时,装填好的全部重炮已经等待他们。电闪雷鸣之间,所有重炮发出了巨大的怒吼,六七斤重的实心铁球急速飞向官军阵营,有的炮弹砸在人群前面的地面上,如同打水漂的瓦片一般弹起继续飞行;另外的直接命中人群。密集的人群中如同被撕开了一道血痕,飞溅的血肉残肢断臂甚至脑花混在一道血红的雾中,又像一道道利箭飞掠稻田表面,一路倒下一片,官军的阵营明显动摇了。
连主将张承宗看到远处的场面都愣了好一会儿,实在是这种莫名的力量第一次展示在人们面前时超出了认知。但是身为京师三大营之一的神机营、大明朝之精锐真不是浪得虚名,他们在阵营被撕破之后完全没有一丝崩溃的迹象,连后退的人都没有;只不过暂时阻止了其整体行军,他们要重新整顿一下兵马。
张承宗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长管重炮管壁太厚,又是后膛密封的前装填,连续三次发射之后便不能及时散热,必须要停止一段时间才能继续使用;否则缩小火炮寿命事小,火药装填进去有可能自燃伤及自己人。现在炮阵已经连续三次齐射,重炮暂时不能用了……张承宗浪费了两次可以大量杀伤敌军的机会,却把机会用在了远程盲目抛射上。他之前没意识到重炮能发挥出这么大的威力,这也是未能适应新武器的后果。
左右无人在战阵上指责他的失误,但是张承宗心里已经不自觉地蒙上了一丝懊恼。
果然神机营前锋未能被击退,稍作整顿之后继续进逼;然后官军的火炮也在阵前架设好了。火炮的愤怒再次喷射,大量的石弹铁弹从反方向飞向朱雀军阵营,不过官军的火炮依然弱势,命中比朱雀军火炮还差,在一里地外炮击估摸着有一半的炮弹什么也没打中。炮弹从半空倾斜而下,冷不丁就砸进人群,十分吓人;石弹落在硬地面上会破碎炸开,同样能让将士人心惶惶……只是看起来朝廷仍未明白火炮的弹跳原理,官军火炮远程炮击全是从空中飞下来,模仿弓箭抛射的经验,杀伤范围因此非常有限了。
不过从官军中运载火炮的车辆马匹看来,他们用的不是以前的“大将军”;因为要打一里远的大将军炮太重,不是那么轻易运送和架设的。看样子很像一份内容不太详细的情报中的“虎尊炮”,大约是南镇抚司通过研究朱雀军的臼炮新造的野战炮,以取代笨重性能太差的大将军。
永定营前军在遭受炮击后同样没有散乱,虽有不少死伤但阵脚稳如泰山。永定营自从石门县起兵以来,是朱雀军最老的一支军队,其中经历了全部血战的老兵数量很多,这些人什么枪炮阵仗全都见过,血也见得多;而且他们作为张宁手里的王牌,军费一向充足,长年累月什么都不干、训练时间很长,意志坚定,不是那么容易溃散的。
这时官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已经大概看得清前排那些人的脸了,以及他们身上的衣甲装备。前面的士卒大多高大魁梧,面部皮肤粗糙、晒得又黑,看起来好像堆积的污垢从来没洗干净过一样,铁甲下面那些破旧的粗麻布,褴褛的线头都依稀可见了……所谓京营竟然是这个模样,许多人还以为京营常驻京师都市如同纨绔,但永乐帝留下来的首都主战军队形象全然不同。
张承宗下令前方的第一阵线性队列整顿反击。这时官军的零星游骑已经冲到了前方五十步内,散跑的骑兵忽远忽近,时不时向这边射箭,偶尔有运气差的人被射中盔甲薄弱的地方倒下或惨叫;朱雀军将士手里都拿着装填好的火绳枪,但是没有人擅自发射,人们只是在前面的同袍兄弟倒下后,后面的默默补到位置上。
密集的官军已经行至百步外,游骑陆续向两翼撤走了。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迎面的官军中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虎!”一帮魁梧的黑汉怒目以视,吓人的声威简直叫人心惊胆战。
第三百四十五章 有秩序地屠戮
青烟萦绕在半空,地面上两股人马终于靠近至百步内,就像火药遇到了明火、毁灭之势已难避免,亦非主将再能控制的形势。但就在这时,神机营前军却停止了下来,在百步内便开始整顿架枪。
人们没有看错,对面的军士纷纷把支架插进土里,用木锤敲进地面,然后把大号的火枪架在支架上。在此之前不久,朱雀军的武将就在远处发现官军拿的长火器好像比较笨重,这时才真正看清他们使用的玩意。对面的火枪明显比一般火绳枪大得多,显然也更重,以至于一帮大汉也只能用支架支撑,而不能直接平举发射……朝廷官府好像不仅模仿了朱雀军的火绳枪,而且创造性地制造出加大了一号的山寨版。
突然出现的情况让朱雀军的队正旗总等中下层武官显得不知所措,瞧对面的架势,那么远就架起了火枪,而且东西也确实更大,让他们直觉要被先攻击到。反正朱雀军的火绳枪在八十步至一百步这样的距离上是用处不大的,只能用声势吓唬吓唬乌合之众,对于有防护的军队杀伤力就是聊胜于无,小小的铅弹飞远了会飘,齐射也不容易打不中什么目标;可能压根打不了那么远,打中了也没有力度更无法破甲。
