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没当流寇,是被贼子抓了的,抓了的。”
“流寇就是流寇,不知杀了多少人抢来的这吃食。”
汪大善下意识的往旁看了看,许梁头颈的伤口还在冒着白气,他赶紧回头举起手连摇,手掌中满是血迹,“没,没……”
少年官兵看到血迹不再多说,举起刀逼迫过来,刀锋上还有血水流淌,汪大善绝望的大声嚎叫,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尖叫,一手紧紧抱着女人往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坑壁。
外边突然一阵尖锐的哨音,少年官兵听到之后立刻停下脚步,哨音停顿之后,那少年官兵明显犹豫了片刻,接着又想往汪大善走来,此时那哨音又响起来,隐约听到有安庆口音在叫喊“千总急令,即刻集合!收队!”
汪大善后背顶在坑壁上,已经退无可退,少年官兵看了看女人,又恶狠狠的瞪了汪大善一眼,在哨音的催促中快步消失在断墙外。
两人急促的喘息着,尖利的哨音响彻原野,周围的官军在齐齐撤退,只剩下受伤的人发出凄厉的嚎叫。汪大善喘息停当,爬过去将粥锅拖过来,与女人凑在锅前,用勺子和破碗继续狼吞虎咽。
粥锅中的残留血珠随着碗勺的划动而流淌,渐渐消失无踪。
===第三百八十五章 队伍===
不知躺了多久,汪大善又回到那种极度舒服的状态,这次没有了全身冰凉,反而身上暖洋洋的,没有任何疼痛,他愿意永远这样躺下去。
“当家的快走了,咱们回宿松去。”
汪大善不情愿的睁开眼,女人吃了饱饭,消化了这些时候,眼中终于也有了点神采,直直的盯着汪大善。
“走,走……宿松。”汪大善无神的左右看看,“往哪条路走?”
两人同时呆住了,在成为厮养之前,汪大善连安庆府也没去过,他一生中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跟着老爷到过太湖县城,宿松县城常去,但那只有几十里而已,快一些当天就能来回。
这半年来他已经辗转数省,从太湖进入英霍山区后,他就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之后到江北、河南,现在又是湖广,他甚至不知道安庆在哪个方位。
“这条路往前不能走,大老爷在前边,要被抓到种人头,后面是官军……不,不去。”
汪大善爬起来,头仍然晕得厉害,他小心的站稳后抬眼看去,官军骑兵突袭之后的营地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尸体,受伤的人还在低声哀嚎,还有些隐约的哭声。
他站在断墙外,旁边许家的篝火还有残余烟头,在他眼前形成一片迷茫的薄雾。
“当家的咱们往远处走。”女人挣扎着站起来,“流寇官军都在官道上,咱们往远走。”
“那些土民见了咱们,也是一锄头打死了。”
女人拉着他的手,“左右也是死,万一躲过了,咱们就回宿松。”
“回宿松。”汪大善呆呆重复了一遍,眼中渐渐有了点神采,“回宿松!”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开始跑散的厮养有些已经回到附近,在尸体和伤者身上翻找吃的。
“得带着粮。”汪大善说罢放开女人,摇晃着到许梁身边,提起装粮的褡裢时又看了看许梁,头颈伤口的血正在凝固,处于液态和固态之间,已不再冒出热气,汪大善喘息几口,回身去搀扶女人。
“许家的怎生死了。”女人此时才看到许梁的尸身,露出惊恐的神色。
“官军杀的。”汪大善不耐烦的喝道,拉着女人转过断墙,官道出现在眼前,路面上到处是死伤的厮养,一些人爬在尸体边嚎哭。
两人谁也没理会,附近散落着各种家什,汪大善看到了一床被子,是二蝗虫老爷的缎子被套,重要的是颇为厚重,盖起来一定很暖和,必定以前是富贵人家才能用的,无数个寒冷的冬夜中,汪大善梦到过无数次。
几乎没有思考,汪大善就俯身捡拾,被子是散开的,他顾不得捆绑,就这般扛在肩上,被子又软又厚,覆盖了前胸后背,顿时感到暖和了许多。
女人此时已经捡了一口锅,汪大善伸手接过,两人一路捡拾,许多都是老爷们用的好物件,更重要的是粮食,他们不会放过任何见到的粮食,在短短时间为这个小家拼凑着家当,汪大善身上已经背负着两个粮袋。
开初的兴奋一过,他已经感到吃力,女人接过了锅,旁边也有零散的人影,他们只带了粮袋,经过捡拾的两人时互相打量一下,没有人交谈,沉默的错身而过,他们也在远离官道,跟汪大善一个方向。
“还要一把刀。”
汪大善对女人说着,刚才的这些人可能就是路途中第一批敌人,只要远离官道之后,就要互相抢夺活命的粮食,被子也是抢夺目标。
他停下来到处张望,在官道边发现了一把腰刀,被压在一个破烂的车架下,没有人留意到,当下飞快的跑过去,冰寒的刀柄拿到手上的那一刻,汪大善心头忽然一阵激动。
他提刀站起身,旁边经过的一个厮养见到,立刻露出害怕的神色,往远处绕了开去。汪大善握刀站在原地,似乎再没有人敢来招惹他,再也没有谁来欺压他,附近搜寻物品的厮养纷纷远远躲开。
这样的腰刀,都是老爷才有的,不然便是厮养头子,汪大善呆立了一会,才想起抽出来看看,这时官道上又传来一阵马蹄。
汪大善呆了一呆,随即调头往女人这里跑来,“跑!”
