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阳被左良玉击败,说是到了麻城一带,昨日听闻又向北去了。若是追得急了,恐怕真想招安。”何仙崖叹气道,“就是不知熊大人又急的什么。”
“不管他急什么,我自打我的。”
庞雨朝左侧等候的陈如烈招招手,陈如烈匆匆来到面前。
“大人吩咐。”“按照原定计划,明日过了界,骑兵不侯大队,往麻城方向行进,沿途追摄八贼,可自行决定战守,只需三日回报一次,能战则战,不能战就拖住他,等待大队会剿,这次本官一定要取八贼的人头。”
===第三百八十二章 见敌===
崇祯十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湖广大地飘起了雪花。麻城西北的原野一片荒凉,沿途市镇乡村炊烟断绝,官道上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具倒毙的人畜尸体,道路两侧则
到处丢弃着破烂的家什。
路面上有几个零星的人影,他们互相间隔得远远的,但凡那里有点声音,便抬起头来紧张的张望,确认安全后才继续翻找路边的家什。
一阵马蹄声从麻城方急促的接近,路上几个人影如受惊的麻雀,丢掉手中捡拾来的破烂,飞也似的往远处逃去。
“着哨骑今日哨探至午时末刻止,四十里设扎营表旗,前方二十里设伏路兵四人,十里设伏路兵八人。”一匹背着三角小旗的塘马飞驰而至,杨光第哈着白气,口中低声念完,瞟了一眼那些奔逃的人影,口中叫了一声,见他们跑得更快了,不由咧嘴笑了笑,接着看
到前方一处断壁处有个黑色的三角符号,立刻打着马继续往前。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塘马,若是按照以前的标准,他是进不了的,但庞大人急于扩大骑兵,交代杨学诗扩大招兵,杨光第平日给骑营养马,有练习的机会又上过战
场,第一批就补充了进来,成为骑兵第一司的直属塘马。今日是去给探路的哨马传令,接近麻城之后附近发现不少流寇,路途中不安全,塘马应该是两人一组,但因为塘马病倒的人不少,队长找不到那么多人,也就顾
不得操典了,派出杨光第单独前往,只是叮嘱他多加小心。他一路都很小心,路上没有遇到危险,从大队出来已经跑了二十多里地,接近哨骑的侦查范围,他需要更加仔细的看哨马留下的标记,以免路上错过了。因为路
程很长,按照塘马的要求,杨光第隔一会就要把口令再背一遍,以免漏了内容。
又跑了两里后到达一个小的集市,杨光第没有看到符号,他放慢马速缓缓通过,不停的在断壁残垣间寻找标记。前方路面上突然黑影一闪,坐骑呼的一声扭动脖子,杨光第转头间看到右侧跑出一只野狗,飞快的在路面上一掠而过,消失在左侧一道断壁后,破碎的泥土墙内
嘎嘎声响成一片,飞出十多只鸦雀。
马头使劲摇动,杨光第赶紧拉紧缰绳,一手在马脖上抚摸,随着雅雀飞远,坐骑才慢慢安静下来。杨光第策马从野狗出现的地方通过,那里应该是一座草屋,地上没有任何瓦片的痕迹,作屋顶的草料早已被烧光,泥墙垮塌了两面,残余的两面墙之间,堆叠着
七八具赤裸的尸体,有两具尸体上还残留着断裂的袖子,皮肤覆盖着一层霜雪,看不到是否有伤痕。
虽然年纪不大,但杨光第曾被流寇短暂挟裹,他知道这些人多半是厮养,所以才会成群的聚集在一起,都是冻死的,衣服被其他厮养扒走了。顺着道路往前,各处尸体络绎不绝,有些尸体残缺不全,集市里面静悄悄的,偶尔有雅雀的声音响起,虽然是在大白天,杨光第仍是心头发毛,但因有令在身,
