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人群中的庞雨呲牙咧嘴,他的耳鼓几乎被旁边一个女人的尖叫震聋,这热烈的气氛,以前看个演唱会也不过如此,此时的谷小武就是天皇巨星,下面都是他的死忠粉。
谷小武抓起一把铜钱,朝着下面飞洒出去,将演唱会的气氛推向高潮。无数双手朝着谷小武挥舞,到处都是尖叫声,哪里的尖叫声更多,谷小武便将铜钱洒向哪里,人群瞬间朝着钱币集中的位置汇聚,无不在地上翻滚争抢,抢夺地面的铜币,外边的人心急如焚,身强力壮的便直接扑在地面人群的身上,生生压出一个位置。活脱脱一副古代真人版的抢红包场景。
谷小武哈哈大笑,又抓上一把朝另外一边扔出,口中大喊道,“又往这边去罗!”
人群顿时又往那边挤压,没争到位置的急得大声嚎叫,人群中被挤得无法动弹的人不停哭喊,还有被踩了手脚的叫骂不停。
庞雨也被人群推来推去,最后总算找了个机会退到了最后,已经是挤得大汗淋漓。最外围还有一些没有参与抢夺的人,庞雨躲在他们之间,观察着台上的谷小武。
台阶上的谷小武等人兴奋得脸色通红,不断的把铜钱洒向人群,几乎场中的百姓都加入了争抢。他们前几日跟随黄文鼎劫掠了几户士绅大宅,但是凡有金银等物,都被黄文鼎一伙没收,只准许他们抢掠物品,很多人抢回去的东西实际并无多大用处,也难以折现。
这两日城中行香请旗,只要那些富贵之家出钱请了免火旗,便不能打劫,大家都没了积极性。所以汪国华为大家考虑周全,要求各家请旗的时候除了银子还要给铜钱,银子由核心成员收了,铜钱则用来继续团结群众。
铜钱好歹是硬通货,今日就算是稀罕物了,所以众人争抢激烈,满场的人在地上爬来爬去,丝毫仪态也顾不得了。
过得一会,何仙崖捂着手退了出来,他转了两圈来到庞雨身边。
“二哥你怎地不去抢些。”
庞雨眼睛继续看着台上,口中回道,“老子不喜铜钱,那你怎地又不继续抢了。”
“手被人踩了。”
庞雨转头看他一眼,只见何仙崖左手手背红红的一团,不由失笑道,“可别伤了筋骨,你抢那点铜钱还不够药费。”
何仙崖晃晃手中的一个钱囊,“今日已抢了百余铜钱,足可换几分银子了。铜钱也是可买卖东西的,二哥你不喜铜钱,又喜爱何物?”
庞雨把脑袋凑近到何仙崖耳边,“你看他们带的牛车上是何物?”
何仙崖看也不看,“谁不知道,那他们今日收的五箱银子。”
他说完突然愣住,盯着庞雨道,“二哥的意思是。。。”
那申家的管事搭了梯子,恭敬的把代皇免火旗高悬于门头,庞雨眯眼看了他半响,然后沉声对何仙崖道,“算算他们发了多少免火旗。”
何仙崖低头回忆一下道,“昨日两路,咱们看那一路是七面,今日又是两路,这一路已发了五面,估摸着应是发了二三十面。”
“据我打听应是三十一面。”庞雨盯着何仙崖,“你看他们抬箱子的样子,里面有多少银子?”
“何须看啊,昨日到处有人都说了,生员家一千两,缙绅两千两,大富两千三百两,小富一千三百两。”(注1)
庞雨盯着何仙崖,“三十一户,那少说有四万两银子,后面还会继续有来。”
何仙崖听到这个数字,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干,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害怕。
“可,可二哥。。。”
“三弟你看看他们有无当大盗巨寇的本事?”
何仙崖转头去看,只见谷小武一伙四个人,正吃力的把那红色箱子抬起,因为牛车上已摆了一层,四人竟然抬不上去,只得又叫来三人,方才勉强搬上牛车,其中三人竟累得靠在车旁直喘气。
庞雨眼神闪动,认真的看着那辆牛车,“这一箱最多两千余两,百余斤而已,七人方抬上车架,三人气喘不止。再看他们持矛带刀装模作样,全然不知所用,说是乌合之众也是抬举他们。”
何仙崖也看着牛车舔舔舌头,“这点二哥倒是看得没错,这一伙中半数我都见过,多是各乡奸猾之徒,他们那聚合的百十人中,也就是黄文鼎汪国华算得本事,再有十余人有些蛮力,其余皆是此类青皮无赖,既无力也无勇。”
“但这群既无力也无勇的人有四万两银子。”
“或许他们已经分了,散于各家。”
“也或许存于一处,待有缘人取之,谁知道?”