他拼尽全力,但虚弱的体力让他脚步漂浮,跑得几步便摔倒在地,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官道上的马蹄声飞快的接近,女人急切的喊着,汪大善连滚带爬的到了女人身边,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被子和粮袋重新背负好,两人拼尽全力想往远离官道的方向逃,但身上的负重让汪大善步履维艰,很快再次摔倒在地,女人拉扯了一把,自己也倒在地上。
马蹄声清晰可闻,汪大善已经没了体力,他惊恐的往蹄声的方向看去,七八个骑兵的身影清晰可见,第一眼便看到了二蝗虫,然后看到了小娃子,后面还有一些步行的人在追赶,距离并不远,应该就是跟着去打粮的那些厮养。
“是小娃子老爷,二长家……快,被子!”
汪大善手忙脚乱,吃力的将背负的被子脱下,接着将其他物件也扔掉,拖着女人往旁边移动,以免被几个老爷看出自己想逃走。
周围乱纷纷的,还有厮养在逃窜,二老爷叫了一声,两个马兵立刻策马追去,汪大善没有去看,乘着周遭的混乱,将挂在身上的其他物件都扔了,包括身上骨折的粮袋。
女人拉着他手哭道,“留着。”
“那是许家的,那许柱回来说不明白。”
“有啥不明白的,你留点……”
汪大善用力推开女人的手,粮袋取下来在手中沉甸甸的,汪大善咬咬牙丢在地上,最后他看向了地上的腰刀,那黑漆漆的刀鞘似乎有某种特殊的吸引力,汪大善盯着竟开始发呆。
马蹄声停在不远处,汪大善还没有抬头,突然肩上一阵剧痛,汪大善倒在地上一看,原来是小娃子老爷。
“赶紧收拾!”小娃子吼完策马往断墙后跑去。
汪大善松一口气,此时官道上又陆续又长家返回,逃走已不可能,好在小娃子也没怀疑,当下只能扶着女人往回走。
两人沉默的喘气,步履沉重的走到了断墙边,就听到了一阵嘶哑的嚎哭。
许柱已经回来了,他家的女人和子女估计并未跑多远,此时也返回了此处,一家人围着许梁的尸体嚎啕大哭。
小娃子下了马,在周遭转了一圈,寻找自己的贵重物品,他在西营久了,被官军袭击也不是一次两次,眼前的一片狼藉早已见惯,走到许梁身边时,小娃子也是漠然的路过,连看也没看一眼。
汪大善垂着头,他偷眼看了看许家,那把柴刀还在许梁身边,只是没有人留意,许梁死在官军袭击的时候,当然都认为是官军杀的,不会想到其他可能。
心头稍松,突然眼前的坑中站起来一个人,汪大善惊恐的瞪大了眼睛,这断墙外有三家人,除了他和许家,就是这个姓李的老头。
这老头是在麻城才被小娃子掳获的,只有单独一人,干瘦又沉默,平日西营中不许厮养私下交谈,汪大善甚至还不知道他叫啥名字,从官军突袭开始,汪大善一直处于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中,根本没留意到还有这个老头的存在,甚至没往那坑里看一眼
如果老头一直在坑里,定然目睹了他杀人夺食的整个过程,也知道他想逃走。
要是被他说出去,不说小娃子长家,许柱就能要了他两口子的命。
汪大善心乱如麻,只觉得口干舌燥,此时二蝗虫长家骑马过来,他对着小娃子喊道,“官军是安庆兵,刘老爷让赶紧走,到谷城跟八老爷一起。”
“有用的收拾了快走。”小娃子朝着几个厮养大声吼道,“一会家丁又来。”
汪大善心神不宁的应了一声,再抬头时,李老头刚好回过头来,眼神与汪大善接触,竟然丝毫没有躲避,老头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
正月十一日,熊文灿的大旗进入襄阳东门。
庞雨带着谢召发,在城门见到了陈如烈,从安庆到襄阳一千多里路程,横穿了湖广北部,两人都是满脸风尘之色。
陈如烈简单汇报了骑兵千总部的情况,他们到襄阳后没能入城,只能在城外扎营,两个司汇合之后,可用的人马也只有五百,其余的不是人病就是马病。
骑兵千总部此次全员出征,九百多人目前减员近五成,中间只有几次小型的战斗,大部分都是伤病减员。虽然损失颇大,但骑兵仍是不可替代的,无论长途还是短途,都体现出了远超步兵的机动能力,若是步骑混合,是追不上善于流窜的贼子的。
因为陈如烈的追击,闯塌天的招安比历史上晚了十天,他先跑到了枣阳,昨天才正式上表接受招安,熊大人准备将他安置在随州。
庞雨疲倦的问道,“八贼现在何处?”
