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突然一个声音道,“小人往东。”
庞雨回头一看,原来是在城门抓乞丐时受伤的郭奉友,正提着一支短矛站在身后。
庞雨赞许的点点头,郭奉友提着矛便往东去,一路凶狠的看着那些弩手弓手,口中大声喝道,“不射箭者死!阻拦者死!”
何仙崖则往西走去,沿途弓手弩手纷纷将弓箭射出,那些开口阻拦的人也不敢再说话。
城下连连中箭,引起惊叫一片,人群退潮一样往外逃窜,后面的流寇大声喝骂,从门板后走出,用刀枪拦住想回头的百姓,要逼迫他们又往城墙回来。
人群在门板线前停顿片刻,只听几声惨叫,前面几个百姓被砍杀倒地,人群尖叫着又往城墙这边跑来。
刚跑得几步,城墙上的药弩和弓箭又开始射击。
千余名百姓在中间进退不得,人群中哭叫连天,许多人又跪下对着城墙磕头。
门板线之后一声大喊,闪出许多弓箭手,同时对着城头放箭,墙上的药弩手射程有限,不能跟弓箭对射,全都躲入城垛之后。
每个门板间各闪出两三名持刀枪的红衣流寇,对着人群砍杀起来。
几个流寇在后面高喊道,“两块砖就保命!”
此时城墙的攻击微弱,似乎有了挖砖这一条生路,人群发疯一样朝着城墙涌来,很快贴上了城墙,驱赶的流寇又躲回了门板之后。
庞雨高叫道,“投石!”
“庞班头且慢。”
赶来的王文耀抓住庞雨的衣袖,“让他们留在城下,咱们射跑后面的流寇,就能救下他们。”
庞雨一把打开王文耀的手,“他们顶着门板,老子射不跑他们,”王文耀急忙抓起铁锅顶着,探头出去对着城下混乱的人群大喊道,“都呆在城下别动,不要挖墙,贼人不敢过来。”
话音刚落,门板线那边突然射出一波弓箭,人群外沿的几名百姓应声而倒,城墙下哭喊连天,纷纷拥挤在一起,想要钻到别人的背后,争抢之下人群竟然堆叠起来。
城上有人往下扔了几块盾牌,人群争抢之下也难以使用。
墙上的弓手跟那些流寇对射起来,双方都有掩护,城上弓手太少,对流寇几乎构不成威胁,那些流寇弓手依然不时往人群中射箭,引起百姓更大的惊慌。
几个大嗓门的流寇继续喊道,“两块砖保命了!”
王文耀探头大喊道,“大家都别挖,找那些破桌案挡着箭,流寇不敢过来,咱们会想办法救你们的。”
不远处一个声音喊道,“班头有人撬砖!”
庞雨在墙垛边斜斜的看出去,正好看到几个百姓高举着双手砖头,已经往流寇那边跑去。
旁边的何仙崖抓起铁锅顶着,探头去看城下,只见贴墙的人都在撬城砖,人群拥挤重叠在一起,一块城砖跌落,便会引来无数手争夺,外边的人翻在人头顶之上,都要进来争抢城砖。
何仙崖口中大喊道,“好多人在撬砖!”
“投火雷!”
王文耀抓住庞雨的手道,“不可啊,投下去都死了。”
庞雨怒道,“他们挖了城砖,下一步就要挖夯土,城墙塌了流寇进城,那才是都死了。”
王文耀还待再说,庞雨一脚将他蹬开,紧接着抓起垛口的火雷,在火盆中点燃引线,直接扔下城去。
……巨响声中,几团白烟瞬间将堆叠的人群吞没,密集的人从中惨叫连天,残余的百姓尖叫着从白烟中冲出,一部分被流寇赶回,少部分冲破门板线的阻拦,在南郊胡乱逃窜。
“几万人没打下来,想靠些乡民就把城挖塌了,不知他扫地王怎生想得出来。”
五印寺的北墙边,革里眼眯着他的细眼,饶有兴趣的看着城下,“扫地王平白又死些厮养,不值当。”
“昨晚死上千,不少这些许。”
旁边的张献忠阴笑着。
革里眼接道,“听说就是一个衙役的班头在主理城防,寿州那个方乡官厉害,咱们没打下来便罢了,桐城又遇到一个衙役,衙役心这么狠,也是有些怪异。”
“官差本就狠,那班头姓庞。”
张献忠用手指抠抠鼻孔,“少年人,几月前砍头当的班头。”
“老八你昨晚可是抓人问了话?”
