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86节

庞雨不由一呆,那边方以智看看庞雨迟疑了一下,随即仍是拍掌道,“行酒令自然该有点儿才有意思,叫中了便自己喝了。”

顾横波轻轻摇头道,“叫中了自己喝,便都往小处叫,何如叫中了下家来喝的好。”

右边的孙临一拍桌子,“甚好,孙某就喜如此,都往大了叫。”

后面的李屏儿送来一个骰子和一个瓷碗,正要送给方以智的时候,顾眉招招手接过来,对方以智说道,“方公子行了第一巡,第二巡便由奴家起令可好,正好转过来,庞将军就接第二个。”

顾眉说到此处还停了一下又道,“若是叫不出令,就另罚六杯。”

庞雨有点头痛,顾眉还是在针对自己,刚刚准备的又白费了,但脑袋中急速搜寻,似乎在金瓶梅里面看过这种,当下聚精会神的回忆,连顾眉说什么都没听。

顾眉美目凝神看了庞雨片刻,轻轻开口道,“张生到得普济寺,匾上几个字,五小字六大字。”

说罢右手一松,当当连响之中,骰子跌入瓷碗中跳动,停下来的时候果然是个五,屋中哄堂大笑,庞雨目瞪口呆,这便是五碗,可恨的是自己还没法子还击,因为自己即便喊中了,也只能罚下家方以智的酒。

面上只能做出一副坦然接受的模样,大度的喝了那五大杯,肚子中一时全是酒,就差打个酒嗝了,忍住打嗝的冲动后,想起自己还要行令。

下家是方以智,庞雨收拾他没意思,但必须把酒令叫了,否则还得喝六杯,当下接了骰子和瓷碗,正要扔的时候,感觉有目光在注视,回头一看是那李屏儿,眼中颇有些关切。

庞雨已经回忆起来一句,信心满满的对李屏儿微微一笑,回头看着顾眉道,“多谢红儿扶上床,什么时候,一更二刻。”

骰子随手扔下,却是一个三,庞雨开百顺堂时练习过骰子,是他无聊时打发时间的常用工具,这个骰子里面没有古怪,但重量和平常有些不同,顾眉应是很熟悉了,投中的几率肯定很高,庞雨有不少经验,大致能掌握点数,他并不想让方以智喝酒,这次是故意没有扔中。

方以智松一口气,正接过骰子时候,顾眉在旁轻笑道,“庞将军把应伯爵的对子背得相差仿佛,想来平日也是要读书的。”

庞雨这句是金瓶梅里面应伯爵的酒令,顾眉是在嘲笑他抄袭,庞雨却不生气的对她一拱手道,“原来横波仙子也是同好中人。”

这是说顾眉也爱看金瓶梅,顾眉脸上微微一红,孙临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连蒋臣也忍不住。

方以智忍住笑,自己叫了酒令,一圈行下来,这个俗令大家都能接上,孙临和黄宗羲分别被叫中点数,各自喝了两三杯。

但席中喝得最多的还是庞雨,他已经喝了八杯,因为没来得及吃东西,酒气有点上涌,乘着行令吃了两块肉,可恨这眉楼每样东西都精致,连肉也是小块的。

又到下一巡,顾眉握着骰子正要说新的酒令,下首的刘秀才突然开口道,“我等今日能在秦淮行令为乐,皆因庞将军血战退贼,江南方能河清海晏,何如请庞将军起个令,便以这江北逐寇为题,不但热闹更应了今日宴请庞将军的主旨。”

不等方以智说话,吴应箕和何厚明都大声赞同,随即孙临也附和,庞雨得了这个时机,对刘慎思赞赏的看了一眼,面对这无缘无故几次三番的敌意,庞雨心中的气也逐渐积累起来,当下应了一声,伸手便去接顾眉手中的骰子。

席中气氛如此,顾眉只得给了庞雨,现在该庞雨起令,格式都是庞雨说了算,按着顺序该反转,正是顾眉在下家。

庞雨把瓷碗放在身后,只把骰子抛了抛,他不准备用瓷碗,因对桌面骰子更熟练,这个瓷碗与平常相比,角度有些不同,扔在桌面更好控制。

他转头对李屏儿道,“这么一个骰子少了乐子,在下方才喝得少了,没有品出味道,喝就喝个痛快,请李姑娘再给一个骰子,咱们再加些热闹。”

李屏儿有些迟疑,但孙临和吴应箕都起哄,只得也取了交给庞雨。

“仍是合中点数下家喝,便按方才的顺序,请仙子接第二个令。”

