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时声嘿嘿一笑,“那银子我不拿,辽镇打谁都成,唯独就打不过建奴,谁拿这辽饷,谁就得去跟建奴干仗,老雷我还想多活几年。”
庞雨这趟救援,已经是第二次听人说及建奴战力,看辽镇那战力不弱,但听起来好像一点赢的可能都没有。
“那建奴到底是如何兵马,雷大人可与他们交战过?”
雷时声摇摇头,“咱就这么给你说,从那老奴起兵来,死在辽东的总兵不下十个,我这样的副将得几十个。那些边军兵马,打流寇砍瓜切菜,但一见了建奴,还没交锋就一溃千里,比起流寇还不如。”
“这么奇怪。”庞雨摸摸下巴,那鞑子兵在官兵口中就像兽人一般,他一时还想像不出来,听的次数多了,莫名的还有点害怕。
雷时声把两个酒碗倒满,“咱们兄弟今日喝酒,安心当这个醉翁,不要让建奴、流寇这些玩意扫了兴致。”
庞雨连忙举起碗,“雷将军既如此不喜那些流贼,此次那些俘获的活口,都由兄弟来代劳。”
“那感情好,要我老雷说,一群贼子都杀了干净,官又不准杀,老子一看他们就烦,就有劳庞兄弟了。”
滁州城西三里的西涧河边,矗立着一片庞大的建筑,这里就是南直隶的太仆寺。
太仆寺这一片是查验马匹的地方,算滁州最平坦开阔之地,围绕着这个中央机构,外围也衍生出一个产业链,沿着官道有不少房屋,流寇没来得及烧毁。
太仆寺里面建筑广阔,还有验马的广场,自然适合驻军,流寇当时在附近搭建了大量的帐篷,五里桥之战后,又成了关押战俘最合适的地方。
庞雨在太仆寺外的街道慢慢走动,候先生和王增禄跟在身后,还有就是形影不离的郭奉友等人。
这条街道人群拥挤,到处一片喧嚣,各部的士兵都有,叫卖的东西各不相同。
庞雨在滁州呆了三天,也是看习惯了,官兵中也有不少厮养,辽军两千多人,真正上阵决胜的就一千左右,厮养也有两千, 杨世恩等部厮养更多,为作战的官兵提供后勤。
卢象升催得既,官兵主力去追高迎祥之后,很多厮养还留在滁州抢夺战利品,处置战俘的事情也多半是这些人在做。大家抢到的东西不一定适合,于是在这里形成一个跳蚤市场,不但交换物资,也交换俘虏。
很多摊位后面都捆着一大堆人,男女都有,女的是流贼营中的各种家眷,庞雨有时路过也看一看,那些女子基本都是骨瘦如柴,在流寇营中必定也是最底层,多半是那些厮养的家眷,跟他在桐城见过的婆子营不是一回事。
“珠龙桥之捷,是否还要跟张都爷那里发塘报。”候先生走在庞雨身边,停顿一下之后又道,“李觉斯和刘大鞏是滁州地方官,他们必定是听卢总理的,没有他们佐证,报上去亦算不了功,又何必再违了卢总理的意。”
庞雨沉吟片刻道,“咱们报咱们的,原本就是守备营和标营打的,有没有用是朝廷的事情,报总是要报的。再者说,咱们只弹劾辽镇,那天周元儒过来说话时,那话里有话,以本官想来,没有违了卢总理的意。”
说起这事,庞雨还是并不痛快,珠龙桥军功全部归了祖克勇,与辽镇冲突是计划之外的,但庞雨确实有打算不与卢象升一起追击,因为守备营一直立足于防御安庆和沿江救援,机动能力基本都是依托沿途城镇和船运,对后勤十分轻视,他的军队没有在陆地的远征能力,如果真的被卢象升征调,走不了几天就会垮掉。