两人在人头涌动的街头低声交谈,眼中都盯着对面的牛车,牛车和两人之间的街道上,是那些仍在地面翻滚争抢的人群。
何仙崖手抖动得厉害,那样的念头没有的时候便罢了,一旦被人提出,那念头便一直在他脑海的浮沉。
好半响之后,何仙崖用力把手臂互握,稳稳心神才道,“他们再是喇唬无赖,也是上百的人马,依附者成千上万,黄文鼎汪国华既有拳勇,又有谋略,下手亦是狠毒,靠我两人是否太过异想天开。”
庞雨轻轻嗯了一声道:“这两日看来,他们确实一群乌合之众。黄文鼎拳脚再勇,汪国华谋略再厉害,也不可能用这一群人成其大事,早晚败于衙门。待他们与衙门角力之时,便是我们的时机。”
何仙崖喘着气,“二哥你怎会忽然今日提起。”
庞雨冷冷道,“因为他们今日才有四万两银子,否则他们爱乱不乱,咱们保个平安便可,但今日之后,便不同以往。”
“可一个不小心,你我便死无葬身之地。”
庞雨笑笑道,“当日殷登问我一命是否值得一万两,我自己心里答了一句不值,此乃实话,就算每年管了两三个银柜,至多也不过三百两银子,分润之后百两而已,一生下来不值万两。今日有四万甚至更多,为何我不拿这条不值一万的命去搏一下。”
何仙崖只觉口干舌燥,前几日在一起在各处乱抢物品,庞雨就像儿戏一般,抢得毫无章法,似乎只是觉得好玩。还比不过一个有点见识的普通百姓,而此时的庞雨两眼放光,显示出他绝不是在说笑。
何仙崖从未想过这二哥能如此光棍,在黄文鼎一伙如日中天的时候,竟然想着去打劫劫匪。他心跳得厉害,“他们亦有可能招安,我们岂非白忙一场。”
“那咱们走一步看一步,万一真有机会,而我等毫无准备,岂非错失良机。”
何仙崖不能拒绝四万两的诱惑,狠狠心道,“那二哥说眼下咋走?”
台阶上手执兵器的乱民下了台来,驱赶开地上的百姓,队伍继续起行往下一家,谷小武大摇大摆的走在牛车之后。
庞雨没有回答何仙崖的话,在何仙崖吃惊的目光注视下,庞雨直接挤开前面的人群,凑到了谷小武身边。
“小武兄弟。”庞雨脸上带着温暖而阳光的笑。
谷小武一见是庞雨,嘴立即咧开笑起来,随即又平和道,“原来是雨哥儿!”
“那日你言说要避往外地,兄弟一直替你担忧,方才忽然见到小武兄弟,真是威风得紧,兄弟是既开心又羡慕,若是小武兄弟不嫌弃,能否也提携一下小弟。若是能成,我定然为小武哥和黄盟主用心做事,甚至我还能帮你们打探衙门的消息。”
谷小武哈哈一笑,带着些优越感的拍拍庞雨肩膀,“我一向便与雨哥儿交好,该当提携的,这两日还时常想起雨哥儿,只是不得闲去找寻。正好黄盟主设将台广招豪杰,正可把雨哥儿推介与黄盟主,请他给雨哥儿派一个合适的去处。实话跟雨哥儿说,咱们黄盟主和汪军师,都是万中无一的大才,大将之材,雨哥儿放心跟着他们,日后那钱财官路,便都有指望了。”
庞雨眼中泛起泪光,感动的看着谷小武,“多谢谷兄弟不忘贫贱之交,日后一定要报谷兄弟的大恩。”
。。。。。。
注1:《桐变日录》:(桐城)邑绅乃盛为具,贼至则延入,绘绮毕陈奉千金为筹,贼筹以代皇免火旗,建于其门。。。乡耆里甲悉帅比户争输恐后,士民无一免矣
===第四十二章 士绅===
子时的桐城,城外的两处宅院闪动着火光。一些桐城的士绅和富户提前逃走,未买代皇免火旗,房屋便被黄文鼎等带人抢掠后焚烧,有些宅院只烧毁部分,但随后而来的偷盗者将所有能搬的东西都搬光,最后还放一把火彻底烧光。
最近的桐城每天都有宅院在燃烧,衙门中的胥吏无人上值,白天乱民穿城行香,晚上六门大开,更夫无影无踪,各类偷抢之徒出没街市,整个桐城处于完全的无政府状态。
北拱门内的县丞衙署一片漆黑,院内连灯笼也没有挂,后进住宅区中有两个值夜的门子,靠在门廊上打瞌睡。
“当当当!”