“抓两个,扫地王都杀了,咱老子问了再杀。”
张献忠把手指从鼻孔中收出,在空中轻轻一弹,一小团鼻屎破空而去,“问得明白,庞班头带的两班狗差,城中没有官兵。”
革里眼怪异的看着张献忠,“昨日说南墙有人穿铠甲,那也是狗差?”
张献忠嘿嘿的笑了两声,“就是怪,狗差穿铠。”
革里眼摇摇头也笑道,“一群衙役守城,还敢夜袭营盘。
这班头有些趣味,给官差做铠甲,难道南直隶的花户都有刀枪抗税不成。”
“大炮仗、磨盘也他想的。”
革里眼露出恍然的神情。
此时扫地王营中飞驰出一批骑兵,在南郊围剿那些逃散的桐城百姓。
革里眼无精打采的看着混乱南郊道,“不管有没有官兵,这桐城不能打了,后面那许多好去处,宿松、太湖、潜山无城墙,都是不费劲的,为何在桐城多费人命,今日我便移营往南。”
张献忠思索片刻道,“潜山你的,太湖我的,宿松给扫地王。”
“何不由得他撞死在这堵墙上。”
张献忠闭着眼道,“撞不死,他不过出口气。
咱老子请你们来合营,谁也别落空。”
此时又一支骑兵从扫地王营中派出,沿着官道直往南而起。
“老八你给他留,他未必给咱们留,看人家先派人去扫了潜山太湖宿松,扫得干净了,啥也不留。”
张献忠头也不回,“去扫桐城四郊的,扫地王先说过。”
革里眼一拉马头,“便是你八大王的情面,宿松给他了,老贺先行。”
说罢便策马往自己营寨而去,二十多红衣骑兵随在他之后,从南郊经过时,一名追逐百姓的扫地王所部流寇恰好挡住马头。
革里眼往左一带马头,两马错身而过之时,革里眼右手随手一鞭,鞭子一声脆响,那骑手被抽中面门,滚下马来不停翻滚惨叫。
革里眼看也不看,策马扬长而去。
铁血残明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向西===
阴沉的天空中开始飘落一些稀疏的雪花,虽然已经是初春的时节,气候却依然寒冷。
庞雨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南郊远离城墙的流寇。
城墙下堆砌起半人高的尸首,数百名百姓死在攻守双方之间,残余的人又被押解回了大营。
“东郊的流寇移营走了。”
庄朝正低声对庞雨汇报道,“按昨日审问那长家得来的消息,东郊是革里眼的人马。”
“我看到了,他们已经上了官道。”
庞雨点点头道,“种人头、驱百姓攻城的,都是扫地王所部,南郊这一片都是他的。”
“班头,革里眼走了,其他流寇恐怕也不会久留,咱们要不要追击一下。”
庞雨回头看看庄朝正,这个桐城的农夫一脸憨厚,即便当了队长,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依然缩着身子,眼光有些闪烁,自信心不是太强。
“庄队长能想着追击是好的,打仗就该这么打。”
庞雨叹口气,“可咱们壮班没多少人了,不能轻易追击。”
庄朝正得了表扬,胸膛挺起了一些,不过他讷于言辞,想不出什么话来劝说庞雨,也想不到什么办法让壮班人多起来,只得沉默着不说话。
此时一小队人马从扫地王营地中开出,后面跟着一面红色大旗,向着城墙走来,距离虽然还远,但庞雨已经能看到其中有壮丁的青衣。
十多名身穿青衣的壮丁被上百名流寇押解着,看样子应是在昨晚夜袭中被抓获的。
城上议论纷纷,不时偷瞄庞雨,眼神不像昨日守城之后那样尊崇,却多了一些畏惧。
壮丁们被五花大绑,在离城百步之外被喝令停下,每人身边站了一个流寇,手中提着各种刀具。
那面红色大旗停在壮丁之前,旗下一个身穿红色箭衣的大汉,他对身边一个亲随叮嘱几句,那亲随立刻下马往城墙跑来。
那亲随接近城墙后撑起盾牌,在石头的攻击范围之外停下,只露出脑袋大喊道,“我家老爷扫地王,叫你桐城知县杨尔铭、两班班头庞雨知道,今日不破你城,总有破你城一日,眼下你等若是献城,尚可保尔等性命,否则日后破城,定将你等碎尸万段。”
城上没有回话,一通弓箭射出,那亲随举盾护着身体,慌忙逃出了射程之外。