但冲突的结果是珠龙桥军功丢了,周元儒来告知他的时候,明确了五里桥的战功,暗示了安庆兵额的事情上,卢象升会帮他说话,他大概明白一点卢象升的意思,目前必须要依靠辽镇,但并不想一直依靠辽镇,所以也会提拔庞雨这类内地军头。
得失并不好计算,但从实用的角度来看,军功最终也是体现在官职和兵额上,如果卢象升真的能在安庆军额分配上起作用,感觉用珠龙桥来换仍是划算的。
兵额涉及的最主要是饷银和本色,特别要争取从南直隶税收中留饷,这样少了户部和兵部下拨的环节,只给巡抚衙门、道台衙门、南京户部几个关口回扣,到手总是要多一些,能缓解庞雨的经济压力。
乘着在滁州善后,庞雨也在统计自己的缴获,五里桥王增禄收获并不多,因为抢夺的官兵实在太多,卢象升所部总兵力在万人左右,还有数目不少的厮养,守备营人手不够,最后在营地和道路上抢到一万三千两。
珠龙桥那些马兵明显比厮养富裕,他们马匹上也携带了大量的银钱,用于收买官兵所用,那些马匹上带的银子就有超过五万两,这只是庞雨的预估,最后的数字还没有计算出来。
珠龙桥附近的马匹有五百匹左右,有些在夜间跑远,庞雨在晚上只抢到桥附近的一百六十匹,天亮前让第九局带着往东走,是出于客军的警惕心理,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然也证明了这一点,天亮后抢到的马都没能带走,好在周元儒出面接收,免了庞雨当场丢脸,当然后最后肯定还是流到辽镇那里去了,珠龙桥附近还有大量的银钱未及收拾,肯定也是辽镇收了。
候先生大概也想到了这事,有些心痛的道,“只可惜了那些马、银子”
庞雨摆摆手,“那笔交易已经过去了,只看眼下的,这笔交易做好了,比那些马和银子更值钱。”
候先生诧异的四周看看,“小人愚钝,大人说的交易是指何物?”
庞雨停下脚步指指周围,“人。”
“这,这些人还有何用?刘知府说只供他们的吃食到后日,雷将军恨不得把他们都杀了。”
庞雨摇头笑道,“怎会没用,前面三日基本把老贼都清出来了,雷将军将剩下厮养都交给咱们办,这可是几万人,天南地北都有,咱们按最缺的选,有用的都挑出来,里面的铁匠、铜作匠、木匠、造纸的、造船的、钱庄帮佣”
===第二百六十九章 市场===
滁州太仆寺大门外人头涌动,到处是叫卖谈价的吆喝和俘虏的哭喊,太仆寺由于损坏严重,又关押着大批俘虏,所以李觉斯暂时没有返回。大门附近已经成了跳蚤市场最
热闹的地方,各营留下的人都来这里交易,人口货物马匹什么都有。
二十万流寇抢掠千里的物资都在这里,不但各营在交易,滁州那些嗅觉灵敏的商人也闻风而动,价格正在水涨船高。安庆守备营的摊位在大门右侧,由于用现银交易,这两天已经成了最受青睐的交易方,守备营摊位上围满了人,几乎堵住了街道上的交通。十多个士兵维持着秩序,防止
人群把草棚挤垮,中间的侯先生满头大汗,不停的跟前来交易的人还价,
“先生,有来卖马的?”一名亲兵队士兵挤进人群,对侯先生耳语道。
侯先生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什么马?”
那士兵压低声音,“那人说是战马!”
