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73节

两人停下动作,目送那六骑离开。

两人又开始唠嗑,山下官道上再没有骑马的人经过,却隔一段时间便有一辆马车驶过,间隔在逃难的百姓间,前后数十辆却丝毫未引起两人注意,这些马车路过两人值守的山脚,往桐城络绎而去。

六名骑手旁若无人的一路飞驰,道旁行人惊慌躲避,半刻钟之后他们便来到桐城城外。

城外的铺子都已关闭,一副冷清模样。

前方逃难的百姓甚多,紫来桥上十分拥挤,六人减缓速度,停在人群之外,前方桥上有一些手执刀枪的衙役,桥两头摆放着粗木所制的路障,只露出一个口子供人进出,桥中间站着几名衙役,对进入的百姓搜身和对口音,查验通过的人才能过桥。

百姓听得马蹄声,纷纷给他们让路,六骑来到路障前,几个手臂上绣着壮字的黑衣衙役守在路障之后。

中间那骑手喝道,“我等是兵部侦役,要入城传军情,快些让开。”

几个衙役听得一呆,他们最多就见过知县,突然听到兵部两个字,全都吓住了,那几人又面向凶悍,衙役不敢耽搁,连忙搬开路障,让那六个骑手通过。

六人过桥后,那领头骑手又对衙役道,“不准堵路,我等片刻即回,耽搁了要你们狗命。”

几个衙役唯唯诺诺的应了,那骑手回头见东作门关闭,顺着紫来街折往向阳门。

一路打量城墙,只见城头上连绵不断的悬帘,还有不少的木架和高灯间隔其中,间隙之中人影幢幢。

很快到了向阳门,因为持续有百姓逃难过来,城门依然开放着,门口有不少等待检查的百姓,附近还有些衙役,他们见几个骑手过来,有人伸出短矛拦住。

“我等是兵部侦骑,要去安庆府报军情,快些让开道路,我们要入城换马。”

满口的北方口音,那衙役也被兵部名头吓住,不敢质疑几人,连忙回道,“小的要先禀告堂尊。”

说话的骑手一俯身,挥起马鞭照头就打,周围百姓一阵惊叫,衙役猝不及防的挥手格挡,那马鞭绕过手臂,仍啪一声抽在他脸上,顿时一道血痕。

那衙役惨叫一声捂住脸,痛得蹲在地上。

周围百姓纷纷避开,让出通往城门的道路。

官兵一向给人的印象就这副德性,拿鞭子打人都算好的,谁都不敢招惹他们。

岂知后面一声呼喝,一群衙役手执腰刀短矛冲上前来,把六人团团围住,几人坐骑或是感受到危险,焦躁的不停转动,几人要一直控马才能保持在原地。

领头一个壮汉衙役过来骂道,“你姥姥的哪里来的丘八,桐城不是你们撒野地方。”

那打人骑手用鞭子指着他骂道,“狗役耽误了军情,你们可担待得起。”

“狗兵!老子啥都担得起,打了你怎地!”

那壮汉衙役骂完,操起一根哨棒就要打,旁边一个衙役连忙拉住他。

“兵部的人,姚队长打不得!”

那壮汉一挣,旁边又有衙役拉住,场中闹成一片,两个骑手抽出刀来,警惕的看着周围的衙役。

骑手这边中间一人喝住伴当,跳下马扶起地上那挨打的衙役。

他客气的对那衙役和壮汉道,“两位官差兄弟得罪了,我等确实要往安庆府禀告军情,也是心急了,得罪处还请海涵。”

众人见这个官兵和蔼,有人壮起胆子问道,“几位兵爷可知那流寇往哪里去了。”

那和蔼的骑手仍是客气的道,“各位不需担心,南京有兵过江,跟凤阳巡抚合兵一处,流寇攻破庐江后不敢逗留,已经往舒城和六安州去了,”那些百姓顿时一片欢呼,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去跟亲友商议回家。

那骑手又道,“我等就是要去安庆禀告王兵备,请他派兵追击流寇,务必要把流寇拖在六安州,等大军来剿灭。”

百姓纷纷叫好,还有人拿出包袱中的干粮分给那几个骑手,打人那个骑手也收了刀,还连连对百姓道谢。

壮汉犹自不平,对他们几人怒道,“那也不能打人,老子桐城壮班那么好打的!”

“这位官差体谅,军情如火,我等不敢耽搁。”

那领头的骑手看了看门洞,门内大街上也有一些衙役,还有不少拿短矛的百姓,一副刀光剑影的景象。

他回头又对门口的众人道,“我等要入城换马,稍事歇息便要去安庆报信,谁能作得主?”

