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78节

周二将少年拖走,拖入另一个流寇,此人只是大腿中枪无法移动,精神看着尚可,他一一进来就朝着庞雨磕头,只是大腿卷曲不了,显得有些别扭。

庞雨知道此人容易交代,当下严肃的道,“你若是说得有用,可饶你不死。

要是不老实交代,本班头就要对你用刑。”

那人惊讶的看看庞雨,“小人交代,为何不交代。”

庞雨愣一愣,有些尴尬的干咳一声后坐下来,“原籍何处?”

“山西阳城。”

“何时从贼。”

“前年,崇祯六年,小人不是要从贼,小人当时在外地跟人打架,被关在南监中,流寇来把人都放了,左右无处求活,便跟他们走了。”

那人倒也没有什么抵抗,没有让庞雨心中预备的酷刑发挥用处。

“跟随哪个流寇头子?”

“八大王,西营八大王张献忠,我们都叫他老爷。”

原来是个名人,庞雨想起这人就在城外,不知是否就是黄旗下面那人,颇有点想去见见,不过见了也没啥用处,当下继续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小人不知,八大王有十九个哨。”

“编制。”

“啥叫编制?”

“就是每哨下面多少人,还有什么将领之类的。”

“每哨有多有少,一哨有一个头子叫将官,将官有两个襄助的的,一个叫宝纛旗,一个叫高照。

哨下边是掌盘子、老管队、管队、长家。”

庞雨仔细听着,却没听到下文,抬头对那流寇道,“长家下边呢?”

“下边就是各家的厮养,少的七八个,多的数十,厮养当不得打杀的,每次跟官军打,都是长家以上才上阵。”

庞雨摸摸下巴,这么听起来,流寇倒有点像欧洲的骑士老爷,一个人打仗带几十个仆人伺候。

“白日攻城那伙人什么来路?

红衣的又是什么来路?”

“抬梯子的都是厮养,等着立功变成长家,白日红衣射箭的我只知道有上五哨,但晚间射火箭的都是老营的三个哨。”

“啥叫老营?”

“八大王的亲兵,总跟着他走,他们一人至少三五马骡,平日只骑骡子,打仗才骑马,那马当宝贝,只给他们自己婆姨照料。”

庞雨和何仙崖对望一眼,难怪晚上的组织力远高于白日,原来是八大王的御林军。

“说说你们从何处进入南直隶,一路攻克哪些州县。”

“小人跟着八大王从固始往霍邱,有三个哨从固始直接去了六安州,还有扫地王、革里眼是从颍州,统共是三路。

一路破了固始、颍州、霍邱,寿州有个乡官厉害,没打下来,便去了凤阳,小人跟掌盘子去了红心驿,截获漕银十万两,也没啥用处。

之后来庐州,把瓮城都破了,有个壮汉一个人拿根长矛守住登城口,去一个死一个,不知那人是个什么东西做的,就那么几级梯子硬是没打下来,最为可惜。

庐州分的三个哨破了巢县,接着破了庐江。”

注1“破城之后是否杀人?”

“小人从来不杀人,今日原本是没叫上城,我那掌盘子非说能破城,叫我等上来的。”

庞雨瞪他一眼,“问你八大王杀没杀。”

“颍州杀得可惨,满城都是死人。”

那流寇摇摇头,“霍邱怕杀一半,凤阳不知多少,巢县一打就破了,怕杀了七成,庐江杀人那日有雾,小人不知杀了多少。”

庞雨看着他眼睛问道,“人都杀光了,谁来生产粮食。

下次你们再从这里过,又能抢到什么。”

“不杀人,谁会让你抢,杀了清净。”

那流寇偏着脑袋,“咱只想要东西活命,那些孩儿军才想杀人,八大王最喜孩儿军,就是知他们易骗。”

何仙崖也在记录,他不停的观察那流寇,此人说话时都没啥表情,就像在跟邻居聊天一般,心中也觉得颇为诧异。

那流寇乘着两人记录的空闲,试探着问道,“老爷是否要杀我?”

“那也未必。”

庞雨放下毛笔道,“方才说了,只要你说的实话,对咱们有用的,我自会禀明堂尊,到了过堂的时候,知县大人自会为你开脱罪责。”

何仙崖凑过来低声道,“杨知县真的还要过堂审问这些流寇?

这打仗呢,怎地不是想杀就杀了么?”

庞雨肯定的点点头道,“咱们又不是军队,堂尊说了,若是有抓住的,只能按着大明律、问刑条例、明会典里面来,啥能适合这些流寇,就问什么罪,等到刑部复核才能杀头。”

注2何仙崖露出荒谬的表情,摇摇头后继续记录。

庞雨对那流寇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明日是否要攻城?”

“自然要攻。”

那人讨好的道,“明日扫地王、革里眼与我家老爷合营,三家几万人,说明日要屠光桐城。”

注1:庐州守城中的真人真事,此人叫鲁能所,当时流寇已攻克瓮城的城墙,庐州的主城墙比瓮城稍高,流寇顺着瓮城墙攻击主墙,此人一支长矛镇守那几级楼梯,硬生生杀得没有流寇再敢上,逼不得已又退下城去,几乎靠一己之力守住了庐州。

注2:当时地方衙门抓获流寇,确实要按流程审问,按法律定罪后上报刑部,依然是按地方治理的方式。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死敌===