不得不继续缓行搜索标记。终于在快出集市的时候,又看到了三角符号,中间还写着一个守备营专用的数字,据说是庞大人定的数字记号,表明这里是今日第四个侦查目标,没有在路上错
过,哨马应在前方不远处,杨光第松一口气,立即打马逃也似的跑出集市。出了集镇后,杨光第才感觉到后背凉飕飕的,按照骑营的条例,一旦冬季行军中出汗,就必须立刻擦拭,赶紧从怀中摸出一块干布,伸到衣服里面去擦,刚把后
背擦过,前方出现了叫喊和马蹄声。杨光第赶紧勒马,风雪中现出一个灰衣骑手的身形,朝着这边飞驰而来,杨光第呛一声抽出腰刀,紧张的盯着那人,那人身后紧接着又出现了三个骑手,虽有些
模糊,杨光第仍一眼认出了奇兵营哨马独特的冬季土色军服。土色军服的骑兵在马上拉弓,朝着前方灰衣骑手放箭,但没有什么准头,箭支从灰衣骑手的头顶上越过,灰衣骑手返身朝后射了一箭,同样的毫无准头,不知飞
去了何处。
灰衣骑手不用说就是流寇,方才集市中死的流寇吓人,但活的流寇不吓人,杨光第兴奋的一打马,朝着那流寇迎去。灰衣流寇一边控马飞驰,一边放箭阻挡官兵哨骑,注意力都在后面,待听到前方马蹄声才转头,又是一个土色军衣官兵正持刀迎来,惶急中连弓都来不及放,丢
了就去拿兵器,谁知在枪插处抽了个空,他的线枪已不知丢在何处,当下去抽腰刀。
此时杨光第已经在十步外,对面的灰衣流寇刚抽出腰刀,仓促的举起,脸上一副凶恶模样,口中正发出一声怪叫。
灰衣流寇的坐骑比杨光第的坐骑体型更大,全力奔驰之下气势惊人,马匹是种胆小的动物,会本能的躲避体型大的同类,杨光第的坐骑朝着左侧偏转。怪叫声中对方的人马身影急速扩大,杨光第脑袋一片空白,军官讲的马战忘得一干二净,眼看对方开始挥刀,杨光第口中发出一声尖叫,下意识的往下缩了缩脖
子,右手腰刀猛地挥出。只感觉手中如撞上一股大力,接着一阵狂风从身边刮过,似乎还有一阵马嘶,坐骑带着杨光第继续飞驰,跑出十多步后杨光第才回过神来,右手已经空了,虎口
处破了一个口。对面两个哨骑已经赶到身前,他们没有理会杨光第,直接从身边经过,杨光第呆呆的转头,看到那灰衣骑手摔倒在官道下,那匹马刚挣扎着爬起,趔趄着往田野
中跑去,脖子下不停的淌血。
“小子叫啥名?”
声音很大,杨光第抖了一下,回头看到是穿皮甲的军官,再仔细看了一下,是骑一司直属游骑旗队的旗总。
“传,传把总令信,着哨骑今日哨探至午时末刻止,四十里设扎营表旗,前方二十里设伏路兵四人,十里设伏路兵八人。”
“怎地四十里就扎营。”旗总气呼呼的怒道,“原本说的六十里,尖哨都跑前面去了,一时怎么收回来!”
杨光第呆着说不出话来,他只是个塘马,把总怎么说的他就怎么传,一个字不能多一个字不能少,其他的都不知道。
旗总瞪着他,“问你叫啥名。”
“杨光第。”
“比其他几个塘马好,记着塘马那也是骑兵!连个贼子都不敢砍,凭啥领那许多月饷。老子早就说不要选递夫干骑兵,都是些怕死货色,光会骑马有个屁用。”
旗总说罢也不理会他,径自跳下马走到了那灰衣流寇处,那流寇被两名哨骑压着,口中仍在叫骂。
“咱老子告诉你们,我家老爷要招安了,比你们官大,你们得罪了老子,老爷把你们全砍了……”
旗总也不说话,一手抓住流寇的左手,右手从鞓带上抽出短刀,猛地一刀扎下,随着一声惨叫,叫骂声戛然而止,流寇的手掌已被短刀钉在地上。
“把你家老爷叫过来看看。”
流寇趴在地上涕泪横流,痛得说不出话,旗总松了刀柄,蹲在地上偏头打量那流寇,等他缓过一阵后问道,“哪个营头,哪个贼首。”
“闯……塌天,刘老爷老营上一哨……”
旗总把刀柄一拍,那流寇顿时又大声哀嚎起来。
“刘国能就刘国能,老爷个屁,他去哪儿了?”