武将们没有接到中军的撤退命令,按照战阵上的规矩就不能后退,这时有个将领把佩刀拔了出来,大喊道:“前进!”众人只得眼睁睁看着迎面一排黑洞洞的枪口,挺着胸膛硬着头皮继续齐步行进。
“轰……轰……”时不时有炮弹飞过头顶,落到地上时,掀起一阵阵气浪,人群里的惨叫声时刻提醒着人们随时有生命之危。最大的压力前面对着自己的枪口,被那么黑洞指着,感受可想而知。
不多时,那些黑洞突然闪亮,一排白烟迫不及待地窜起来。声音都还没来得及听到,滚烫的铅弹便撕裂了空气,在飞快的速度中变形,电光火石之间已经钉进人们的皮肉之中;眼前的血舞弥漫,大伙才听到了火药在枪膛里爆炸后传来声音。在火器面前,现在没人能有那么快的反应躲避,死不死全凭运气。
第一排整齐的队列中一部分人纷纷倒地,有的没死,在血泊中恐惧地呻吟惨叫。被铅弹击中的人非常悲惨,大伙儿见过以前那些官军中因火绳枪受伤的伤兵俘虏,就算没受致命伤,能活下来的人也寥寥无几;甚至还不如当场死在战场上得个痛快,不然在身体肉里的细小铅碎片很难清除,医疗条件也有限,伤口感染的几率非常大,到时候皮肉溃烂而死,身心都是一种绝望的折磨。现在朱雀军将士自己也尝到了这种恐惧。
前军并没有因为崩溃和后退,人们怀着恐惧感继续迈着步伐,以至于让火器齐射的威力好像有所降低;实际官军的火绳枪一轮齐射造成的杀伤,虽然在远距离上让朱雀军死伤的比例并不大,但比他们的抛射重炮杀伤数目大得多。在前进之中,后排的士卒陆续跟上去,补上了因伤亡形成的空缺。
队伍侧翼有一匹马在地上挣扎,前蹄在地面把土蹬得灰尘乱飞,嘶鸣着始终站不起来。地上躺着一个人,左右好几个人围着喊:“王大人……王指挥……”那被人称作王大人的汉子把手从肚子上拿起来一看,满手都是血。他埋头寻了一番,将一把佩刀拣了起来,递给面前的一员年轻小将:“诸位兄弟听令,现我将第三军左哨的兵马指挥权移交第一大队孙队正。”
“王大人……末将遵命!”孙队正急忙跪伏于地,双手接过佩刀,刀柄黏糊糊的全是血。旁边的有个中年将领忙大声喊道:“现由第一大队孙队正统率左哨,阵前违抗军令者,斩!”
地上躺着的汉子抬起手做了个手势:“起来罢,别他娘婆婆妈妈的了。”
没一会儿,朱雀军队伍已经抵近至七八十步;但对面的官军已经完成了新一轮的准备,尽管他们的大号火绳枪笨重,但三段击战术让第一排的士卒直接就从后面拿到了已经装填完毕的武器,然后重新调整支架完成准备。此时一整排随时可以齐射的枪口面对过来……
同样朱雀军将士手里的火枪也是装填好弹药的,大部分人的火绳也燃着,很快就能发射。但若马上就这样各自发射,威力就有限得很了,火绳枪的性能摆在那里,不容易单独命中目标……齐射是火枪兵的规矩战术。就这么点快慢差别,第二轮交锋朱雀军照样十分被动。
左哨孙队正面对这样的情况,脸上的肌肉紧绷着,战阵上一个错误就代表着无数的性命。他想征求左哨司官的意见,但是官军的枪口在近距离上随时都可能攻击了,弹指之间向谁求助去?他必须靠自己一个人马上作出决定,马上下达军令。
他决定让官军再齐射一轮,用这次的伤亡换取接下来的一个时机;等官军先攻击,然后后发制人。所以什么命令都不用下达,眼下让众军什么都不做,只需被动等待新一轮弹雨便可。这样一个决定,会让很多人死掉……但是还有别的办法吗?
不知道这样的决定对不对、是不是正确的,孙队正刚刚还只是一个指挥一百五十人的队正,眼下要为八百多人的生命负责,他感到力不从心,脑子里一片空白。如果后知后觉自己真的错的,使得好几百人因此丧命,他觉得自己只有自杀才能摆脱内疚。此时此刻孙队正发现自己根本不怕战死。
“砰砰砰……”当然剧烈的火药炸响响成一片时,已经有更多的人倒下了。
无数活生生的人瞬间变成了地上的尸体,血从地上横流,慢慢浸入泥土之中。有人在痛苦地喊叫,有人在求救。孙队正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场面,第一排将士至少超过三成近小半的伤亡。他握紧拳头,终于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该干什么,当即下令道:“鸣鼓,齐射准备。”
旁边有个士兵的手在发抖。人们以巨大的忍耐力,忍受着生与死的考验,大致补齐了队列,将火绳枪陆续抬了起来,形成长长的一排枪林。队列有些参差不齐,人们也不如开战前那么形象光鲜,烟火灰尘和血迹让队伍污秽斑驳。
一把闪亮的军刀终于举到了半空,一面黄底黑图的朱雀方旗终于向前倾下。杀戮的信号。锣声一响,武将嘶声大喝:“放!”