太阳升起,温和的阳光斜洒下来,将大地照得一片金黄。

桐城上空飘动着淡淡的烟霾,城头上的悬帘稀稀落落,城垛上到处是烟火熏烤的黑色印迹。

旷野上人头涌动,成千上万的流寇汇集在南郊和东郊,那面大黄旗和一面大红旗都在南郊,另有一队人马推着车向西郊移动。

以庞雨的经验估计,城外不止三万人,其中以厮养为主力。

他们的组织程度不高,但用于攻城的时候,能发挥人力的优势。

桐城的城头上也密密麻麻,所有城内社兵都在城头上,数量超过三千人,城下的老人、女人、小孩仍在继续往城头运送物资,另有一些动员的难民青壮在运送条石。

昨晚的火烧了半夜,流寇不断的从城外发射火箭,梆子声和铜锣一直响着,城里几乎没人能睡着。

流寇的火攻战术既摧毁了悬帘,也起到了疲惫守军的作用,至少庞雨就一整晚都没敢睡。

庞雨不敢再挂棉被,城下送来的布匹陆续在挂上木架,社兵忙着往上面泼水,但布匹数量不足以遮蔽所有位置。

从流寇兵力集结的方位看,今日主力转向了南城,紫来街上仍出动了数千人,由一面大红旗指挥,有数十架竹梯,还有许多方桌一样的东西。

重点换到了南薰门,南城外的房屋要少一些,虽然没有掩护,但能发挥人数优势。

南郊阵列的前排,摆放了一长列的大车,还有许多的桌案,几乎摆满了南墙的正面,靠近五印寺的位置,还有流寇在挖坑,不知有何用处。

大车后面的竹梯密密麻麻,可能有上百架。

后面的厮养之中,还有数不清的门板,由几个人抬着。

阵列延展开去,几乎铺满了视线可及的郊野。

杨尔铭脸色苍白,城墙上所有人都被这种阵势所震撼。

“庞班头,流寇这是要三面攻打桐城了。”

“大人,他们要拉长战线分散我们的兵力,看起来是三面,但西城外布满塘湖,还有桐溪隔水,唯门楼位置可用兵,西面只能是牵制,实际是攻东南两面。

咱们也有数万人,只守两面城墙,仍是占优的。”

杨尔铭诧异的道,“何来几万人?”

“今日无论男女老幼,所有人都要为家园战斗,只要众志成城,一定可以打退他们。”

杨尔铭点点头,看着庞雨肯定的点点头,“如庞班头所言,今日本官也要上阵。”

庞雨正要奉承几句,一直守在南薰门的王增禄大声提醒道,“堂尊大人,班头你们看五印寺那里。”

两人往那边看去,只见一长列百姓被押解出来,总共近两百名被掳的百姓,以女人和老人居多,他们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分成几排跪好,面前都有一个挖好的土坑,旁边各站了两三名厮养。

那些土坑只有半人高深,挖出的土就堆在旁边,洞口也不大,并不足以活埋一个人,砍头的话似乎坑又大了一些。

虽然不知道具体用途,但庞雨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身边的庞丁悄悄问道,“要不要把昨晚抓的两个流寇挂起来?”

“不要。”

庞雨摇摇头,“咱们只是要守住城,不要故意去激怒流寇。”

不待庞丁再说,一名骑马的流寇已策马来到城下,他提着一面小圆盾,向着城头大声道,“我家老爷扫地王大驾光临桐城,令你等知县杨尔铭即刻焚香设案迎入。”

城头上社兵一阵骂声,由于那人隔得还远,众人石头砸不到,纷纷用瓦片投掷,瓦片也差了点距离,又有几个杨家头的药弩手朝他发箭,他们用的弩都是射山中动物的,不能和庞雨用过的军用蹶张弩相比,射程和威力都较差,所以才要在箭头上涂抹毒药,等那些动物毒发身亡。

那骑兵似乎早就料到了,一看到有箭射出,用圆盾护住上身,调转马头就远远跑开去。

他回到那面红旗下,对贼首汇报了片刻后,那贼首朝着五印寺方向一挥手。

那些土坑边的厮养同时动手,将百姓的头朝下塞入坑中,就像是种树一般,倒着种了一个人下去。

那些百姓的嚎哭声震天动地,却没有一个人反抗,任由流寇将他们埋入。

等到百姓都头下脚上的被插入土坑,哭喊声变得瓮声瓮气,接着厮养群中一声暴喝,立刻有人开始填土,泥土很快淹没了那些百姓的口鼻,填土的厮养一边推土,一边用脚踩实。

此时那些百姓才开始挣扎,他们身体不停的扭动,腿脚疯狂的上下蹬动,有的脚绷得笔直,如筛糠般剧烈的抖动,数百双脚在空中诡异的舞动,却又无声无息。

城头上的守军呆住了一般,看着城下发生的一切。

庞雨也目瞪口呆,他一生打交道的,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曾经历过许多激烈的斗争,但他从未想象过,世间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那些被埋入的人,对那些流寇没有任何威胁,也没有任何仇恨,却遭遇如此残忍的对待,一时竟有难以呼吸的感觉。

城头鸦雀无声,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过了好一会,才有人低声哭泣,庞雨不远处的王文耀捂着脸失声痛哭。

城外数百扭动的腿脚渐渐停顿,腿脚软软的耷拉下来,就如一片腿脚组成的墓碑。

“禽兽不如。”

杨尔铭声音颤抖,喃喃的说道。

黄旗下跑出一名骑兵,策马疾驰至南薰门外,一路马速不减,就在马背上微微起立,一箭射向城头。

箭支嘭一声射中城楼的门板,没有插在门板上,而是掉了下去。

箭头上绑着一份信,一个社兵去捡起来,送到杨尔铭手中,杨尔铭看了片刻,咬牙切齿片刻,又递给了庞雨道,“庞班头你来回复。”

信纸上写着十六个字“飞取桐城,献城取财,破城杀尽,汝等自决”。

庞雨看了片刻,就是非要攻克桐城的意思,想要桐城投降。

方才的那一出,想来就是他们的下马威。

“回信,写五个字。”

何仙崖赶紧应道,“回哪五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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