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79节

庞雨冷冷看着城外的红旗,“飞字写错了。”

王文耀脸上带着泪痕,听了大笑一声道,“在下来写!”

说罢大步走进了门楼。

城楼上又安静下来,庞雨看着城外那些不再动弹的腿脚,突然双手撑住城垛缺口的下沿,翻上了缺口,接着又跨上城垛,高高的站立在城墙之上。

不光城上附近的社兵能看到他,城下数万流寇也都被他吸引住了目光,从流寇的角度看过去,城墙的天际线上突兀的站着一个衙役。

周围的社兵不自觉的围拢过来,庞雨扫视着城下的社兵,一张张陌生的脸,在今日之前他们只是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中,并无任何的感情,但此时突然感觉那么亲切。

庞雨伸手指着前方的城市,大声对他们道,“谁能告诉我,你们背后的城里有什么?”

一个社兵大声道,“有房子,有老娘。”

“说得好,还有什么?”

另外一个社兵应道,“妻小,兄弟,全家都在城中。”

“说得好!父母、妻小、兄弟,我们都在这城中,我们的家就在这城中。”

庞雨脸上抽搐着,“背后就是你们的家人,今日生死关头,他们没有其他依靠,唯一的依靠就是你们,你若从城头逃走,一个时辰之后,你们就要看着他们像那样被倒埋在土中。”

庞雨手指着五印寺的方向,附近的社兵认真的听着庞雨说话,每个人脸上既有恐惧,又满怀激愤。

太远的他们不知道,但庐江和巢县的惨状已经传播开来。

黄文鼎那样的民乱,只是地方利益争斗,几乎未伤普通百姓,大家都可以坐着看热闹,甚至顺手发财,但今日面对的,是全城所有人的生死存亡,方才那一幕,对这些生活在南直隶的人来说,在最深沉的噩梦中也未曾见过。

“不要想着能靠敌人的怜悯活下来,因为他们没有怜悯。

你们都是家中的当家人,今日这道墙就是你们的家,就是你们妻儿父母的命,你们要死也要死在城墙上,你死在城头,你家小才能在城中活命。

今日请你们全体作证,老子庞雨今日不打退流寇,绝不生离城墙。”

杨尔铭激动的大声道,“本官立誓,流寇不退,本官绝不生离城墙。”

所有的社兵和壮丁都神色激动,庞雨知道时机到了,这个时候需要把他们的恐惧化为勇气。

庞雨举起右手,声嘶力竭的喊道,“杀流寇保家园!”

社兵和壮丁们齐声响应,“杀流寇保家园。”

激烈的情绪迅速传播,城墙上到处响起“保家园”的呼叫,沿着城墙一波波的传递。

庞雨见氛围激烈,已经达到激励士气的目的,虽然其他位置的人听不到这番鼓动,但这里的气氛会传播出去,士气自然会提升。

当下跳下墙垛对王增禄道,“把抓那个流寇带来,小的那个。”

王增禄挤出人群领命而去,周围的社兵依然群情激昂。

此时王文耀已写好回复,晾干了封好交给庞雨,接着一名壮丁拉弓射了回去,城头上一阵叫好,那等候的流寇骑兵策马过来,俯身就拾起了信箭,随即掉头往黄旗而去。

庞丁在旁边低声道,“少爷你不是说不要激怒流寇。”

“现在是他们激怒我。”

庞雨盯着红色的大旗,“空了去把藏那绳子烧了。”

“万一城破了”“那也用不着,到时老子肯定已死在城头,老子说过的话就算数,人要有信用。”

庞丁还想再说,周围一片叫骂,那个少年流寇被押送过来,他全身血污五花大绑,被两人抓着,咬着嘴唇不停的左顾右盼。

经过时所有社兵都朝他拳脚交加,还有人大喊“烧死他”。

庞雨拦住众人,一把揪住那少年,将他贴在城垛缺口上,那少年受伤已经颇重,庞雨一松手就往地上软倒,旁边两个壮丁立即把他架住。

众人都知道庞雨要做什么,纷纷围聚在周围。

庞雨从身边一个社兵手上拿了短矛,转身猛地冲向那少年,长矛凶狠的刺杀过去,矛尖穿透少年流寇的背脊,那少年脑袋往后仰着,喉头发出咕咕的声响,随即没了声息。

围观的社兵大声喝彩,此时没有人再知道怜悯是什么。

矛头没有刺穿,庞雨死命往前推动,矛头终于穿透那少年胸膛。

庞雨用力继续推动着长矛,矛杆顺着创口缓缓前进,终于有半截穿过了那人的胸膛,庞雨这才放手。

“麻绳!”