“砰砰砰砰……”火器在咆哮,无数火光闪动,该是官军流血的时候了。从正面看过去,铅弹无形,无数的人毫无征兆地倒下,挣扎,悲鸣……
人们的耳边嗡嗡乱响,视线被大量的白烟挡住。“换!”远远一声大吼传来,朱雀军前两排的士兵互相交换位置,但此时显得比较杂乱,死了那么多人,有些旗总、小旗长都阵亡了,朱雀军的情况早已大不如初战之时,离得远的人甚至有人没听到军令,看见别人正在交换队列,这才跟着行动。
只有短暂的功夫,换到第一排的士兵忙着检查火绳的燃烧,如果事先没点燃或者熄灭了的,需要小心吹燃火折子的火种重新点;或者让小旗长拿火种。小旗长保管的火种要是因为渎职在临阵时熄灭了,要被治重罪。换到第三排去的士兵,正忙着拿通条清理枪管,完成装填的好几个步骤。战阵上听得一阵哗哗悉悉索索的声音,便是人们正用通条捅枪管的声音,有的是新进兵员,这种时候完成一系列装填步骤变得困难,明明是多次训练过的熟练内容,在战阵上就难以完全发挥出来……有的人手都在抖,装填更加艰难。
硝烟稍稍淡去,果见对面的官军士卒也在检查点火绳,有的在忙着敲支架,应该是重型火绳枪后座力破坏了架好的支架之故。两军相距七十多步,连对方的脸都看的清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忙着准备杀人之物,这样的情形十分无人道,就好像在看自己的仇人在磨刀石上“霍霍”磨刀。整个过程只是片刻时间,朱雀军中的将领已经下令众军准备射击了,士兵们纷纷把火绳枪举了起来;明显这边的动作比官军快,朱雀军用的火绳枪虽然也是重型,却无需支架就足够力量举起来,省事多了。
两军的阵前都躺着大量的尸体,鲜血横流,但杀戮还未结束。这次仍然是朱雀军率先屠杀。新一轮爆响响起,血腥愈发浓烈。
震耳欲聋的齐射过后,这时朱雀军将士们发现,官军竟然还没有崩溃。无数的枪口在血雾中排出慑人的黑洞,“砰砰砰”……枪声刚过,就听到白雾中一通人嘈汹涌的呐喊,无数的人挥舞着刀枪骤然冲杀而来。
官军已经打完三轮齐射,大火枪装填麻烦、又因大量减员,装填无法完成。眼前的状况,他们好像是要冲过来肉搏。
第三百四十六章 苦战
狼藉的地面上青烟久久不能散尽,“杀杀……”怒吼声中,只见明晃晃的刀刃乱晃,一大群人迎面猛冲过来。伤亡惨重的朱雀军将士已经达到了心理承受极限,前排许多人的脚步不听使唤地后退,后排拿着装填好火药铅弹火器的士兵很多不愿意上前,队伍已经开始凌乱了。
刚出任第三军左哨指挥使的孙队正挥着佩刀大喝道:“换队,换队,准备齐射!”场面愈发混乱,因中下级军官大量损失,军队已经快要失去控制。
有人在疾呼:“勇者胜,弱者死,战场铁律!团结与荣耀……”“临阵后退者,斩!”……但是人们的恐慌不是光靠几个人动动嘴皮子能消除的,被一排排火枪接连齐射三轮,前面几排的军官士兵死伤过半,到处都是吓人的血肉,像他娘的死刑犯一样排着被毙,都是爹生妈养的,好不容易活了几十年谁不怕死?一些汉子已经控制不住情绪呼天喊地了。
“咚、咚……”皮鼓敲响,将领见敌兵越冲越近,高喊下令道:“举枪准备齐射!”一部分人陆续进入射击位置,人马嘈杂中,有人没听到命令就开火了。别的人听见枪声,以为已经下了军令,也跟着“噼噼啪啪”地放枪。..
奔跑的敌军零星倒下,但进攻并未被阻挡,后面更多的人怒吼呐喊着冲过来了,已经没有什么阵型可言,一群人拿着刀枪一个劲猛冲。
距离已近至二十来步,后面有人在逃跑,几个骑马的卫士横冲,挥刀乱砍,一些人死在自己人得刀下。指挥使已然无法约束军队让他们挡住敌兵的冲锋,场面十分混乱。孙队正意识到左哨兵马已经战败了,虽然还没完全崩溃。但是他没有接到第三军中军的逃跑军令,按照规矩是应该死战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