“老……随州,随州。兵爷饶命,我家营头真的要招安了,以后都是官军兄弟……”
旗总又一拍刀柄,“谁跟你兄弟,刘国能不是跟八贼合营,八贼跑哪去了。”
灰衣流寇喘息一会道,“分营几天了,八贼往襄阳去了。兵爷饶过,刘国能和八贼都要招安了,都是自己人。”
旗总站起身来,照着流寇脑袋就是一脚,一声闷响后那流寇便晕了过去。
“自己人,叫你不要脸。正好那个塘马叫啥名的,给把总带口信。”
他抬头一看,只见那塘马正呆望着流寇那匹跑开的伤马。
旗总走过去偏头看了看,“那马有啥好看。”
杨光第赶紧道,“那马好。”
“怎地好。”“我曾师傅说了,眼大鼻大,双凫大,耳小,三山骨小,面长项长腰短,膝高掌骨高,小人刚想起来,这马方才跑时后蹄能到前蹄之前,这马啥都好,可惜砍坏了
,还有……”
“回去到游骑旗队报到,以后跟老子干游骑。”
杨光第脑袋还有点懵,呆呆的回道,“那我得跟我家队长……”“跟他说个屁,他敢不放人。记口信,游骑旗队今日斩贼骑三人,俘两人,分属闯塌天老营上一哨、马兵下三哨,均供述闯塌天与八贼分营,闯塌天往随州,其一
部距此五十里,八贼往襄阳,约有四日路程。”
……
“把总大人,文书官来问为何要提前扎营。”
“行军打仗他也要管。”陈如烈在路边抓了一把雪,往脸上抹了一把,“去告诉他,今日又有三十多战马都走不动路,车架都不够运伤病了。”
陈如烈用舌头将嘴边的雪粒舔进嘴中,“麻城不开城门,伤病无处安置,米豆草料也无处采买,这一路拿钱都没处买去。”
“麻城派人来说,八贼和闯塌天刚走几日,附近还有流寇马兵出没,怕是不远了,咱们还要不要继续追。”陈如烈沉吟半晌道,“追,怎么不追,庞大人下了明令,就是要咬着八贼,但咱们不是一起追,跟庞大人上塘报,因天气严寒,行军十余日计伤病战马二百二十九,死二十七,兵将计伤病一百七十四员,死九员,随行驮马伤病损失计五十四,车架损坏七架,骑一总无法维持全军每日六十里行军。职拟于今日将可用人马补
齐骑一司,由下官带领仍追摄八贼所部,缺额及伤病转入骑二司,二司由副千总带领随后缓行。”
赞画军官刚要去马鞍上取笔墨,一匹塘马已经来到跟前,陈如烈抬头看着那塘马。“禀千总大人,一司游骑旗队今日斩贼骑三人,俘两人,属闯塌天老营上一哨、马兵下三哨,均供述闯塌天与八贼分营,闯塌天往随州,其一部距哨骑五十里,八
贼往襄阳,约有四五日路程。”
赞画立刻停下,过来对陈如烈问道,“大人,咱们是不是继续追八贼。”
“两个谁近?”
“随州近,闯塌天近。”
“闯塌天也来过安庆作恶,既是遇到了,先打闯塌天。”
“庞大人说的是追摄八贼。”
“追摄八贼当然也要剿灭所遇流贼,庞大人也说过,骑兵就是进攻的,骑兵就应当……”
附近的军官同时道,“见敌即击!”“放出千总部直属游骑哨探闯塌天营地,能动的都给老子预备作战。”
===第三百八十三章 年关===
“途遇闯塌天一部,骑营追斩贼寇九十七级,俘获近千人多为厮养,我部阵亡十九,重伤十三员,轻伤四十一员,致文随州官衙收押俘虏未获回应,随将厮养释
放,游骑侦获闯塌天北遁,职部遂追摄八贼所部。”
二十八日夜,庞雨在大帐收到了陈如烈的塘报。现在的中军塘报一律由赞画房收发,司吏谢召发亲自送来。
“陈如烈带着一个新营伍,能把刘国能打跑还是不错的,就是减员太多。”谢召发赞同道,“骑一总募兵满员方三月,便长途行军千里,路上免不了折损,现下已伤病阵亡减员三百余,尚要留兵护卫伤病及辎重,可战者只余半数,若是再
追几百里再减半数,便只剩两三百人可用,那八贼征战已逾十年,最擅设伏围打,下官怕陈如烈追得太急恐有闪失。”
庞雨知道谢召发说的是实情,他还从未在陆地行军这么远,过了黄梅之后,路线逐渐往北深入,距离大江越来越远,距离汉江又还很远,无法利用水路。从黄梅到麻城是被寇的重灾区,这个区域官兵力量薄弱,各股流寇来来往往,沿途满目疮痍,官道周边几乎不见人家,除了一些大的县城,乡镇几乎只剩断壁残
垣,拿着银子也买不到东西。他的大队是跟着熊文灿一起行军,遇到的城池倒不敢不开门,路上补充了两次军粮,但骑兵走在前面那么远,又没有文官同行,地方官是不会给好脸色的,城池