庞雨先明确了规则,以免顾眉一会耍赖,说罢没去看顾眉的脸色,想来也不太好,此时庞雨已经稍有了些酒劲,这女人无缘由的敌意,让他越想越气。

把两颗骰子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找了找感觉后开口道,“一营十一局又十二旗,六日千里,七战八贼,十拿九稳。”

席中一片安静,大家都看出顾眉在针对庞雨,现在庞雨明显是要报复顾眉,最小的数字是一,但有两个骰子,所以不可能是一,其他大数都叫齐了,只要扔中其中一个,就够顾眉喝的。

接下来就看庞雨能扔中多少,大家都聚精会神,隔得远的何厚明等人都站了起来,庞雨深吸一口气,两颗骰子同时落向桌面,咚咚跳动起来。

===第二百七十五章 外婆===

清脆的两个六点稳稳的躺在桌面上,屋中静悄悄的,谁都没有说话。席中各人神色各异,孙临笑嘻嘻的,黄宗羲还是那副模样,方以智和蒋臣欲言又止。

顾眉抿着嘴,这十二个点不止喝酒,还显示庞雨并未对她另眼相看。想这眉楼在秦淮河上也是首屈一指的地方,各路文人富商来了都得捧着,没想到庞雨这么没风度,不过是言语挤兑,竟然还敢对她进行报复。

方以智终于忍不住,一抬手要说话时,庞雨先开口了。

“早听闻过秦淮河上故事,各家姑娘不但风华绝代,还颇有任侠之气,兴之所在,与君痛饮三百杯。十二正是最大数,顾姑娘是现今秦淮花魁,想来也是不逊于他人,今日在下要大开眼界了。”

庞雨气定神闲的说完,提起酒壶在顾眉的杯中倒酒,席中这帮复社士子肯定有着英雄救美挣表现的,他说这话先把顾眉架高一些,也防止其他人帮忙喝酒,先堵了顾眉的退路。

汩汩的倒酒声中,杯中酒面逐渐升高,席中各人,方才顾眉给庞雨倒得甚满,现在庞雨也没有停的意思,酒面接近了杯沿,庞雨抬眼迅速的观察一下,顾眉黑着个脸,不由心中好笑。

快满出酒杯的时候,庞雨将酒壶竖起停止倒酒,“顾姑娘请。”

身后传来李屏儿的声音,“奴婢来替我家姑娘喝吧。”

庞雨回头看去,李屏儿眼中有一丝求情的神色,微微一笑后道,“原来屏儿姑娘是想喝酒了,不急于一时,找个座位坐下来,自会轮到你的。”

李屏儿眼神变动一下,显然庞雨不同意有人代喝,顾眉回头对她摇摇头,等李屏儿退下后,顾眉看着庞雨道,“行酒自当依令,但将军一个令里面说了八个数,奴家还从未听过如此起令的,若是大家都如此,这一巡下来便醉了,亦未能尽得兴。”

庞雨盯着顾眉的眼睛,“在下不会醉,若是姑娘觉得如此喝得太多,下一巡就改个少的法子。”

顾眉听了知道庞雨是非要自己喝,她也跟方才庞雨的形势一样,至少这一轮没法报复了,最后挣扎着道,“这十二杯喝罢,奴家恐怕无法再以音律助兴……”

庞雨毫不犹豫的打断,“那就换点别的。”

席中气氛僵硬,庞雨酒意上头,顾眉方才的敌意让他怒气越积越多,此时根本不加通融,连来谈广告的事情都忘了,方以智和蒋臣想要出言相劝,却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

顾眉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后,端起酒杯来准备罚酒。

正在这时楼下一声清脆的女子笑声飘上来,还看不到她的身影,但声音却能听得清楚。

“庞将军一声军令,江北横扫流贼,今日这一声酒令,秦淮也有金戈铁马之意。”

席中诸人同时往楼梯口看去,轻微的脚步声在楼梯上逐渐接近,庞雨心中好奇,连酒意也去了几分,只是盯着那楼梯口。

一个插着红色珊瑚钗的发髻最先楼梯口出现,然后是两道秀美的眉梢,接着一双风情万种的丹凤眼出现,鼻子未露全之前,丹凤眼已经将场中所有人都扫过一遍,最后落在庞雨身上。

女人身上穿着彩裙,至少有五六种颜色,中间收束了腰身,凸显了妖娆的身材,行走间腰肢轻摇,便如整个眉楼都多了摇曳的意味。

这是庞雨来到明代后少见的打扮,刻意强调了女子腰身的柔美,方才顾眉出来,庞雨对她宽袍盖脚的打扮没有什么感觉,此时却被这个女人吸引住了视线。

席中人纷纷起立与她招呼,女人满面春风一一见礼,都是叫的表字,显然记忆力非常好。

到了顾眉面前时,女人看了她片刻,用手拂了一下眼前的头发笑道,“酒令便是席中军令,女儿岂能是将军对手。”