“让他带路先去看马。”“先生跟我来。”那士兵便往外挤,侯先生把摊位交给属下,招呼了陈如烈,带了三个士兵跟着挤出人群。出来之后空气都要清新一些,周围充斥着各家摊位俘虏的哭叫声
。
那士兵在街对面找到了卖马人,双方没有过多耽搁,因为战马交易属于军资,黑市多半是卖自己家的马,各营明面上都是不允许的,属于比较敏感的交易。
侯先生等人跟后面,往太仆寺对面一条巷子走去。沿途不时有身首分离的尸体,路边蹲满抓获的流寇战俘,能弄到此处交易的算年轻力壮的,各营的帮闲提着腰刀和棍棒在看管,有人哭闹的就有帮闲上去一通乱打。这些
俘虏没有住宿的窝棚,不分男女都封闭看押在这些街巷之间,每天给他们一顿稀粥,吃喝拉撒都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街巷中有浓重的屎尿味道。这些人群如同圈养的牲口一般,侯先生等人经过时,那些流寇厮养都受到惊吓,纷纷往墙角躲。侯先生没有停留,这一片交易过了,有技能的人已经挑选走,所以只是小
心的躲开地上那些粪便,他也是看惯了,要是说以前看到这样的情景,人多少会有恻隐之心,但他历经了家人离去,又看了一路的被寇惨相,已经很难再生出同情心来。一路上都是这样的混乱,最后到了河边的位置才停下来,沿着岸边蹲着成群流寇俘虏,但不时那种装男装女,以妇孺老弱居多,他们在地上挤坐在一起,后面有树木遮挡
的地方果然拴着七八匹马。
这里比较僻静,正是交易战马的地方,几名他营官兵就是卖家,他们小心的看看后边,确定没有人跟着之后,让侯先生几人看马。
陈如烈仔细看过马匹,又检查了马身上的烙印和鞍具,之后回来对侯先生低声道,“是雷时声营中的马。”
侯先生也不惊讶,这几天看过不少稀奇事,拐卖自家军马已经不能让他奇怪。
“是不是战马?”
“有五匹正当用,另外两匹年龄大了些,买回去最多只能再用一年,还有一匹是驮马。”
侯先生心中有了底,转过去要跟几个官兵谈价,但还没开口又看了一眼地上那群俘虏,径自走到了拐角的地方,以避开那些俘虏。陈如烈也跟了过来,他知道侯先生的意思,卖马的各营官兵和帮闲,既有售卖流寇马匹的,也有卖自己马匹的,很难说他们以后的打算是什么,此地靠近江南,对于北方的军士来说,在此地脱离军队可能很快到达安全的江南,是一个好机会,但也有些人只是换银子,他们如果还要返回军队,就不会让卖马的消息走漏,很可能杀掉知情的
俘虏,避开一点就能救下不少人命。
几个官兵却并不在意,当头一个大汉嘿嘿笑道,“这位先生不必避开,一会你们牵了马走,他们仍是看到的。”陈如烈和侯先生对望一眼,似乎也是这个道理,就是说几个官兵已经计划好要杀人,若是太平时节,一个命案就是惊动府衙的大事,但在最近的滁州,一百具尸体也无人
多看一眼。
侯先生对几个官兵道,“几位同袍想卖个什么价格?”
“一百两一匹,八匹是八百两。”侯先生从容的道,“各位同袍找到咱们,应当也是听过守备营的名声,第一是价格公道,银色银量都是足的,咱们是要买马,但这几日也买得差不多了,几位若是真心要做
买卖,就不要漫天要价,咱们都说个公道价格,这里有三匹都过了七岁,还有一匹是驮马,咱们一匹一匹的单算。”
几个官兵见见侯先生模样,知道也是行家,而且带着几个壮实士兵,恐吓手段可能不管用,几人交换一下眼神后,低声跟侯先生还起价来。陈如烈没有过去听,他知道大体的价格,滁州这里丝绸棉布不值钱,各营大多是客军,大都急着脱手换成现银,唯独战马除外,年龄合适的战马价格在五十到八十两之间
,是北方边镇地区的两倍,最好的卖到一百两也有过。他的眼神在地上那群俘虏身上转动,人人衣衫不整,脸上全是肮脏的泥污,很难分辨出是男是女,只有从他们体型上能看出都比较瘦弱,很多人头发花白,肯定不是流寇作战的部分,多半可能是厮养的家眷,属于俘虏中比较不受欢迎的,甚至可能就是用来在路上掩护马匹的。他们全都埋着头,偶尔有人抬头偷看,一见到陈如烈的眼神,
又慌忙低下。背后传来侯先生的声音,他们已经谈好价格,总计三百九十两,陈如烈其实有些羡慕,这里四个官兵每人能分近百两银子,这几人肯定还倒卖过其他物资,如果当逃兵去
江南,他们能过上不错的日子,但这群人很可能无法活命。
“送去百家桥再付银子。”
领头的壮汉转头冷冷看着陈如烈,“此地谈的就是此地钱货两清,老子去了百家桥,都是你们守备营的兵马,不给银子老子也奈何不得你们。”
陈如烈毫不退让道,“你带的是雷副将所部军马,路上若是遇到湖广兵丁,强说我等偷马又如何?”