对街的魏家巷锣声喧天,跟着就听得人生嘈杂,不知是发现盗抢还是火情。
两个门子打起精神,在院中听了一会,魏家巷的声音慢慢小了,两人刚松了一口气,突然院中厨房的位置“啪!”一声巨响,接着是哗啦啦的瓦片落地声。
院中惊叫四起,各屋都点起灯来,县丞和幕友也惊慌的走到院中查看。
自从乱民入城之后,县丞衙署中原有的皂隶、扫夫、灯夫纷纷逃离,虽然黄文鼎承诺不犯官舍,但谁都看出官方的弱势,不知何时官匪一旦冲突,他们便要受池鱼之灾。这些皂隶扫夫都是桐城本地人,所以都各自返家了。
留在县丞衙署的只有老家带来的门子和一个本地马夫。堂堂县丞衙署的安全,就依靠这区区两人。县丞在不久前殴打了一大票本地胥吏,可以说仇家遍桐城。一到晚上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县丞一家便要担惊受怕。
余先生提着灯笼进入厨房,发现是有人扔的石头砸破了房顶,还未等他向县丞汇报,侧门一阵嘭嘭的砸门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刺耳。
院中的家眷大声惊叫,县丞和余先生都惊慌失措,他们平日养尊处优,对这样的情况没有丝毫准备。
正在一家人惊慌失措的时候,只听门外一声大喊,“贼子大胆!”
一阵激烈的打杀声音之后,听得有人大呼小叫往北逃了。
幕友凑在门前,听得外边有人喘气,战战兢兢的问道,“外边何人?”
外边声音传来,“小人户房庞雨见过余先生,刚才的贼人有否惊吓到大人。”
余先生听得这话,心中那口气一松,差点一跤跌倒。
县丞赶紧道,“快开门让他进来。”
门子这次不敢再要开门银子,匆匆打开门放庞雨进了外进的院子。
庞雨见县丞穿个里衣,连忙恭敬的道,“小人护卫来迟,还请县丞大人勿怪。”
县丞哎一声摆摆手,余先生在旁边问道,“庞小友怎会深夜来此,可是恰巧在附近?”
庞雨躬身道,“小人专程来此,皆因今日贼人猖獗,小人知道县丞大人平日刚正不阿秉公执法,恐怕有些人会怀恨在心。小人担心有人乘机报复,弄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便时常守在附近。方才恰逢有两人在外投石拍门,小人便帮大人驱逐了他们。”
县丞有些感叹的道,“疾风知劲草,庞雨你很好。”
余先生见庞雨提着一根棍子,腰上还别着药刀,听得他一个人打走两个乱民,心中顿感安全感强了许多,当下试探着道,“那庞小友晚间可还要去他处?”
庞雨立即听懂了余先生的意思,“若是大人准许,小人打算就在门外护卫大人一家周全。”
县丞也希望庞雨留下,大家对刚才的一幕印象深刻,都把庞雨当成武林高手一般。
“那你等安置一下,今日便留庞雨在此过夜。”县丞说完点点头便回了后进,其他家眷也纷纷返回各自房间,院中恢复了平静。
余先生指挥两个丫鬟去准备外进的房间,自己带着庞雨在东侧的小亭中闲坐等待。那两名丫鬟动作很快,片刻功夫便准备好了床铺,自行回了后进,余先生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庞雨也不好询问,只得等着余先生开口。
月末的月色很暗,丫鬟在房间中点起的油灯透过窗纸,将微弱的亮光洒在外进小院中,庞雨适应了光线之后,还能借着这点亮光隐约看到余先生脸上的皱纹。
余先生打量对面的庞雨片刻轻轻开口道,“要是余某没记错,庞小友才十七吧,如此年纪有这份沉着,确实难能可贵。”
“小人不敢说沉着,只是念着大人的知遇之恩,还有余先生的点拨关照,想为二位尽一点微薄之力。”
“十七啊,多好的年纪。”余先生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萧索自顾自的道,“庞小友你看来,那黄文鼎等人是否在等候一合适之时机,再攻陷县衙,以我等人头拉旗造反?”
