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上马蹄声接近,唐二栓回头看去,马兵在岸上停下,几个流贼下马张弓,箭支嗖嗖的往这边飞来。
他赶紧蹲低,前面噗的一声,队长背上中了一箭,那箭的力道似乎也不强,但扎进了棉衣,周围很快出现血迹,其他几个陆战兵都惊叫起来。
唐二栓也有些惊恐,他们这么缓慢的推筏子,被流贼当做靶子射,心中有种赶紧逃过河的冲动。
“皮肉都伤不到老子。
不准丢下炮,都给老子用力推!”
队长大喊着,奋力在前面拖动筏子,箭支插在他背上,血迹仍在扩大。
唐二栓愣了一下,突然大吼一声,死命用力推着筏子,其他陆战兵一起嚎叫,筏子逐渐加速,离东岸越来越近。
===第二百五十七章 渡河===
“官兵去了河边,沿着河在走。”油里滑看着官军的步兵在河边行进,神态自若,“他们以为如此就可以防住咱们的马兵。”
罗汝才抿了一会嘴巴,让吹裂的嘴唇湿润了片刻,“那队官军的骑兵有些凶恶,你派一百马兵过去,别让那些官兵走得太快。”
油里滑听了也没推脱,他人马不多,老营加马兵也就是两百多一点,虽然名字都叫老营,但不能跟罗汝才那种边军、悍匪组成的老营比。
很快一百多马兵从西侧冲出,前往北面反击官军的骑兵。
罗汝才的眼睛一直在那支步兵上面,半晌之后突然嘿嘿笑道,“沿河走倒是不好打他,但辎重他们却没了。”
“也是他们怕了我曹大哥,不敢再走官道。”
“他们想沿着河道一路走过百家桥去,定是自知难以逃脱,要拼死去往滁州城下。岂知咱们早有预备,你再去一趟百家桥,叫厮养多备些柴火。”“曹大哥放心,我方才回来时看了,柴火堆得山高,步卒也候着,他们从桥面绝过不去,只要他们下了河道,咱们前堵后追,狗官队伍必然混乱,大哥的老营击其队尾,这
部官兵只得降了。”“若非怕卢象升获胜,咱们把百家桥那里挖一道深壕,看这官兵往何处跑,眼下也足够了,届时俘获他们,把将官斩了,留些可用的兵,这部官兵里还是有些可用的……”罗
汝才说到此处突然停下,嘴巴微微张开。
油里滑顺着罗汝才眼神看过去,只见有一部官兵向西面列阵,后续的官兵在原地短暂停留,似乎集体脱了裤子,然后往河道中走去。
“罗大哥,这,他们要从此处过河……”油里滑停了片刻突然大喊道,“他们要去五里桥,往闯王他们侧面来一下子。”
罗汝才恨恨的道,“让老营出来,不能让他们过河!”
……
西面传来号角声,守备营的官兵这两天已经听熟了,流贼有些大股营头有锣和鼓,绝大部分营头只有号角,听到号角音一般都有大股兵马行动。
这种单调的号音能传达的命令很有限,所有周围的流寇游骑反而退开了一些,他们需要观察罗汝才的旗帜,猜测是什么意思。
“过河,第一局跟老子过河!”