那壮汉一愣,陈如烈说的也是实情,他们带马过来的时候也是偷偷摸摸。旁边一个官兵低声和他短暂商议,大汉回头对陈如烈道,“实话与你说,我等也不敢带马往百家桥走,但今日雷副将去了野渡桥,天黑前不会回来,你们路上碰不着。你们
自家带马去,我们再让四十两银子,在太仆寺门口交银,若还不要,咱就卖给滁州人。”
“你这些人给我,路上好挡着点。”
那大汉皱着眉,还不等他说话,侯先生已经开口道,“这些人要去何用,庞大人说得明白,有用的才往营中领。”
陈如烈还待要争,那侯先生却在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影响买马大事。
“那先生便问问是否有可用的。”
领头大汉道,“要人就不减四十两银子。”
侯先生看了陈如烈片刻,叹口气道,“老夫来看看能否选出合用的。”
地上的俘虏听到这里,突然纷纷抬起头来,朝着侯先生边叫喊边磕头。
几个官兵提着腰刀,用刀鞘一通乱打,好容易将混乱弹压下去。
侯先生在众人面前一一走过去,“说说以前哪里人,做啥营生的。”
“小老儿是种地的。”
“小人会养猪羊,还会养蚕。”
“奴家会织布。”
“小人会刮树漆”
“小的会打铜器。”
侯先生停下指着那两人,“刮树漆和打铜的出来。”那两人赶紧磕头后跑了出来,侯先生低声询问了几个技术问题,确认两人有相关工作经验,便让他们在后等候。两人在侯先生背后吭吭的哭,他们在这里已经接近绝望,
无非是冻死饿死两个结局,此时却突然得到了一个活路。
侯先生继续走动,有人人焦急的拖着他裤腿,逼得陈如烈等人也只能拳打脚踢,才能让挑选继续下去。
走到一名老头面前时,那头发花白的老头开口道,“小老儿会养马,可在路上照料这八匹马。”
侯先生停下道,“你说军马每日需用多少水,需用多少草料豆料,平日如何养?”“每日备水二十斤,每日刷马一次用水不知数,给麦六七斤搭一些干草料,走远路给豆一两斤,有盐时每日给半两,野外青草需得看过,桔梗之类不吃,平日首要养蹄,常
洗常清,四蹄需平,不平则伤马……”
侯先生回头看看陈如烈,陈如烈点点头。
“以前在流贼何营?”
“八老……八贼营中帮管队养马骡。”
侯先生盯着他看了片刻,老头满面皱纹,有点愁眉苦脸的样子。
“去候着。”
老头微微躬身,缓缓走到后面。
侯先生继续走动,所有人都听过一遍,这群人确实老弱病残居多,大多来自农村地区,庞雨需要的那种技术工种比较少,最后只挑出这三个。
眼看挑选结束,人群突然躁动起来,周围的人纷纷扑过去抓着侯先生衣服哀求,几个官兵急于交易,几次拍打不开,领头大汉抽刀砍杀起来。
两声惨叫之后,人群顿作鸟兽散,却仍有一只手牢牢抓着侯先生的裤腿。
侯先生埋头看去,是一个瘦弱的少年人,他瘦骨嶙峋,手臂上破开了口,血水淅淅沥沥的在滴落。
“小人叫杨光第,也会养牲口,还能种地担水,老爷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求老爷收了我和我娘。”
一个妇人在旁边地上哭喊着,却无力爬过来,似乎是病了,那大汉朝着那瘦弱的手臂举起了刀,少年人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眼睛只死死地盯着侯先生。
侯先生摇摇头,要把腿抽走。
“求爷爷救救我娘,爷爷。”
侯先生听到此处突然停下,愣了愣之后举手制止旁边要挥刀的大汉。
他停在原地,看着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
过了片刻之后,侯先生低声问道,“你会不会骑马?”
那少年却摇摇头,“不会。”
陈如烈心中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对着那少年打眼色,那少年却没往他看。
侯先生弓着身子,“最后问你一次,会不会骑骡子?”那少年张着嘴巴,盯着侯先生的眼睛突然神采一闪,“会!”
===第二百七十章 伤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