不开是常态,自然补充不到米豆,伤病员也找不到地方安置,如果是城外的寺庙等处,还需要留兵护卫,会进一步减少作战力量。庞雨沉吟片刻后道,“他们是骑兵,贼子没那么好围打,打仗毕竟不是比谁打得久。八贼是打了十年,八成是败仗,陈如烈只打了三年了,但都是胜仗,骑兵就是要有敢于进攻的劲头,不过你提醒也是对的。给陈如烈回令信,继续追摄八贼,注意远近侦防,扎营需固,若一司继续减员,可再次缩减前锋,若是少于两百可
就地休整。”谢召发记下后低声道,“方才收到步兵第一总塘报,其直属游骑旗队今日在途中拦截一伙官差,是滇军许名臣家丁,书手查验所携文书,内有呈熊大人申详,提及
八贼议抚条款,八贼自称有马兵七千步兵三千,愿剿贼自赎。”
“他马兵七千还会被左良玉打成这副模样。”庞雨嗤的笑了一声,“八贼在车马河遭了重创,马兵不会超过两千,步兵就是些厮养,三万也没用。”
谢召发要回话时,副官在外面道,“大人,熊大人帐下的郭先生来了,已经进了营门。”
庞雨并不惊奇,这位郭先生是熊大人从广东带来的幕友,人十分干练,应该是熊文灿的心腹之一,此前何仙崖与他关系良好。
谢召发低声道,“属下回避一下。”
庞雨想想道,“恐怕跟那送来的信有关,你先留下。”
说罢当先出了门在帐外迎接,郭先生来了见到庞雨,客气的寒暄了几句便进了帐中就坐。
“劳动郭先生晚间亲自来营中,是否有要事派遣。”“也不是什么要事。”郭先生客气的道,“听闻将军所属有一支马军,离宿松时见在,近日却未见扎营,流贼带马无数,平贼不可缺了马军,熊总理着老夫来将军
处问问,不知此马军可去了他处,不要误了平贼大事。”“郭先生明鉴,下官营中骑兵千总部担任全军先锋,务要将前方拦路流贼荡平,以免惊扰了熊大人的行程,大概比大队早了一两日,扎营确实不在一处,但断不会
误了平贼。”“湖广地方上来了消息,说有一支南直马军已到了麻城左近,此前不知是否便是将军的马军,麻城距我等不止一两日行程,那便不是咱们的人马了,许是地方弄错
了。”
庞雨听得郭先生语气与往日不同,仔细打量了一下,郭先生的神态诚恳,但少了些往日的亲近。
庞雨知道那表面的诚恳后面是有意味的,当下小心的道,“应当是如此,途中兵马纷纷,地方弄错了也是常事。”“兵马纷纷,各地兵将亦如我等一般赶路,再有几日便是年节了也不得休憩,为国征战委实是辛苦。”郭先生望了一眼帐门外,“今年这雪下得当时,瑞雪兆丰年啊,前些年不旱则涝,百姓得个好天时不易,有了好天时还得有好世道,非得寇患止息,百姓才得安心耕种,一年到头才能过得年关,好在皇上与本兵定下十面
张网之策,平贼当在不远矣,想来明年这天下百姓该有个喘息之时了。”
“百姓何幸,遇到熊总理此般能臣,平贼有望了。”庞雨瞥了一眼郭先生,他试探着问道,“先生大才,不知可能预测,大约多久能平贼?”
郭先生笑了笑道,“不瞒庞将军,本兵上月上奏皇上,着督理抚道诸臣年前集兵毕,限期三月平贼,老夫以为应是如此。”庞雨心中闪过几个念头,但他没想到朝廷真的会如此设定目标,剿饷虽然到了部分,但新征兵马很多未齐,基本还是旧有兵马,要三月平贼那现在就要展开,就
这么大的范围来说,是十分仓促的。郭先生颇有意味的看了看庞雨道,“庞将军,自古剿贼平乱皆是剿抚并举方能成功,一味打杀一味招抚皆不可取,但也当知,无论是剿平还是抚平,那也是平了,
都是利国利民之事。”
庞雨听到此处,确定熊文灿是收到了湖广的消息,知道骑兵在追摄八贼,郭先生来的意图就很明确了。皇帝要三月平贼,无论庞雨觉得这目标是否合理,但就是切实的指标,由熊文灿背着,要在三个月内平息十年的贼乱,熊文灿压力山大可以想见。对熊文灿来说
,时间成了主要的压力,在平贼的方式上,熊文灿会选择对他自身最有利的那种。熊文灿急于破局,必定是得到了刘国能被陈如烈追打的消息,担心的刘国能和八贼落荒而逃,断了谈判往来的消息,今日郭先生来的目的,就是要让庞雨停止追
剿,以免破坏了他招抚的大计。
斟酌了片刻后庞雨道,“方才先生说剿抚并举,下官甚为赞同,但此等老贼奸猾非常,非得让他们感觉逃窜无望,或许边剿边谈更好谈条款。”
郭先生眼神闪动了几下,嘿嘿笑着道,“边剿边谈如何可取信于人,自然便成了独重剿,庞将军可敢担保,三月之内能将所有贼营一并剿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