片刻后,少年的尸体自由落体掉下,直到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子被拉直,尸体猛烈的抖动一下,随即开始左右晃荡,方才落下的停止,已经拉断了那尸首的颈骨,尸体的脑袋怪异的下垂着。

城头叫好声震天而起,流寇阵中则一片嘈杂,朝着城头大声叫骂,城头上也群情激昂的对骂,似乎都想用声波杀死对方。

城上城下数万名从未谋面的人,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成为了彼此的死敌。

红衣的尸体在南薰门上晃动着,城墙上传来一阵阵激昂的呐喊。

“这城不好打。”

革里眼眯着细眼摇摇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攻城别让守的人拼命。”

“种几个人头,就是要破了他们的胆。”

扫地王满脸卷曲的络腮胡,他不满的看看革里眼,“拼命不是想拼就拼得了,老子见过的城池多了,拼不拼的,该破就破了,入了城都跪在地上求饶。

我辈纵横天下,就是图个快意,想来想去有甚趣味。”

革里眼面无表情的道,“那请扫地王先上。”

“先上就先上,若是打下来有人跟着进城,别怪咱老子不客气。”

革里眼呲的冷笑一声,“放心,你扫得再干净,咱老子也不稀罕。”

张献忠嘿嘿的笑了两声,策马来到两人中间,一边搂一个道,“自家兄弟,别闹起来便宜了那城里的人。

休说谁先谁后,既是合营便一起打,破城你们先分,咱老子是东家最后分。”

两人都是桀骜不驯的人,听了张献忠的话也没接。

张献忠见两人不说话,撤了手怒道,“驴球子的,你们都是看得起咱老子来合营,没得为个县城伤和气,日后不打另说,今日能不能一起打,给句话。”

革里眼的细眼瞟了扫地王一眼,然后对张献忠道,“老八你给个鼓号。”

“大鼓。”

革里眼啥话都没说,一扯马头就走了。

扫地王看着他背影狠狠道,“老子种几个人头,几时轮到他来说话。”

张献忠拍拍他肩膀笑道,“攻城要紧。”

扫地王哼了一声,策马往五印寺方向去了,旁边的红旗赶紧跟着。

张献忠舔舔嘴唇,呼的擤出一把鼻涕,顺便在旁边一个厮养的头巾上擦了手。

张献忠收起笑容,“方才谁写的信?”

旁边老营的一个高照低声道,“回老爷话,是在固始收的一个孩儿军写的,原先是个童生家的书僮,也是认得些字才让他写的。”

“官狗为何说飞字写错了?”

那高照不知如何答话,张献忠军中基本不留秀才,从河南出来前又杀了一批,营中没有写字的人,不得已找个书僮,写错字平常得紧。

左右看看见无人帮着解围,那高照只得硬着头皮道,“属下叫那孩儿过来问话,若确实写错了,一定要罚。”

“罚他作甚。”

张献忠用手背擦擦鼻孔,“就便是错了,十六个写对了十五个,养来有用,好生厮养着。”

那高照松口气,他倒不是怕处罚那书僮,而是怕自己被牵连。

张献忠嘿嘿一笑,“飞取桐城,官狗说错了,咱老子偏说写对了。

飞过去取。

小娃子!”

“孩儿在。”

“你哥死在此处,要报仇,先破城。”

“听老爷吩咐。”

“你去领你本哨的孩儿军,上五哨先入城,让你当长家。”

小娃子明亮的眼睛闪动着,“谢老爷抬举。”

