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83节

“报大人知道,滁州此地各营中俘虏已挑选完毕,大人罗列的匠造人等九百三十人,商贩钱庄之类三百一十六人,管头口畜生人等一百九十一人,生员秀才及识断字者五十五人,附加上述人等家眷,合共一千九百三十二人。”

侯先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庞雨一边走一边看着手中的呈纸,滁州附近总共俘虏了几万人,总共却只选出一千多人。

“上述多为南直隶人士,被掳掠入贼不久,另有湖广、河南约三成,各部之中实际另有数百可用,但口音更偏北,且各部流贼俘虏混杂,很多互相不识得,其中恐有老贼,甄别起来又颇为不便,属下按大人的意思,就都不要了。”

“宁缺毋滥,绝不可让老寇混入安庆去。”

庞雨将呈纸交还给侯先生,在河堤边停下脚步,抬头时刚好面对滁州的小西门,门额上刻着“观德”两个大字。

滁州城池宏伟,有内外两城,内城又名子城,城周一里一百六十二步,外面的罗城九里十八步,各城门外建有月城。城上建有角楼,西涧的水流在上水关流入,若是在夏季,能为城壕提供充足的水量。整个城墙体系壕深城坚,如果守军意志坚定,将是很难攻克的城市要塞。

此时的小西门城门紧闭,上面有大批百姓,一片闹哄哄的,那位刘知府对城外的官兵满怀戒心,只留出了小东门时开时闭。

流寇在此次大败中丢失了几乎所有抢掠到的财富,各种物资数不胜数,各营都留下人抢夺战利品,都要想换成现银,很多大宗商品集中出手,价格很便宜。但刘知府不开门,城内外交通不畅,城内有背景的商家能打点关系出城收购,普通百姓没办法出门,但城头上都是社兵和衙役,花点银子上城头还是能做到,各部的官兵或帮闲把物资拖到城下,大声的跟那些百姓叫价,沿着城墙排出去半里长。

这种城头交易,庞雨也是初次看到,看了半晌后对侯先生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司马迁这句话说得简要又精辟。”

“都是各部官兵自己拼价,便宜了这些滁州人。还是大人料事在先,开城第一天便将城中大半烟酒都买了,如今城中酒尽,城外这些官兵和帮闲,一匹绸子换半罐酒也愿意。”

庞雨抬步往一处大院走去,“都是些小利罢了,稍稍弥补咱们的用度,咱们此次的器械物资损失不小,你可统计好了?”

侯先生赶紧跟着道,“丢失损坏长矛三百四十杆,腰刀七十三把,藤牌七十三面,帐房六十五顶,铜制火炮两位,弓六十一把,弓弦七十八条,罗锅一百二十一口,锹镢九十五把,水袋揶瓢共三百六十九条,自有军马四十一匹,驴和骡子七匹,旗帜鼓号三十一件,水师损失漕船三艘,小哨船一艘”

庞雨听得又想抓脑袋,侯先生嘴巴里面跳出来的数字很快将成为一笔巨款,庞雨现在有点理解雷时声、潘可大这些人,军队平日是一个黑洞,处处都要花钱,耗费巨大心血,战场上一个瞬间就可能将所有投资清零,就如同罗汝才的那一次骑兵突袭,亲兵队一个局立刻残破,战后要重建部队,又要继续花大笔银子,然后等待下一次战场。

如果像卢象升那样连续作战,是没有精力整训部队的,更不用说还要想办法找银子和物资,只能是拉壮丁补充最快,损失了也不心痛。此次滁州战后,官兵应该有一个喘息的机会,不过庞雨不确定各部官兵会不会抓紧增强战力。

侯先生的声音继续道,“属下这里有个提议,有些物资是否可改便宜些,如这帐房一项,大人要的是十二人大帐,属下近日看卢大人所部各营,多为五人帐,价格便宜了七成,若不加油布,还要便宜一成,”

“侯先生能想着给营中节省成本是好事,但军中物资不能光看价格,我营是按一小队一帐,无论集结、防守还是传达命令,都多了许多便利,其余各项亦如此,若照以往安池兵备道发下的炮铳,我们一门铜炮可制十门,名字都是炮,用来却是不同的,别的地方咱们可以省一点,但用来上战场的用度可宽松一些。”

“属下明白了,除了咱们守备营自用的,还有些征召的损失,仅滁州一处,便损坏浦子口征调辎重车七十一架,丢失死伤骡马驴合计一百三十二头,夫役死二十四人,伤二十二人,抚恤及伤药费,要不要补偿给他们,死伤按何等价钱计银?”

庞雨揉揉脸颊,“这是一个好问题,总共要给多少银子?”