红旗下一声喝令,十余名流寇一起动手,十余个壮丁的头颅几乎同时落地,尸身跟着倒下,颈项上的血水如喷泉一样流了满地。
城上没什么波动,要是两日之前,恐怕人人都吓得腿软,现在看见这样的场景,连社兵都习以为常。
庞雨死死盯着红旗下那大汉,那应当便是扫地王了。
庞雨看着扫地王良久,口中狠狠道:“总有一日,把你在此处斩首。”
崇祯八年二月初二,桐城四乡升起无数的烟柱,紫来街上火光闪动浓烟滚滚,城壕对面的官道边同样火光熊熊,大量的民居正在燃烧,骑马的流寇向各处投掷火炬,步行的流寇则更加仔细,举着火把点燃了才离开。
在攻城期间,张献忠所部有少部分就住在紫来街中,撤离时便开始烧毁房屋。
流寇放弃了继续攻城的打算,他们并非没有攻城之力,而是不愿接受重大损失。
流寇撤离,但城墙上无人欢呼,守军没有丝毫的欣喜,城外被烧的房屋近千座,被杀百姓更难计数,从烟柱的范围观察,流寇至少破坏了方圆二三十里的范围,这个范围内的人员和财产损失难以估量。
自明初以来,桐城未遇大乱,百年生聚,在两日内折损大半,官道沿途一路废墟。
革里眼的人马尽数离开,前锋已经轻松攻破没有城墙的潜山,潜山三千七百户人家,全数被其所部居住。
接着张献忠所部开始拔营,西营的队列连绵不绝,由晨至昏尚未过尽,张献忠和扫地王的大旗先后上了官道,扫地王的一部分骑兵已经出发,只留下一个营盘,大约有数百名骑兵镇守,用于掩护剩余的厮养和车架。
这条官道能并行两辆大车,运输能力是很强的,各长家和掌盘子各自领着所属的厮养,携带自家的车架往南行军,此时流寇的状态,更像是搬家的,每家的厮养为自己的长家提供后勤,抢掠所得的物资,都依靠牛马车架运输。
一辆摇晃的牛车上,清出了半边空间,小娃子仰躺在车架上,微微睁眼看着阴沉的天空,偶有雪花飘落在脸颊附近,小娃子就张口去接,那种冰寒的能让他感觉更好。
他的脚踝处高高肿起,每次牛车的颠簸,都能让他感觉到一阵锥心的剧痛,当日从城头跳下,虽然是保住了性命,但这只脚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用。
由于没有破城,所以他的首登之功泡汤了,不过八大王没有抛弃他,吩咐上五哨的将官要继续养着,将官吩咐给了本哨的高照,高照又吩咐了小娃子所属的掌盘子,掌盘子能做的,也就是清出半边牛车把他带上,安排了一个婆子给他送饭。
从昨日开始,小娃子全身开始发热,手臂被铁钉所伤的地方又红又肿,摩擦在棉衣上火辣辣的痛。
他一直迷迷糊糊的昏睡,连什么时候上的官道也不清楚,更不知道大军要往哪里去。
此时神志稍有恢复,但依然全身滚烫,感觉又干又饿额,身体就直接躺在车架上,冰冷又坚硬,小娃子的背脊硌得生痛,旁边就是堆叠的布匹和粮袋,但那掌盘子却不愿意给他垫一下。
小娃子微微偏头,车轮在旁边转动着,官道上一长串的车架,汇成一片叽叽嘎嘎声音,还有牛马的嘶鸣,和骑兵的蹄声。
此时经过车辙印的一个小坎,牛车剧烈的抖动了一下,小娃子全身剧痛,啊的叫了一声。
嘈杂的官道上没有人听到,连安排送饭的那个婆子不知去了何处,他的痛苦似乎一点也不重要。
痛感稍退,小娃子缓缓把眼睁开一条缝,阴沉的天空在晃动,他现在最怕的,是伤势不能复原的话,一旦有官军追赶过来,掌盘子肯定会将他遗弃,到时无论落在官兵还是本地百姓手中,都是极为凄惨的下场。
活动了一下脚踝,还是痛疼难忍。
小娃子咬咬牙,准备调整一下睡姿,背部也痛得很厉害。
此时一张苍老的面孔出现在视野中,小娃子仔细辨认一下,原来是驾车的老头,长相有些愁眉苦脸的感觉。
是河南时收的厮养,来的时间不长,虽然年纪大些,但懂照料畜生,又懂得套车,掌盘子便收了,小娃子最近常见到,但没问过这老头姓什么。
“这后生遭罪了。”
老头摇摇头,对着小娃子道,“后生你可要些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