“这。。。”庞雨没想到余先生会这么说,但看余先生的情绪不太对,只得顺着余先生道,“黄文鼎恐怕是想过,只是没那胆量,也没那本事罢了。”
“不,他定然要准备如此的!”余先生摇摇头,突然语带哭腔哽咽着道,“可怜我已逾不惑,尚未留下子嗣便要死于这些贼人之手,老夫不甘啊。。。”
庞雨万没料到余先生半夜来这一出,恐怕是平日压抑久了,在这危急时期精神有些崩溃。口中赶紧劝道,“余先生放心,那黄文鼎一伙并非悍匪,不是定要与衙门作对,不过私怨争斗,再乘机捞些钱财。他们最终要与衙门和谈的,若是把衙门毁了,他们跟谁谈去,所以先生尽管放宽心。”
余先生抹抹眼泪,抬头看着庞雨怀疑的道,“你说的可是确实?”
“确实,小人一直担心酿成大乱,危及县丞大人和先生。为了探知贼人的动向,小人已想法混入那贼人一伙,得知了他们的意图。”
余先生惊喜的道,“如此便放心了,难为庞小友还有如此心计。”
“当不得先生夸奖,小人为探得消息,迫不得已要与那些贼人往来,日后平乱之后,还请先生和县丞大人代为分说,以免旁人误会小人。”
余先生满口答应,庞雨接着道,“小人若是探得要紧消息,便会来报先生,至少眼下看来,黄文鼎一心派旗赚银子,绝不会攻入衙署。至于先生方才说的尚无子嗣之事,小人也听说一些。”
余先生哎一声摆手道,“都是我那夫人,不但纳妾不许,连个填房的都不行。。。此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
庞雨凑近一些低声道,“若是先生信我,这事小人来帮大人想办法,说服夫人同意先生纳一房小妾。”
余先生吃惊的看着庞雨片刻,突然拱手道,“要是庞小友能帮这大忙,那便是我余家的恩人,老夫日后定有回报。”
“先生客气,那此事便交给小人了。”
余先生最近处于非正常的心理状态,被庞雨一个画饼弄得心情激动,平复了好一会才对庞雨道,“庞小友若是愿意,明日可否来县丞衙当值,这几日大人正好用人的时候,衙中的胥吏都不在。。。”
庞雨原本就是想靠近决策层,以便获得足够的信息,满口答应道,“那小人便留在此处,大人有事尽管调派。”
“明日还确实有事,县丞大人要与桐城乡绅商议平乱一事,到底是抚还是剿,杨堂尊让县丞大人参与议事,非要跟他们议个明白,万不能拖延了。”
。。。。。。
“因孔老先生说县衙大堂人多耳杂,今日特请各位来县丞衙署商议,地方稍局促了些,还请各位勿怪。”杨芳蚤高踞上座,但面对下首的左右两排人,态度却十分客气,这些人都是桐城士绅的代表,非富即贵。
县丞在右侧上首,庞雨则站在后排,以备议事的人有需要。
“桐城乱局久恐生变,然则衙门糜烂已久,胥吏皆不可靠。还需各位士绅襄助,方能有望平乱,今日请各位畅所欲言,务必有个确论,以便官绅同心合力。”
杨芳蚤说到衙门糜烂已久时,特意加重了“已久”两字的读音,提醒大家都是前任辜朝荐的错,他刚代理知县二十来天,虽然被逼要解决问题,但这锅是不背的。
场中一时沉默,庞雨偷偷观察对面的第二位的灰衣男子,此人脸形柔和气色饱满,坐在堂中气定神闲。此人便是方孔炤,他虽然坐下下首,但他进士出身,又是在乡丁忧的职方司员外郎,在此处的实际地位是最高的,只是面子上,他现在只是个民。
一名年轻的士子见堂中无人说话,忍不住大声道,“昨日贼人又分两路穿城行香,发旗十三面,因莫秀才未买免火旗,午后黄文鼎领人破莫秀才家门房,城中愚民晚间乘乱大掠莫秀才家,至天明放火焚毁莫家,并延烧民房三座。桐城大乱已数日,长此以往人心沦丧,百姓暗无天日,不宜迁延时日,应请安池兵备道(注1)发兵助剿。”
“不可!”堂中数人同声怒吼。
自从乱发以来,这几个缙绅大户在县衙也议过事,庞雨从未看到他们如此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