“因骡马驴价各不相等,总数还未算得明白,若是人死伤按军中计,总计应在四千上下。”

“滁州这里剩下的现银可够支付?”

“近日买卖进出,现银应还有三万上下。”

庞雨停下院门前,等待片刻之后道,“本官的军队不光能打仗,还是仁义之师,得讲个信用,浦子口这个地方水陆要冲交汇之地,更应当如此,算下来多少依数补给他们,此事由你和蒋国用一起办。

侯先生听到蒋国用三个字,知道庞雨还是要蒋国用监督,那就定会一一核实。

庞雨看看侯先生道,“军需这些事情,本官原想让余先生来做,然则余先生不胜舟车,办军中的事情还是有些不便,侯先生便暂且辛苦一下。此事办完之后,再写一份报道给何仙崖,最好是采访几个死亡夫役的家眷,有名有姓的,内容加工一下,要动情一些。”

侯先生愣了一下道,“这死人的事如何能动情。”

庞雨看他片刻突然笑道,“忘了没有记者,样样都缺人,写报道的事情,暂时只能侯先生分担,总之就是要体现咱们守备营不光能打仗,还言而有信、心系百姓。报纸看的人多,请先生多费些心力。”

“那属下写毕请大人斧正。”

庞雨只得应承下来,守备营现在仍是一个小庙,各方面人才都不足,庞雨想做的事又超出此时的常规,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才。

此时院门内突然一声凄厉的嚎叫,庞雨闻声缓缓走入院门,中间的庭院里摆了三具尸体,周围还有成堆的带血棉布,一些女人蹲在地上洗着布。

庄朝正匆匆从正屋门前走来,面目憔悴的迎向庞雨,“见过大人。”

庞雨看着地上的尸体道,“今日又死了三个。”

庄朝正应道,“两个第七局的,一个第一局的。”

旁边一个厢房里面又一声嚎叫,接着是桌椅倒塌的声音,有人在里面惊慌的叫喊,门口几个女人却不敢进去帮忙。

“禀报大人,那屋里几个重伤的已痛得失了魂,按也按不住,有一个怕也过不了今日。”

庞雨点点头,转向侯先生道,“本官没记错的话,从战事结束到现在,伤重不治的已经有七十多人。”

“确实如此,第二日上死得最多,有三十多人,其后每日渐少,属下每日去计数看过,但凡中在胸腹的刺伤,就没有活过来的。”

庄朝正低声道,“今日死的几个皆在下腹,被重箭伤了肠子的,熬了这些时日,也是没熬过来。”

庞雨往回廊下走去,在门口看了一眼,那房中有两个请来的跌打大夫,还有他们的两个徒弟,面对这种战场的伤情,他们也是束手无策。

守备营的规制不健全,庞雨并没有专门的军医,也没有随军的专业护理,行军中都靠其他士兵照顾伤员,先前是为了提高机动性,但经过滁州这一仗之后,庞雨才知道后世那些军队编制和军规都是有依据的。

照料伤员不单涉及人道,无论是行军还是作战,缺乏医疗和护理都会造成部队负担,冷兵器形成的重伤十分惨烈,如果由作战部队直接照料,会严重打击其他士兵的精神状态,并向全军蔓延,士气一旦跌落下去很难再振奋。

所以庞雨在滁州扎营后立刻将重伤员集中在此处,与其他士兵隔离开来,并挑选了一些俘虏中的女人照料生活,又在滁州临时请来的跌打大夫,但这些跌打大夫确实只能治疗跌打,他们的业务主要是城市中的打架、摔跤等等简单损伤,面对这类重伤只能起到安慰作用。

庞雨所知那些简单的消毒知识,最终也没能挽救这些伤兵。

“等回了安庆,咱们得增设一些随军大夫和救护,你们可知这类军中的医家,在何处能招募,多花一些银子也无妨。”

庄朝正和侯先生同时摇头,庞雨心中有些失望,还是没有合适的人才,那设立军医的作用相对也有限,但总比没有好。

侯先生突然道,“小人只知道有伤科一说,但不知何处有此类大夫,大人方才说报纸看的人多,不妨在报纸上招募,想那天下之大,总有会军中伤科的。”

庞雨停下来,惊讶的看着侯先生,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报纸能这么快用来刊登招募广告,侯先生竟然就想到了。

“侯先生提醒得好,咱们不光招募伤科的,炼钢、铜作、铁作、漆器皆可招募。”庞雨有些激动的转了一圈,指着侯先生道,“还有镜片、火药、制炮、制枪,总比安庆要多。”

