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72节

“万不敢说这话。”

蒋淑琼夸张的退后一步,咧着嘴似乎要哭出来道,“东家你怎地要说奴家费心了,东家为的是全城百姓,奴家世代于此,如今家中都是几辈数十口人,这算少的,全城几万人的命都可着东家一人,东家在城墙三日没回家了。

别人不心痛,那是不知道。

奴家明明知道,做些小事还要得东家一句费心了,那是要折了奴家的寿呢。”

蒋淑琼说着就挤起肥脸,眼泪没有挤出来,但她还是伸手假作擦了一下。

周月如在后边默默的整理一个枕头,没有参加蒋淑琼的单人表演。

“刘掌柜说了,咱们的亲生父母在家中,衣食父母在城中,再生父母在城头,咱们百顺堂人人有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谁也不能有二话。

要是石头用完了,把奴家这一百多斤扔下去,奴家也保证能砸死几个流寇。”

庞雨突然想起蒋淑琼当过洗碗婆,连忙赞许道,“蒋班头一腔热忱,实为桐城楷模,这里也正缺少蒋班头这样的大才,城门是守城物资集散之地,便请蒋班头负责组织一下饭食供应,要求是要做到安全有序,不能酿成火灾,不能挤占道路,秩序不能乱,还要保证到点供应城头。”

“东家放心!奴家一定做好。”

蒋淑琼说罢,又转向周月如温柔的道,“那东家这里,月如妹子就照料一下。”

庞雨招过狗腿子庞丁,让他带蒋淑琼去接手煮饭的一沓子事情。

蒋淑琼出去片刻,外边一阵喧哗,只听蒋淑琼又在带着百顺堂帮佣喊口号。

“你在城上小心些。”

周月如的声音轻轻道。

庞雨看她一眼笑道,“射死了不是正好不还按揭了。”

周月如轻轻呸了一口,“休要说那些话,不吉利,再说你原本便没收过。”

“债就是债,总会收的。”

庞雨在那摇椅上躺下,果然很是舒服,眯着眼睛道,“给少爷我捶腿。”

周月如的声音道,“想得美。”

庞雨笑笑没说话,他这两日操劳过度,这么躺着片刻,竟然想要睡去。

突然听周月如问道,“孙田秀进城了没?”

庞雨迷迷糊糊的回道,“忘了。”

“这你也能忘了。”

周月如瞪着庞雨怒道,“她家那地方离官道不远,流寇来了有个好歹,你看怎办。”

庞雨睁开眼睛回道,“先前通知壮班家眷的时候派人去说过,孙田秀说他爹病得重,不敢搬动,他叔说的流寇来了往山里跑,后来想着里长在传警,他们往城里来自然会找我。”

“你怎地放心让她一家去山中,山里怎比得县城,万一那些流寇去了,堵在山上逃也没处逃。”

“流寇才没工夫去山上,他们每日行军至少五六十里,不可能远离官道搜山。

城中人财丰聚,流寇一门心思攻城,城里才是险地。

要是把小姑娘叫来反而城破了,倒害了人家。”

周月如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守着城,大家都放心,孙田秀他爹那样,山里住得几日,命也住没了,进城来吃住都方便些,药材也不缺。

我听进城的人说,乡间许多人都不愿出门避祸,万一孙田秀他们最后没走.”庞雨睁开眼睛,“流寇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境,她们应已走了。”

周月如皱着眉头,抿着嘴没有说话。

这时门外有人道,“禀班头,观音庙安置点的百姓满了,里面约有青壮男子五十多人,按计划可组一支社兵,庄队长在那里,他问班头能否先去给那些百姓讲讲话。”

“可以。”

庞雨揉揉眼睛撑起身来,“先把马备好,我即刻来。”

片刻后庞雨出得门外,周月如也跟了出来。

这个指挥部就在向阳门大街上,东作门和南薰门已经用砖石封闭,东面和南面都只能通过向阳门进出。

因为向阳门在城壕之内,没有直通城壕外的桥梁,流寇要进攻向阳门必须先经过南薰门或东作门,然后顺着城墙前往向阳门,整个线路都在城墙的监视和攻击范围内,东作门方向需要通过紫来桥这唯一通道,南薰门方向则要通过智度庵外的小桥,都是狭窄的必经之地,流寇很难突袭向阳门。

街上人来人往,不断有提着行李的百姓从城门进来,有些人排久了队,心中又一直害怕,刚一入城便瘫在地上。

门口有阴阳生给那些入城难民登记,若是没有亲友投靠的,便建议他们往某处安置点过去,这些安置点大多是城内的寺庙,有少部分是民乱时烧毁的宅院。

城墙内侧垂下许多粗绳,正在吊运各种物资,城下一些女人朝着城头叫喊,招呼自家男人接东西,社兵已经把人员定到每个垛口,那些女人也知道了位置,上不了城墙就在城下喊。

成群结队的社兵正在上城,队列中吵吵嚷嚷的,城头黑衣的壮班大声招呼,让社兵安静,那些社兵也不太理会。

城下蒋淑琼的声音惊天动地,指手画脚的调派一堆做饭的煮夫和女人。

一片嘈杂声中,庞雨登上马前往观音庙。

周月如留在原处呆了片刻后,缓缓往蒋淑琼那边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转身进入门洞,挤出城外等候进城的人群,往南塘里的方向去了。

===第一百零七章 侦骑===

“啊嘁!”