姚动山把裤子和腰带捆在脖子上,就像多了一个围脖,左手提着鞋子,他朝着第一局使劲挥手,当先踩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脚下的的浮冰嚓嚓的裂开,姚动山咧了咧嘴,第一局的士兵跟在后面,都和姚动山一副形象,深一脚浅一脚的往东岸走去。庞雨策马站立在河岸上,西面的丘陵后出现了大批骑兵,罗汝才已经发现守备营的意图,此时守备营已经到达了渡口,庞雨争取到了这段宝贵的时间,顺利完成第一阶段
,但最危险的时刻现在才到来,就是渡河。第二局已经排列成阵,成排的长矛指向西侧,带领这个局的军官是周二,他是第一司的副把总,兼任第二局百总,因为周二在桐城向阳门的表现,庞雨对第二局是有信心
的。
第一司两个局的士兵络绎不绝的从渡口下河,河中人影晃动水花滚滚,一片哗哗的趟水声,河床下的差别,让队列很快出现混乱。庞雨心头乱跳,由于肾上腺素的分泌,让他的手脚都有想要动弹的冲动,总想动一下或是摸一下什么地方,他强行忍住这种冲动,装出从容不迫的模样,稳稳的站在渡口
前。
与他猜测的差不多,罗汝才仍是将马兵隐藏在坡后,如果真的前往百家桥,路途中任何地方都可能遭遇骑兵突击。
清流河冬季的水流并不宽,第一司的人走得很快,姚动山已经过河,带着第一局越过河岸开始在东岸列阵。随着西侧马蹄声逐渐密集,庞雨心头也剧烈跳动,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很多,其中一个是他们不用列阵,随时可以从行进间发起攻击,而步兵必须列阵才能对抗,而列阵之
后就无法移动,往往被骑兵困死在原地。
第一司的两个局已经过河,王增禄指挥着第二司开始走下渡口。
“把我的旗插在这里。”
庞雨跳下马来,在第二局阵列的左前方站定,骑手跟在他旁边,把旗帜插在河岸的泥土中。
号鼓手就等在他身边,左侧第二司的步兵正在过河,王增禄不停的嚎叫,让士兵不能停留,一定要抢在马兵到达之前让尽量多的人过河。数百名流贼马兵从西侧奔来,他们已经展开阵型,从正面看过去,轰鸣声中马兵铺满了整个西侧,奔驰中的马匹和骑手身影如浪潮一样起伏,人马喷吐出的白雾时隐时现
。“他们不敢过来,不敢过来。”庞雨在心头默念,手脚轻微的抖动,虽然已经打过那么多次马兵,知道流贼并非冲击型骑兵,但第一次这样没有依托的面对流贼马兵冲锋,
仍感觉惊心动魄。大地似乎都在震动,陈于王的骑兵也不敢停留,他们的马匹不需要骑手控制,就拼命往后躲避。面对大量高速冲击的巨大动物,无论是人还是马,都会发自本能的要避让
,庞雨亲自体验过骑马高速冲刺,速度越快的时候,骑手本身也更为兴奋,攻击欲望更强,所以骑战之中,速度越快的一方越占据主动,这就是所谓的气势。
“他们不敢冲进来,都给老子稳住了!”
周二的声音在隆隆蹄声中隐约传来,其他队长也在同时叫喊,让士兵稳住阵脚,庞雨深吸一口气,把逃走的本能赶出脑外,认真观察马兵的距离。身后哗哗水响,不时有士兵跌倒的惊叫,在对方骑兵冲击威胁下,队伍必定会有慌乱,此时无论叫喊什么,士兵都已经听不进去,唯一能安定人心的方法,就是庞雨把自
己的大旗立在这里,也是要让所有士兵看见,主官仍在这里坚守。
从以前的经验看来,流贼的马兵是不会直接冲入步兵阵的,只要挺过这一段,骑兵冲击的震撼力就会大大下降。旁边的锣手喘着粗气,眼睛在流贼和庞雨身上不停来回,只要金声没响,步兵就可以持续渡河,庞雨需要尽量多的士兵过河,将阵线缩得越短越好,一旦与马兵接触,渡
河的危险性就成倍增加。
马兵距离只有一里多,亲兵队正在渡河,这一批带着不少伤员,很多是用简易担架抬着,速度快不起来。搀扶伤兵的人没有任何抵抗力,庞雨不能让他们留在西岸,眼睛盯着那些奔来的马兵,马兵的队列也遭遇了田埂和水塘的阻挡,他们的队形时分时合,速度已经有所减弱
,但随着距离的接近,气势仍十分惊人。亲兵队全部进入河道,慌乱中有些担架反倒,伤员跌入水中,引起阵阵惊叫,其他人慌忙去救,队伍速度十分缓慢,很多地段都停顿下来。骑兵此时也在对方压迫下退回
渡口,绕过第二局的队列,渡口出现了拥挤。
庞雨几步跑到水边,对着站在水中负责河道督促的蒋国用怒吼道,“蒋国用,你在干什么,任何人不得停留,无论是谁大喊大叫,一律斩首!”嘴唇发乌的蒋国用唰的抽出腰刀,与其他镇抚兵一起大声叫骂,推搡那些停顿的人前进,一名伤兵仍在水中扑腾嚎叫,旁边人上去拖不起来,迟疑了片刻,一刀朝他斩去
。
鲜血飙飞中,那伤兵动作一顿,蒋国用一脚将他蹬出水道,伤兵带着血水没入了水中,有小片衣服浮在水面上,缓缓往下游漂去。
队列恢复移动,庞雨揉揉面色的狰狞的脸,转头对后面的骑兵喝道,“骑兵立刻过河。”
匆匆回到大旗之下,马兵已经只有两百步,庞雨大喝道,“鸣金!”