“西营在麻城分两股分别抢掠粮食,一股往钟祥,一股往襄阳,八贼老营已至西北的谷城县,在那里扎了一个营盘,钟祥一股似在汉水以西,哨马未探到任何消息。”
“地图。”
陈如烈将一张地图铺在地上,上面简略的标记了道路、城镇、山脉、河流和桥梁。
以前守备营兵房中,有专门的测绘室,职责就是制造地图,庞雨自己也不动地图知识,无法给出技术上的指导,只是要求道路距离必须明确,铺舍、城池、河流、桥梁、渡口等必须要有标注,安庆本地的兵要地图已经制备,目前在制作黄梅、六安等地,比之商人用的天下路程备览更方便直观。
但外地的他们基本是两眼一抹黑,连各地的舆图都无处寻找,只能根据天下水陆路程大致画一下,只有道路情况而无地形情况,连途中的集市村镇也全然不知,扎营地都需要骑兵提前一天查探。
好在陈如烈的骑兵到得早,游骑将襄阳周边跑了一下,画了一个略图,至少比没有强。
“八贼在谷城哪个位置。”
“北面的白沙洲。”
谷城的位置在襄阳西北方,汉江在此转了个弯,白沙洲的北面和东面都有河流阻挡。
庞雨指着谷城西面,“这一片都是山?”
“都是山,从这片山听说连接四省,流贼每遇不利便往此处跑。”
庞雨皱眉看着地图,“八贼选的这地方倒有些像安庆,负山临河,有屏障又有退路,如果要剿灭他,需要渡河之后围堵西、南两面,钟祥来这一股,必定会驻扎在南面,以防止被围。”
旁边的谢召发低声道,“八贼既是要招安成了官军,便要听熊大人号令,届时让他另寻一处驻地,便没这地利了。”
庞雨摇摇头,“正式招安之前他都是贼,赞画房把谷城附近兵要地志查探清楚,制定突袭和围剿八贼的作战计划,即便不是马上剿他,也要有备无患,周遭还有哪些贼营。”
“熊大人驻节襄阳,各路官军都在往此处来,昨日左良玉刚从南阳来,除了八贼和闯塌天,其余流贼皆逃往了河南。属下一路追击时,西营和闯营亦无战心,与我骑兵一触即逃,凡抓获无论老贼厮养,皆说已受招安自称官军。”
庞雨抬头看了看高大的襄阳城墙,这几日都在飘雪,黑色的墙体显得既坚固又冷清。
“左良玉这次倒是听令来了,他是熊大人选的直领兵马,增兵十二万,最后还是这些旧营伍。”庞雨摇头笑笑,“还有哪些兵马到了。”
“左良玉只带了五百骑兵来,这几日在北门外扎营,还有河南总兵张任学,只比属下晚到了两日,带了一千步骑,驻扎在东门,这位总兵跟大人一般……”陈如烈抬头看看庞雨,“是进士弃笔从戎的。”
“进士当总兵?”庞雨惊讶的看着陈如烈,他来大明朝这两年,对进士的地位早已十分清楚,自然是远远超过他这个俊秀子弟的监生。
“还当过御史,听闻是他自告奋勇当武官,皇上特地为他增设了河南总兵,属下也是这几日听他营中将官说的。”
庞雨点点头,以前确实没有听过河南总兵这个职位,连左良玉这个总兵官也是占的川军编制,张任学能让皇帝为他增设岗位,估计是文武双全极有能耐的,肯定也已被熊大人划入麾下。
“还有哪家将官在熊大人麾下?”