一刻钟之后,流寇南郊阵中一通鼓声,流寇阵中爆发出冲天的嚎叫。

震天的呐喊声中,汪洋一般的人潮向着城墙蜂拥而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圆筒===

成千上万的厮养嚎叫着冲向城墙,红衣的流寇随在厮养之后,他们分作数十人一股,将弓箭对准攻击位置的城垛。

城上几声炮响白烟腾空,在流寇的人潮中几乎分辨不出是否有命中。

厮养的潮水到达城下,无数的竹梯竖起,垛口的顶杆伸出来,双方又开始角力,抬梯子的流寇声嘶力竭的嚎叫着,拼命把竹梯往前推。

有一些竹梯加大斜度,不用挂钩挂住城垛,而是直接撑在外墙上,这样城头就无法顶住,但上城的时候要更困难,等竹梯靠稳,便有拿着短刀的厮养开始攀梯而上。

竹梯之后,是抬着桌案的厮养,桌案很重,上面还铺了些什么东西,他们比竹梯到达晚一些,上百张桌案陆续贴在墙根。

督战的长家高喊道,“一人两块砖就能回营高卧,有吃有喝!”

叫喊声中,厮养们纷纷钻入桌下,开始用铁镐、铁钎掏挖墙砖,很多人没有铁制的工具,只拿着一根尖木棍,用尖头死命的钻那些缝隙。城头一声锣响,墙上喊杀声如雷,城垛缺口处闪出无数守兵,,药弩手向着后续的厮养发射弩箭,石头、灰罐如雨点般砸下,竹梯下的厮养举着盾牌,抵挡那些石块,砸

中桌案的则发出嘭嘭的撞击声。

城下嘣嘣的弓弦震响,飞蝗一般的弓箭射向城垛,在垛口处密集得能在空中相撞,命中城垛的当当声不绝于耳,在墙砖上撞断的箭支哗哗的掉下,落在下边的桌案顶部。

投掷的社兵不时被射中面孔,惨叫着消失在垛口,但总有后续的社兵继续出现。小娃子带着一队红衣孩儿军,站在城墙二十步外,地上放着两架竹梯,他们大多没有弓箭,几个厮养拿了门板摆在前面,挡着城上设下的弩箭。两名有弓的孩儿军站在门

板两侧,不时朝着城上发射。

小娃子站在两块门板之间,身前并无什么阻挡,攻城的场景完全展现在他面前。

桌案下的蹲着的厮养们疯狂的叫喊着,手不停的撬动城墙的缝隙,一旦有一块砖脱落,就能引来周围数人的打斗争抢。

城头冒着伤亡投下的石块砸在桌案上,竟然大多没有砸透,石块几乎没有弹跳,一声闷响后就停止不动,昨日在东墙发威的石头,对今日用桌案的厮养几乎没有威胁。小娃子没有什么惊讶,因为这些桌案都是昨晚加厚的,最少都是两层木板,有些更是屠夫砍肉所用的案板,经过长年累月的敲击之后,案板的密度变得很大,更能承受冲

击。这些桌案上还有一层土,土层上铺了一层浸水的棉被,棉既防火又提供缓冲,造成桌案重量很大,但也增强了防御力,普通大小的石头根本奈何不了那些桌案。城头上接着砸下成批的灰瓶,陶罐落下后片片碎裂,白色的石灰四处弥漫,城墙下视线变得模糊,桌案下的厮养剧烈的咳嗽起来,但不足以击退这些人,他们仍坚持挖掘

墙砖。

旁边一架竹梯上一名厮养正在攀登,他衣衫破烂,口中咬着一把半截的腰刀,已接近了城头。

小娃子站在木板外边,仰头看着那厮养,一支药弩箭嗖一声擦着他右臂射中门板,小娃子连看也没看。

身边一个黑壮的孩儿军高声吼道,“小娃子你今日领咱们的头,别让人抢了先登的功。”

小娃子认真的看着那厮养道,“他马上就死了。”刚说完话,那厮养上半身已经探上城头,他右手取刀左手抓住城垛上沿,刚准备跳入墙上,上面几声暴喝,几支矛头狠狠扎中他胸膛,那厮养惨叫一声,手中断刀朝着几

根枪杆无力的砍了两下。

矛尖收回,那厮养往右一歪,直直的摔下城去,趴在城下没有丝毫生机。

“我说吧。”小娃子走回两个门板之间,坐下后摸出一个烟筒,用火折子点着之后吧唧吧唧的边抽边看。

方才那大嗓门的孩儿军对小娃子道,“你领兵,到底几时上?老爷可是说了,你先登城就能当长家。”

“还早呢。”小娃子明亮的眼睛盯着石灰弥漫的城下,“不是先登城当长家,是先登城还活着才能当长家。”

“你不是要给你哥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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