等候的锣手迫不及待的敲响铜锣,当当的声音传遍远近,第三司立刻在河岸上停下,守备营早有遭袭的预备,队列朝向西面就是作战队形。
由于训练中形成的条件反射,很多渡河的士兵听到金声也停止下来,各处都出现了一定的混乱,镇抚兵一通忙碌,才让队列重新开始移动。
流贼的马兵进入百步,各部的军官都在稳定队列,庞雨仍站在旗下,右边是第二局的士兵,左边是整个第三司。
奔腾的骑兵身影耸动着,隆隆的蹄声震人心魄,向着守备营扑面而来。
“拒马!”
各部军官大声叫喊,前排刀盾纷纷蹲下,第一排长矛手侧身蹲低,双手握持将长矛斜放,右脚踩住长矛尾端,矛头斜斜指向前方,第二三排随后如法炮制。配属的步弓手出现在各部间隔处,弯弓搭箭,军阵犹如张开刺毛的豪猪,等待汹涌而来的流贼马兵。
===第二百五十八章 向北===
剩下几十步,庞雨的大旗仍稳稳的屹立在阵列中。
如果流贼骑兵真的一头撞进来,庞雨毫不怀疑,只要瞬间就可以击溃自己的步兵,但他不认为流贼可以做到,因为舒城、浦子口的流贼面对步兵时,都没有发动直接的攻击。
但这支兵马是罗汝才的,其中有不少所谓的边军,不知他们是否也跟其他流贼一样作战,庞雨额头上浸出了密集的汗珠。
嘣嘣的弓弦振响,守备营弓手的第一批轻箭离弦而出,几乎与此同时,流贼的马兵射出一波轻箭,然后开始减速。
流贼果然还是那样的套路,庞雨站在前排长长松了一口气,只要马兵不冲进来,步兵就能稳住阵脚,再逐步后撤。
心头刚刚一松,随即又紧绷起来,密密麻麻的箭枝扑面而来,双方箭枝如飞蝗般在空中交错而过,庞雨赶紧将面部埋低,他身上有锁子甲和绵甲,只有面门没有防护。
周围呜呜的破风声,接着是叮叮当当的声音,庞雨前胸一阵刺痛,如同被人击打,一时呼吸都有些困难,接着头盔上当一声脆响,帽檐往左边歪了一下,脑袋稍稍有眩晕的感觉,很快又消失了。
耳中有点而鸣,周围队列中接连不断的噗噗声,不时有人发出惨叫,弓手在拼命还击,弓弦的嗡嗡声一直没有断绝,仿佛有很多人一起在弹棉花。
此时双方的目标都很大,只要劲道足够就能射中。
步弓在对射中占据优势,流寇的马群中接连传出嘶鸣声,几匹马翻滚在地,后续的马兵纷纷避让,流寇的两翼早已经往外转去,正面队形停留在五十步外,围成了一个更大的弧形,不少马兵开始下马步射。
几乎所有的马兵都有弓箭,连绵不断的弓箭飞蝗般从对面阵列升起,划过抛物线密密麻麻的落向河岸。
守备营如同遭遇箭枝组成的暴雨,周围的地面上插满箭枝,射远的弓箭落入清流河里,白色的水花不停翻动。
肩膀上又中了一箭,庞雨只感觉刺痛,不知道是否扎进了肉里,第一次遭遇这么密集的弓箭,他心中也有些慌乱。
嗖一声响,一道黑影从脑袋左侧飞过,庞雨甚至能感到尾羽带起的风,有些箭枝是步弓射出的,弹道比较低平,即便庞雨把头埋低,眼前也有一道道黑影在周围飞舞,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支箭扎在他的脸上。
周围的都是鼓号手,也是第一次遭遇这么强的弓箭打击,敲锣的号手已经倒在地上,两个鼓手在查看,旗手把旗杆捂在脸上,似乎那根旗杆也能帮他挡箭,一片混乱中,没有人都留意到庞雨也在阵前。
呜呜的破风声如同催命的号音,庞雨心中想脱离阵前,但他知道自己是士气的定海神针,这个关键时刻如果退后,很可能引起连锁反应,只得逼迫自己留在原地。
慌乱中他将双手护在面门上,扎到手总比扎到脸上好,已经有些手足无措,脑袋一片空白,周二在不远处喊叫,庞雨也没听清楚他说的什么,没有亲身经历过,他以前根本无法体会士兵的感受。
蓦然间一个身影出现在面前,那人举着一面藤牌,特意举高了一些,没有防护他自己的腰部,而是特意挡住后面的庞雨。
那面圆径仅仅三尺的藤牌,在庞雨眼中却仿佛一面巨大的防护罩,那个身影庞雨很熟悉,正是郭奉友。