陈如烈恭敬的道,“登州镇的陈总兵。”
===第三百八十六章 堂议===
“下官安庆奇兵营副总兵庞雨,见过陈将军。”
“在下登州镇总兵官陈洪范,表字九畴。”
庞雨飞快的打量了一眼,这位陈总兵身材高大,该是四十多的岁数,但脸上皮肤粗糙,皱纹有点多,估计是因从登州长途跋涉过来,路途劳顿的原因。虽然五大三粗的,但待人十分客气,甚至带着点讨好,对着庞雨这么个副将,也是自称在下。
今日是熊文灿到襄阳后第一次升堂,参加的等级很高,既有文官也有武官。此时先到的都是武官,熊文灿直领的兵马主要就是三个总兵加庞雨一个副将,已经是他能集结的最大兵力,作为上任的造势。参游将领都站第二排,庞雨带来的有杨学诗和王增禄,陈如烈和姚动山留守营地,其他参游里面,庞雨听过名字的有罗岱,路上截获塘报的那位滇军许名臣也在其中。这些外地武官里面,庞雨见过面的只有一个左良玉。
左良玉人多,但能算作战力量的也不会超过兵额,这里所有将官算起来,大致也只有一万多的兵额,实兵当然就更少了,基本就是熊文灿那三万直领兵额了。
与庞雨估计的相差不多,到位的仍是旧兵旧将,张任学这个河南总兵是新设的,但军队是从以前署镇总兵许定国那里划转而来,说起来张任学是总兵,但庞雨看过去的感觉,还是一个文官带着个参将,带的参将就是罗岱,也是以前就有的营伍。
新增十二万兵额兵饷,很难说最后能踏实增加多少,此前庞雨以为自己最聪明,一个奇兵营占了两份兵额,现在一看大家都不傻,多半都成了庞雨这样,原处拿一份,跟着熊文灿再占一份直领兵额,兵额兵饷最后变成一团乱麻。
这其中的混乱,又涉及到兵额的层层分润,熊文灿和张国维这样地方大员是肯定知道的,兵部也知道,但都不会说破,即便有人跳出来说了,最后也无法解决,只能盼着多少有些效果。
唯一的好处,将官手中钱多了一部分,养的家丁肯定会增加一些,多少算是有些效果,但如果跟剿饷征收、派发、使用的成本相比较,庞雨估计投资效率能达到一成就不错了。
几个武官是到得最早的,他们几个站在左侧,庞雨的地位比几个总兵要低,陈洪范大概对庞雨并不熟悉,也不了解他的战绩,寒暄几句路上的艰辛之后,便转去了张任学那边。
庞雨心里也想去跟张任学套近乎,毕竟是皇帝特别安排职位的人,既是进士又当过御史,地位比这几个武官都要高,如果稍有战绩,便可能升任巡抚或是总督。只是陈洪范一直不走,张任学又神态冷淡,庞雨见状放弃了这个打算,见左良玉跟许名臣聊了几句后就站在一边,便凑了过去。
“见过左帅。”
两人是第二次见面,互相间多少有些亲近感,左良玉的红脸上表情温和,对着庞雨客气的道,“前些时日听闻庞将军大破群贼,本官也着实高兴一番,卢大人看人总是准的。”
“下官是侥幸,又是在安庆以逸待劳,比不得左将军这般逐贼千里。”
左良玉摆摆手,看了看大堂后压低声音道,“逐贼千里也是无用功,你追到九百九十里了,贼子一句招安,便成了你我一般官军。”
庞雨听他语气,不由试探道,“左将军与八贼交锋数年,对此贼最是了解,不知此次招安是否能顺遂。”
“对此等巨贼,何时招安皆不会顺遂,不信你可问熊大人,八贼既是要招安,那便是官军了,届时兵部一道令信下来,让他去辽东打鞑子,看他去不去便知。”
听左良玉如此说,言语中有怂恿庞雨去反对的意思,庞雨此前跟熊文灿一起来的,对这位大人的招安动机和决心都一清二楚,绝不会出头去反对,当下笑笑敷衍道,“那八贼定然是不去的,就不必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