南塘里的田埂上,周月如打了个喷嚏,又把衣服拢了一下。

虽然已经开春,仍是春寒料峭,好像也比往年要冷一些。

周围的田间依然有农人在忙碌,似乎流寇接近并未影响他们的生活。

“怎地还有这么多人没走。”

周月如压下心中的疑问,认明道路往孙家走去。

穿过村庄时静悄悄的,没有见到几个人,很多家都大门紧闭。

到了村中间位置,几条狗跳出来,朝着周月如一通狂吠,周月如在路边捡了一根长树枝,拿在手中壮胆,贴着人家的院墙小心行走,旁边出来一个老婆婆,把狗撵开了一段,周月如才通过了中华田园犬的封锁线,狗叫声还未平息,周月如便找到了孙田秀的家。

看到孙家的院门,周月如松了一口气,虽然只来过一次,但那个小院的场景似乎一直在周月如心里。

院前的门扉换了,虽然还是是树枝,但扎得很周正,比以前那破烂样好了许多,右边的门页上,还绑了一小束野花,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

院里很安静,草树上整齐的绑着成捆的稻草,远看就像一座草屋,草树下有几只鸡鸭,地上有些粪便,正屋门前有一只母鸡正在咯咯的叫着,像刚生了蛋。

屋里有人说话,一个女子的声音。

周月如朝着屋里喊道,“孙田秀。”

里面立刻就有人回应,孙田秀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带着满脸的倦容,一看到周月如,顿时露出甜甜的笑来。

孙田秀大步跑过来,到周月如身前停下,扯着衣角叫道,“周姐姐。”

“怎地又不穿鞋呢,来姐姐看看。”

周月如蹲下来上下打量一番,爱怜的摸摸她头发,孙田秀用红绳扎了个辫子,比刚见到时那个脏兮兮的爆炸头漂亮多了。

孙田秀明亮的眼睛看着周月如,“他们说流寇要来了,姐姐怎地还往外走?”

“姐姐不放心你,来带你进城去。”

孙田秀眼睛垂向地面摇摇头,“不进城去。”

“那你上山也可以,总之不要留在家中。”

“要留在家中。”

周月如急道,“为何?”

孙田秀抓着衣角不语,周月如偏头看看,只见大颗大颗的泪珠正从孙田秀眼中流出。

“这是怎地了?”

“爹爹吐好多血,大夫说或许就这几日了。”

孙田秀擦擦眼泪抽噎着道,“他下不得地,稍稍一动便要吐血,哪里都去不得。”

“那你也不能留在家中啊,万一要是流寇来了…”周月如说着也流泪。

“我叔把弟弟都带走进山了,爹爹说死也要在家中,那魂才能归位。

爹爹眼跟前不能没人伺候,我要陪着爹爹。”

孙田秀擦干泪水,也不再抽噎了,伸手帮周月如擦擦脸上的泪,“娘说要记恩,爹妈的恩最大,叔和周姐姐恩也大,以后慢慢报。”

周月如一时说不出话来,还要再劝的时候,里面传来哇的呕吐声,孙田秀转身奔回屋里,吱呀一声把大门紧紧关上,还插上了门闩。

周月如上去拍门。

“周姐姐你快回城去。”

孙田秀的声音从门内传出,“咱家就这些家什,流寇来了要东西便拿好了,村里好些人也没走呢。”

“姐找人来把你爹抬进城去可好?”

周月如拍打着门,里面再无回应。

周月如在门前呆立片刻,缓缓转身往来路走去。

……桐城东北的官道上百姓络绎不绝,牛车上的家当堆成小山,徒步的也背负着一大堆行李,都在往桐城的方向逃难。

路旁一座丘陵上,两个身影坐在坡顶的荒草中,身边插着一个长柄的铁管,方向朝着桐城的方向。

两人都是赤脚短褂,外边套着短棉袄,脸上皮肤粗糙。

两人都是官道边张家村的村民,比较熟悉附近地形,县衙出了每天二钱的银子,让他们守在官道边,如果看到流寇过来就放炮。

“我说老周,要是流寇来了,咱们这炮一点,又是响又是烟,他们肯定知道咱们在这了,逃跑的路看好没?”

“看了,跟着我跑便是,落坡下去往田坝跑。”

“屁的田,水都放干了。”

“那总也有田埂,我不信流寇的马跑田埂跑得过咱们。”

“那是北边的马,万一能跑田梗咋办?”

“人家庞班头说了,流寇的马也就是那点高,跟咱们这里差不多,跑田埂一准摔下去。”

“可人家流寇也有腿,说不准不骑马也跑得快。”

“他们天天骑马都是罗圈腿,跑起来迈不开,你看张麻子就是骑牛骑的,跑不快。”

“那流寇到底长啥样来着?”

“管啥样,说的看到大队骑马的就放炮,嘿,有骑马的来。”

官道上一阵蹄声,有骑马的人从庐江方向而来,路上百姓一阵惊慌,纷纷往路边逃窜。

“放炮!放炮!快点打火折子。”

“等一下,才六个人,哎,你看是官兵的衣服。”

两人探头望去,那六个骑手果然有官兵的红色胖袄在里面。

两人的家就在路边,平时经常见到官方的驿传,很多都是这副打扮。

那六人也不理会百姓,一路往桐城而去。

那些百姓见没有危险,又纷纷回到路上。

“那放不放?”

“不放,不放,前面都没放炮,六人又不是大队,人家肯定是驿传的兵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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