那衙役回道,“换马要堂尊老爷准允才行,各位可先入城候着,等寻到堂尊老爷再说。”

“那有劳这位官差去寻,城中纷乱,我们便候在此处。”

骑手拱拱手又对周围人道,“大伙可回家去了,我等亲眼所见,流寇大队早就往北走了,这么冷的天,别去四处奔波,还是家中好些。”

几个拿短矛的百姓叫道,“快些找人去禀告堂尊,大家都不用守城了。”

周围百姓兴高采烈的商议着,有些人已经提起行李往城外走,准备回家去。

消息往城门内传递着,向阳门周围不时响起欢呼。

周围的衙役都收了刀枪,那壮汉衙役朝他们呸了一口,往城门内去了。

各骑手没与那壮汉衙役争执,纷纷下了马来,就在原地吃些干粮,空隙时不停打量周围。

突然一个声音在那骑手身后道,“你们说是兵部侦骑,可有兵部的勘合?”

几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皂隶服的斯文衙役站在背后,头上没戴帽子,包了一层层的白布,上面还有血迹,身后跟着几个带腰刀的衙役。

打人那侦骑骂道,“你有何资格看我等勘合。”

“在下桐城快班何仙崖,受堂尊令巡捕向阳门并紫来街,并未听闻有兵部勘合发来桐城。”

领头骑手又伸手制止,不慌不忙从怀中拿出一副文书递过去。

何仙崖伸手接了,仔细翻看起来,上面印章齐全,右侧抬头写着,“兵部为紧急公务事事,照得河南各地衙门,命京营坐营游击唐光宏、把总刘所能副,侦听匪情,事关紧要,相应马上飞递,为此票仰沿途州县驿递…”“勘合只写了河南各地衙门,桐城乃南直隶所辖,各位怎可用河南勘合调我桐城的马。”

领头骑手微微一笑拿回堪合,“此勘合原为河南所用,但流寇已入南直隶,只能便宜从事,若桐城不借马,因此而放走流寇,那便是贻误军机,恐怕你们谁也担不起。”

何仙崖也吃不准,盯着那人看了片刻,回到门洞对气呼呼的姚动山道,“看着那几个人,我去禀报班头。”

两人身边,百姓议论纷纷,流寇已经撤离的消息在城内蔓延开去。

(注1)……“流寇往北走了?”

庞雨在钟楼上看着何仙崖,诧异的问道,“那兵部侦骑在何处?”

“还在向阳门,手中有堪合文书。”

何仙崖说完偷看庞雨一眼,“但不知真假,因小人并未见过兵部堪合。”

庞雨在钟楼顶层,周围是几名旗手,他今日在此处与全城各门协调旗号。

他听完后让几名旗手下楼,转了两圈对何仙崖问道,“昨日开始,咱们的马快过不了庐江县界,今日派出的三个马快,一个都还没回来,庐江究竟如何,咱们丝毫不知。”

何仙崖低声道,“班头是说他们是假的?”

庞雨摇摇头道,“不敢说断,不过我这人有个习惯,什么东西都先想着会不会是假的。

既然咱们无法过去庐江,他们怎生过来的?”

“会不会是流寇已经离开庐江,所以官道已经通畅了。”

庞雨点头道,“有此可能,但安庆府并无兵马,流寇行军每日至少五六十里,庐江离安庆两三百里,这些侦骑若是久在河南,当知安庆就算有兵,要去追流寇也是不可能追上的,若是凤阳巡抚真的带兵在后,那兵部侦骑应该联络凤督才对,他们不追踪流寇去向,反而舍近求远往安庆去,岂不让人诧异。”

何仙崖脸色微微一变,如果庞雨分析的属实,那么六人便是流寇先锋。

他喃喃道,“那他们此时还守在向阳门…”两人相视片刻,庞雨猛然道,“立刻回去,抓了那六人,关闭向阳门!”

“门外那些百姓怎办?”

“不管了!立刻骑我的马去!”

何仙崖转身便走,几乎是跳着下的钟楼楼梯。

庞雨跳到下一层,对候命的旗手吼道,“东面旗手上去,朝向阳门舞动红旗,钟楼敲钟!”

还不等那旗手挥动,庞雨已经飞快的往楼下跑去。

钟楼刚好就在县衙对面,庞雨急奔而入,快班房和皂隶房中,有一个中队的壮班,按照计划是作为城内预备队用的。

周县丞正在门口,见庞雨飞奔而来,还一抬袖子准备说话,岂知庞雨就像没看到他,从他身边一闪而过,刚进入大门就吼道,“一中队跟我来!”

庄朝正原本坐在屋中,听了连忙起立道,“一中队集合。”

“不集合,拿刀枪跟着我跑,往向阳门!”

庞雨吼完转身便调头往县前街跑,庄朝正等人都一愣,随即呼喝一声,三十五名壮丁从甬道两侧值房中蜂拥而出,一群人往向阳门狂奔。

“当!”