此时郭奉友匆匆从大门进来,在庞雨耳边低声道,“安庆来人了,潜山、宿松有流贼出没,六安方向有两大股,史道台要大人尽速回安庆。”

庄朝正和侯先生都露出紧张的神色,不知这次流贼又来了多少人。

庞雨沉默片刻后对两人道,“最大股的便是高迎祥,安庆附近应是小营头,庄朝正留在滁州善后,一司二司经江南返回安庆,由王增禄带队。”

侯先生听完道,“那大人是”

庞雨叹口气,“本官要去句容见张都爷,南京的钱庄、报社千头万绪,本官也要去一趟。”

===第二百七十一章 形象===

崇祯九年正月十五,天上飘下一点雪花,即便安庆没有遭遇兵灾,今年的元宵节也比往年冷清了许多,只有少数人家准备了灯笼,城周只有零落的鞭炮声,行人也无精打采。

由于传来了潜山出现流寇的消息,安庆府城再次戒严,各坊的社兵轮流上城,也包括漕帮的帮众,因为冬天原本就活少,帮中又每日给两分银子,所以这些挑工纤夫反而比社兵更兴高采烈。

盛唐门的城梯下,谭癞子把围脖拉高了一点,又把瓜拉帽压低,将手拢在袖子中,匆匆经过一群要上城的漕帮身边。

“谭癞子!你个狗东西临走欠下的酒钱几时还来。”

“再不还来明日还打你一顿。”

不知是谁认出了他,漕帮众人纷纷笑骂起来,若是在平时,这么一帮干力气活的下人胆敢嘲笑自己,谭牙是一定要骂他们个狗血淋头的,但谭癞子最近失了气势,只顾闷头急走,并不打算理会那些下人。

街的另外一边传来个声音,“听说你在和州娶媳妇了,带回来了没?”

城梯处一片哄笑,谭癞子听得是对街传来的,当不是漕帮的人,当下一把扯了瓜拉帽,转过身去待要去扭打那人,回头却见是钱掌柜,当日在他客栈门口拉过江的客人,被这掌柜带着伙计痛打一顿,原本入了漕帮是不怕他的,但今日这些漕帮肯定不会帮忙,所以肯定不是钱掌柜的对手。

谭癞子朝地上呸了一口,狠狠朝着街上人骂道,“告诉你们说,老子在和州杀的流贼堆起来比屋顶还高,满和州问问去,谁听到谭牙不说一声仗义。庞大人可是在当涂亲自见过我谭牙的,回来就要重用,一群没眼力的狗才,届时看你们谁惹得起谭牙。”

这一番声色俱厉,却没吓住那些人,反而骂得更大声,谭癞子不敢恋战,在一片嘲讽声中匆匆往东走了,直走了好一段到了康济门,街边没有人留意了,谭癞子才减缓脚步。

沿街蹲满了乞丐,还有各处逃来的百姓,谭癞子埋着头,一边走一边偷偷去瞄其中的女子。

“倒有几个水灵的。”谭癞子摸了摸怀里,庞大人在当涂赏的那二两,回来这几日被几个债主逼着,还了将近一两,吃饭之后只剩下九钱的样子,虽然人口价格暴跌,但也没到九钱银子能买的地步。

“要是和州银子没掉就好了。”谭癞子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口中低声骂道,“狗日的贼子,偷谭爷的银子怎地,还不是在和州被流贼砍成肉酱喂马,剩下的骨头渣子都倒江里了,收尸都没处收去。”

脑中浮现出贼子的惨状,谭癞子心情好了些,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一路走到康济门右侧的城根街,谭癞子在一条巷子前停住,小巷里炊烟飘动,传来阵阵的饭菜香味,他踌躇了片刻后缓缓走了进去,敲响了第二家的院门。

门开了,一个男人端着饭碗出现在门前,碗里还在腾腾的冒着热气,最上面放着一块刚夹的肉,他面目间和谭癞子有几分相似,但见到谭癞子后神色颇为不善。

谭癞子闻到肉香,暗自吞了一口口水,闷头就要往里面走,那男子把手撑在门上,挡住进门的道路,一脸不耐的看着他道,“你过来作甚。”

谭癞子也不去看他,昂着脑袋偏在一边道,“今日元宵节了,自然是来陪爹娘的。”

“空手来陪爹娘怎地。”男子收回手把碗端好,“听码头上的人说,你好好的牙行不做,反而去入了漕帮,你是能挑还是能拉?”