顾眉抿着嘴,略有些不忿的看了女人一眼,似乎想要争辩,但女人摆摆手,端了顾眉桌上的酒杯,已经走到庞雨面前,大方的行礼道,“奴家李丽华见过庞将军,回得晚了先自罚一杯,请将军不要介意。”

方以智赶紧对庞雨道,“李外婆是这秦淮河上有名人,豪爽不下男子,眉楼正是一手所创。”

庞雨听完知道这才是老板,这个李丽华看着有三十左右,眼角有点不明显的鱼尾纹,但言语姿态都是风情万种,这更符合他对娱乐业的印象。

此时酒意消了不少,立刻客气跟李丽华见礼,要谈广告位的事情也记了起来。

李丽华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就像男子,但喝完之后又变回妩媚的神态,她眼波流动的看着庞雨道,“酒令合数,自当饮尽。只是我这女儿不擅饮酒,这十二杯可否由奴家代劳,如此这轮饮罢,让女儿奏些音律,当可略解将军征途辛劳。”

“李外婆既然开口,自然遵从,在下另有一提议,今日密之设宴,既感谢密之盛情,也要谢过李外婆的匠心雅趣,有眉楼这秦淮翘楚,才有今日之宴。这十二杯由在下与李外婆共饮如何?”

李丽华嘴角含笑打量庞雨片刻,“将军也是豪爽之人,便如此。”

方以智等人纷纷附和,席中气氛又缓和过来。

李屏儿赶紧过来倒酒,李丽华眉目含情对着庞雨道,“这第二杯敬佩之意不下第一杯,却不是敬庞将军杀贼之功,方公子可知是为何。”

方以智想了片刻,摇摇头后好奇的问道,“在下识得庞将军已久,当年云际寺平民乱,之后数战流寇,皆是杀贼之功,在下是极敬佩的,但李外婆所言敬佩之意不下第一杯,却实在想不出来。”

李丽华带些俏皮的得意一笑,“竟然连密之都难住了,那这杯便要罚你同饮,这第二杯却要敬将军的偏才,密之、武公、蒋公子都是桐城来的,你们可知那阮家戏班的新戏《女驸马》,竟然出自将军之手,若非曹履吉亲口所说,奴家是绝不敢信的。”

方以智朝自己脑袋上一拍,接着端起酒杯,“是在下忘了,《女驸马》确实乃庞将军所作。”

蒋臣看着庞雨惊讶的道,“那女驸马是庞皂……守备所作?唱本、曲调皆是?”

庞雨没想到李丽华要说这事,这次他到南京并未去拜访阮大铖,平日也没听到南京其他人说过这出戏,几乎快忘了此事,没想到李丽华竟然听过《女驸马》。

回想一下曹履吉的名字,似乎阮大铖说过,好像是他的亲家,也是个当过官的有钱人,这种身份的人应当是比较喜欢来秦淮河休闲,认得李丽华并不出奇。

旁边顾眉眼睛瞪得大大的,庞雨看她那表情,似乎完全难以相信。

此时涉及阮大铖的戏班,打量一下席中人的神态,黄宗羲和吴应箕都有不快之色,应该就是跟阮大铖有关。所以庞雨不愿多说,匆匆将酒一饮而尽。

李丽华并不管庞雨的小心思,让李屏儿又倒了酒,第三杯敬的是江南时报,也跟庞雨又关系,这一点在坐的人都清楚,其他人也跟着凑趣喝了。

“第四杯,却是要敬南京新开的百顺堂。”

庞雨差点没把酒杯打翻,百顺堂是计划之外的,因为南京一度房价大跌,刘若谷买下一处赌坊,又从安庆调来人手,三天前刚开始试营业,这女人竟然连后台老板是自己都知道,足见在南京的能量。

回想一下,眉楼能在娱乐行业做到如此名声,黑白两道应该都是有保障的,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但对李丽华又高看一眼。

下首的黄宗羲突然冷冷道,“庞将军开张赌肆,又与那阮大铖编排戏目,正是近小人而远君子,当知身正方能理直,理直方能将堂堂之兵,将军方有小胜,岂能如此作为。”