钟楼上清越的钟声适时响起,声传全城。

……注1:流寇有极强用间的能力,且擅于伪造文书,用公文骗开城门。

在攻取和州的过程中,曾经派人装作兵部侦役入城换马,告诉城中守兵说流寇尚在河南,让防守者放松警惕,实际大军已在两日路程之内。

===第一百零八章 城门===

城内钟声传出,紫来桥上一个小队的壮丁面面相觑,那几个兵爷说的话,他们丝毫不敢违背,毕竟是兵部那么大的衙门。

紫来桥是城壕上唯一的通道,庞雨专门在这里设卡,就是起到掩护城门的作用,避免被流寇突袭九六,横木路障可以控制他们通过的速度,横木朝外的一面上还嵌着许多铁钉,防止被人轻易推开,而此时却整个处于半打开的状态,几乎失去了作用。

兵爷让放开,钟声又要让布防。这里的壮丁大多来自农村,平时生活比较单纯,很少处理这样的问题,一时失了主意。

桥前还有些百姓,后面则是一长列的马车,车旁站着马夫,他们听到钟声,都留意起城墙的动静。

东作门墙头上人声嘈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壮丁队长没想到主意,飞快的往东作门跑去,准备向城头请示。

后面排列的第一名马夫见状,转身给后面的马夫大幅挥手,接着往身边车篷上用力拍了三下。

前后数十马车上的布帘瞬间掀开,身穿红衣手握腰刀弓箭的流寇鱼贯而出。

为首的马夫将驾车位上的布垫一扯,露出下面的骑弓和箭袋,左手取弓,右手已经套好扳指,上箭拉弦如呼吸般自然。

那些壮丁刚注意到有红衣人出现,第一支箭已经嘣的离弦,直奔第一道横木处的为首壮丁。

疾飞而来的弓箭贯胸而入,箭杆随着箭头那壮丁连声音都没发出,往后倒退两步,摇晃一下后迎面扑倒。

其余壮丁还未反应过来,连续的箭支带着风声呼啸而来,桥上惨叫闷哼练练响起,

血肉飞溅,前面排列的百姓尖叫着四散逃跑,下车的红衣人并不追杀逃散的百姓,但遇到挡在路上的挥刀乱砍,东桥头上瞬间尸横遍地。

桥上残留的壮丁惊慌失措,他们的队长刚到东作门下,桥上处于无人指挥的状态,众人拿着刀枪在原地惊叫,不知如何是好。

红衣的流寇杀散百姓,领头的数名凶悍流寇满脸血污,向着桥头蜂拥而来。

面前最后一个百姓扑在横木上,不顾上面的铁钉,想要翻过来,猛然一道刀锋闪过,他的头颅从身体上分离,在空中飞出一道淌着血滴的弧线,横过桥面噗通一声落入桥下河水中,残留的躯体仍保持着趴在横木上的姿势,刀锋此时才停顿在空中,是一把六尺五寸的长刀,血水正从刀刃滴下。

后边一个壮丁尖叫一声,扔下手中的短矛调头就跑,其余壮丁跟着四散而逃,其中一个伍长的手腕上还挂着铜锣,他的棒槌不知掉在何处,只知道亡命狂奔,连锣也顾不得敲。

那正要返回的队长刚好见到这一幕,转身朝着东作门狂奔,挥着手大喊道,“快敲锣!”

成群红色的流寇从路障大开的缺口冲过桥去,见那队长在逃命,当先几名流寇停步拉弓,朝着背影就射,只有两箭射中队长背部,其中一支竟滑开去,另一只插在背上,那队长闷哼一声,窜进了一条往北的巷子,那箭竟然丝毫没影响他的行动。

东作门上能清楚的看到紫来桥头,顿时一片喧哗,铜锣声立刻响起。到此时为止,庞大班头用马快、了望哨、桥头堡设置的三重前置防线已尽数失效,桐城只剩下最后的一道防线:城墙,依然开启的向阳门就是这道防线此时最大的漏洞。

其余流寇毫不停留,红色的人流往南转入紫来街,直奔向阳门。

……

向阳门前,众人也正不知所措,昨日演练时候已经说得明白,戒严期间钟楼取消了夜间报时,但凡敲钟都是全城戒备的意思。

原本刚得知流寇离去,众人正在兴高采烈,没想到此时会敲响钟声。

姚动山此时是向阳门最高职位者,他本该在城楼指挥,但壮班操练不久,各人的随意性都比较大,他便按着何仙崖说的留在门口,盯着那几人。

此时听了钟声,街中议论纷纷,姚动山到处看了看,朝着街上骂道,“昨日教的忘了怎地,都给老子上墙去,来几个人把城门关了。”

门洞外还在检查的壮丁问道,“那门外还有这许多人,都没搜过。”

姚动山拍拍脑袋,“老子管他,叫他们往西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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