感受到安全后,脑袋顿时也恢复了灵活,稍稍缓了一口气,庞雨抬头看着落下的箭雨,似乎没有开始密集了,守备营的弓手仍在拼命还击,小心的探头看了一下,对面地上倒着些人马尸体,他们阵线似乎正在后退。
守备营的阵列没有崩溃,前排装备有甲具,又有刀盾兵掩护,士兵伤亡很少,反倒后排的伤亡更多,各级军官在不停喊叫,这是条例的要求,日常操演中训练出的条件反射,士兵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听到军官熟悉的声音反而会执行得更坚决。
这轮疯狂的对射已经进行了七八轮,守备营守卫落下数千支弓箭,对方的体力在快速消耗,守备营弓手给他们造成不小伤亡,流贼马兵最强调机动性,都没有铁质甲具,大约一半人有绵甲,虽然他们弓箭数量多,但在与步弓对射中他们不占便宜,以流贼的生活条件,这种天气中受伤也是极度危险的。
流贼的士气在快速降低,对方的阵线约打越远,就是最好的证明,守备营已经挺过了最困难的时候。
对面前排的马兵全部下马,他们阻挡了线路,后面的马兵不可能再发动冲击,流贼的阵型已经有些混乱,此时是调动的时机。
庞雨拖着郭奉友,先去了第二局叮嘱周二,让他稳住第二局的阵线。
由他遮挡着来到左侧的第三司,对着阵前的百总吼道,“第八局准备过河,弓箭手留下,你先跟每个队长叮嘱,按小队依次走,我挥手你才走。”
那百总答应一声,一路吩咐过去,庞雨又拖着郭奉友赶到第九司,让那百总准备顺次移动。
一路走到最后的第七局,等庄朝正跟所有队长说明,庞雨才对着第八局的百总挥手。
第八局的士兵往渡口撤离,每撤离一个小队,旁边的小队就填补上阵线,第三司开始陆续过河。
庞雨站在第二局左侧,亲自盯着转弯那个位置,防止在此处出现混乱。
士兵在飞舞的箭支下络绎不绝的通过,对面的流寇并未发动冲锋,反而越打越乱,由于体力的下降,双方的射速都大大降低,杀伤力也越来越弱。
“流贼的马兵都是老爷,他们不敢来拼命。”
庞雨对郭奉友说完松了一口气,组成流贼的边军、逃卒、悍匪有军事经验,甚至可以说很丰富,但他们的目标是为了存活,而非是为达成军事目标。
在他们的组织形态进化之前,都不会为了友军去拼命。
如果是他们合营处于同一战场,或许有更强的组织力,但现在罗汝才的人马远离五里桥,此时没有骑马冲阵的优势,让他们下马过来跟铁甲步兵近战,显然是难以实现的。
第三司全部进入河道,现在只剩下掩护的第二局,他们也需要撤过清流河,由第七局在对岸阻击,将河流变成对方的水阻。
“大人你先过河。”
周二朝着庞雨喊道。
“你们是最后撤的,让弓手先走,铁甲兵走最后。”
庞雨说罢回头去找自己的马,不知跑去了哪里,只得飞快的扯开腰带,脱掉鞋子和外边的棉裤,踩着冰冷的水往对岸走去,蒋国用还在河中,他脸色发白,嘴唇完全乌了。
“上岸去。”
蒋国用摆摆手,声音抖着道,“属下等队尾。”
庞雨没有多说,经过时拍拍蒋国用的肩膀,水流很缓慢,周围的河水中大片红色的血迹在漂浮。
庞雨上岸时第七局已经开始列阵,有些混乱,但大体已经成形,庄朝正在到处走动,将跑错队列的士兵拖回原伍,到位的士兵匆忙的擦干腿脚残留的水,然后将裤子重新穿上。
此时对面的弓箭手陆续过河,远程攻击大幅减少,一些头目在流寇阵前大喊,阵线又开始接近。
弓箭兵全部进入渡口,他们扶走了第二局的一些伤兵,此时第八局和第九局则进入主力阵列,面朝北面列阵,等渡口稳固,主力将立刻向五里桥推进。
第七局已经列好阵列,庞雨朝对面挥手,第二局开始渡河。
他们已经没有弓手掩护,流贼越走越近,第二局撤退的速度比其他队伍都快,队伍完全失去队形,周二带着把总旗留在最后,带领一队全部铁甲的士兵,接到押后任务的时候,他就把其他小队的铁甲调用来部分,让这个小队全部身穿铁甲,包括平时不需要铁甲的刀盾兵在内人手一件,并配齐了辅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