自从阮大铖去了南京,庞雨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这个问题,黄宗羲也并非他必须结交的人,但今日在场者众多,想想后客气的道,“黄兄勿怪,那赌肆是安庆刘家的生意,在下虽然识得,但并无太多瓜葛,至于《女驸马》的戏目,确实在下所作后交于阮百子,相交亦只是限于戏曲,密之与武公都是桐城人,他们知道情形。”

方以智立即对黄宗羲道,“庞将军所说乃实情,平桐城民变时,阮百子曾邀庞将军入中江社,被庞将军所拒。”

黄宗羲和吴应箕听了神色缓和下来,庞雨松一口气,自己干的这些事,看来真不适合跟复社交往。

李丽华却满不在乎,端着酒杯满面春风的看着庞雨,“那便敬将军那位友人,这两日奴家可是输老了银子,然则仍是要说一句,未曾见过如此博戏。”

方以智关心的道,“今日李外婆可曾赢了?”

“又输了七百两。”

庞雨仔细观察,李丽华神态自若,说起七百两就跟七两一般,他自从开这百顺堂,女赌客也见过一些,从来没见过这么豪气的。

他上下打量李丽华,脑中想着什么,李丽华并未有丝毫不在下,反而把腰扭了一下,笑盈盈的看着庞雨。

“李外婆若是喜爱博戏,在下可以找我那友人,送一个百顺堂的贵宾卡,能提供许多便利。” 庞雨眼神回到李丽华脸上,“我那友人还需要一个形象代言人,不知李外婆有没有兴趣。”

李丽华一笑,“愿闻其详。”

……

悠悠的洞箫声从眉楼中传出,环绕在花园的花树亭榭之间。

“大门门扉上贴一张,沿江挂一个旗,一个大江银庄的屏风摆在二楼宴厅,书画样式,碗碟换成大江银庄字样,楼下放两处日历,如此不损眉楼雅致,也能有足够的,给每个客人临走时,赠送一套大江银庄的镇纸、砚台和日历,由在下包装好,保证精美,不会丢眉楼的脸面。”

庞雨说完抬头看李外婆,十二杯酒喝完之后,他就一直在楼下水池边,跟李丽华谈广告,目前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江边的旗还是不挂,否则从那些画舫上看过来,少了清幽的味道,其他的便如庞将军所说。” 李丽华迎上庞雨目光,妩媚的说道,“那每月多少银子?”

“我们给江边码头旺铺的,是二十两……”

“五十两。”

庞雨犹豫一下道,“多了些,这些东西都是在下提供。”

李丽华偏头看着庞雨,“将军可知今日密之宴请所费是多少银子?”

庞雨好奇的道,“在下不知。”

“一百三十两,跟寻常比来仍不算多的。”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庞雨还是有些吃惊,没想到秦淮河边是这样的消费水平,而且还订不到位置,据方以智说的,宴期已经订到两个月之后,难怪李丽华一天输七百量不皱眉头。

“眉楼领秦淮风气,每年来秦淮销金的客人不计其数,庞将军要做他们的银庄声音,没有比眉楼更好的地方。”

庞雨点点头道,“李外婆说的有理,但方才说密之一次要给一百三十两,定然是给的银票,在下另外提议,眉楼若也收我大江银庄的银票结算,在下每月就五十两。”

“如此说定,你把那些物件送来,便开始计银。”

“在下十日内送来,但从今日就开始计银。”庞雨大方的拿出三张银票和一张纸条,“这是一百五十两,三个月的银子,密语已写在纸条上。”

李丽华将银票拿在手中,果然是大江银庄的。

接着两人又谈了赌场代言人和贵宾卡的事情,谈完都快到了晚饭时间。

李丽华揉揉肩膀,不由多看庞雨几眼,这个年轻的将军比她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出手爽快却不大手大脚,还有许多她从未听过新鲜玩意,包括广告在内,花钱来自己这里送东西,到底要怎么赚回来,一时还不能太明白,更对这少年将军多了些好奇,年级不大却如此沉稳。

正这么想着,此时庞雨突然抬头,与李丽华的眼神正好对上,李丽华不由慌乱了一下。

只见庞雨满脸认真,“这个,李外婆,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李丽华打起精神,“庞将军请说。”

“就是为何叫姐儿的假母要叫外婆,难道不是应该叫妈?””

李丽华愣了片刻突然噗呲一声,笑得弯下腰去,过好一会才忍住笑,抬头说道,“我还道是何要紧事,原来是想叫我做妈。要说叫外婆啊,这也是有道理的,你来了风尘之地,便是要跟姐儿睡觉,虽是一夜,那也是假母一夜的女婿,女婿叫假母是随自己子女叫外婆,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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