“那是庞大人非要我去的。”

男子撇撇嘴道,“庞大人看上你啥了,少跟我说这些虚的。过节想起来我家了,今年又在外边欠了多少银子?欠着银子就不要上我家的门,你想把那些债主引到我门上来怎地,休说我这当兄长的狠心,想想前些年我帮你还了多少烂账,如今你是休想再从我处拿钱。”

谭癞子愤愤的抬头道,“你去码头打听去,光庞大人就赏了我十两银子,那和州我杀了多少流贼,若不是那贼子可恶,谁稀罕你的……”

里面传出一个老年男人声音打断,“空手来的就让他走了吧,省得看了糟心。”

谭癞子埋着头,呼呼的喘着气。

“听到没,叫你走,既是分家了,你平日又从不给银钱,过年也就不必来了。”

谭癞子的脑袋耷拉下去,如同泄气的皮球,看了一眼那碗上的肉,拖着脚步朝着巷口外走去,身后的院门啪一声关上了。

要到巷口的时候,院门又响了一声,谭癞子赶紧转过头,却是一个老妇跟了出来,她走路很小步,谭癞子连忙迎了两步过去。

“娘你走慢点。”

老妇一脸愁容,拉着谭癞子的袖子关切的道,“你知道你你哥你爹都不喜你来,这过年何苦来不自在,是不是没银子用了?”

“有呢。”谭癞子赶紧从怀里摸出那剩下的九钱银子,“我给你带银子来的,要不是和州那天杀的贼子,我现在可有钱呢。”

谭妈也没看,推回去的,“你自己留着用吧,娘这里有吃有喝,你就别惦记了。”

她上下打量片刻又道,“现在怎地入了漕帮了,跟那些下力气的人有啥好厮混的,是不是牙贴没钱换,娘这里还有两个首饰,明儿你午后来,拿去典了吧,好歹也要把那牙贴保着。”

“牙贴要后年才换,我有钱着呢,庞大人真的赏识我,我可是漕帮里面的棍头,不是下力气活的。娘你满城问问去,如今盛唐渡上谁惹得起谭牙,你拿着银子,看上啥贴心的物件就买下用着,你儿子有钱着呢。”

谭癞子说罢将银子塞在谭妈手里,谭妈听他说得认真,将信将疑的看了看手中的银子。

谭妈伸手拍拍谭癞子肩上的雪花。“哎,二十多了也没成个家,你哥比你大两岁,大娃都五岁了。”

“娘,我成亲了,媳妇是和州的。”

“那快带回来娘看看。”

“过江时又走散了。”

谭妈低声叹口气,谭癞子赶紧道,“总是找得回来的。”

“这兵荒马乱的哪去找,你啊总也是要有个后的……”

谭癞子不等她说完就打断道,“娘你回去吃饭去,等庞大人回来了要重用我的,到时那都是可劲的挑。”

说罢他也不等老妈说话,径自出了巷口仍往康济门回去。

今日是上元节,好些人家都要多吃一顿,午饭都还有肉,街上处处都是肉香。

谭癞子口中涌出唾液,肚子里面咕咕的叫,怀中却只有两个铜板,确定是买不起肉的。

忍着饥饿的感觉,谭癞子昂着头走到康济门内,那里有不少插标卖身的女子,看样子都是最近逃难来的。

谭癞子在街中停下,左右看了看,没有认得的人,便大摇大摆走到街边。

那些难民和女子看他气度,以为是个大户家的,纷纷打起精神来。谭癞子不由分说,伸手捏着一个女子的脸,手中顿时滑滑的感觉。谭癞子嗯了一声,似乎没看上,又往下摸去,这么一路把女子捏了个遍。

谭癞子心满意足的摇摇头,身后一串卖身的人都失望的看着他,为失去进入大户的机会惋惜。

此时已到了康济门的门洞,这里是安庆的小码头,门口是人流最多的地方,虽然戒严关了城门,但还能躲躲寒风,所以都被本地乞丐占据着。

面前就有个乞丐,他端着个破碗,里面已有了五六个铜板,看到谭癞子停下,连忙把碗举起送到谭癞子面前,等着他施舍。谭癞子在怀中摸了一下,做出摸钱的样子,旁边一个乞丐见状也立刻凑过来,把碗并排在一起。

谭癞子手伸出来放到碗上,两个乞丐都期待的看着谭癞子的手,等待着里面掉下一串铜板来。

突然谭癞子两手齐出,在两个破碗中抓起铜钱,朝着康济门内街绝尘而去,留下两个目瞪口呆的花子。

……

“花子招来作甚,便宜也不要。”

南京城南繁华的聚宝门外锣鼓喧天,街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两队马车排列在街道两旁,车厢两侧都挂着大江银庄的广告牌,上面一个显眼的元宝,蜿蜒的河道形状环绕在下,上面写着大江银庄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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