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171节

“也说不得是逃回来的怕长家责骂,推说是边军来了。”

“马好的确未必是辽军,但咱老子手下逃回的老营说了,那边有北虏口音,来的多半是卢象升!”

院中安静一下,跟着就一片喧哗,所有人都在大声叫嚷,有些人已经站起身来,随时准备回营带队撤退。

他们与卢象升是老对手了,平时都是早早逃走,这次突然被卢象升堵在前面,前锋距离此处只有二三十里,已经不好摆脱了。

张献忠大步走到中间,一脚踢翻了煮肉的大锅,铁锅轰一声倒在地上,油水溅得满地都是,周围流寇纷纷停止喧哗,朝他看过来。

八大王怒吼一声道,“卢象升来了有如何,他带辽兵在河南打了咱老子两次,本找了闯王一起与他报仇,祖宽又跑没了影,要咱老子说,遇上了就干了他娘的。”

场中安静片刻后,哄一声又闹开了,好些人直接朝着张献忠叫骂,跟卢象升比起来,八大王更好对付一些。

一个穿紫色箭衣的大汉也走入场中,朝着周围一圈拱手,“各位老兄弟,黄虎也没说定要跟卢象升拼个死活,咱们数十营头在此处,无论是打是撤,说出来就是跟各位商量的。”

下面吵闹稍停,又一个红衣头目站起来,此人长一张圆脸,满脸都是讨好的笑,“曹操说的在理,这不就是在商量,陈奇瑜、洪承畴咱们也打过,卢象升不多几个胳膊,上次在河南听到他来,老子一只羊烤到一半丢了就跑,现在想来也有点可惜不是。”

周围一片哄笑,扫地王指着红衣头目道,“就你跑得快,油里滑这名字最是取得贴切,看看其他老兄弟谁不是满脸满身的伤,就你指甲也没掉一片。”

油里滑不但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加谄媚,圆脸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举起肉乎乎的双手,朝着周围拱一圈手,“还不是仗了各位大长家的神威,这次卢象升来,他也决计讨不了好。”

这油里滑是贼寇中的小营头,所带的人马数量少,流窜时都是跟着几个大营头。

这次就是跟着那紫色箭衣的曹操到的江浦,因江浦县城不大,驻扎不了那么多营头,他们便在县城西北方扎营。

此人颇会处事,跟各营的关系都过得去。

其他人笑骂他一通,如此干扰一番,方才众人针对八大王的气氛就缓和了不少。

紫衣大汉原名罗汝才,原是陕西边军,明末流寇收水浒的影响,都要取个外号,一是威风二是隐藏本名,后来时间长了隐藏不住,但外号仍一直保存下来。

他看到高迎祥刚从回廊走来,连忙大声喊道,“四哥你拿个章程。”

高迎祥埋着头,慢慢从回廊下走出,几名头目让开道路,他在众人注视中缓缓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

高疤子对张献忠招招手,“黄虎坐下来说,大伙都是各营的长家了,带着几千几万的人马,吵来吵去让底下人看了成什么话。”

罗汝才和油里滑听了,双双上去拉着张献忠回到座位,张献忠一把挥开油里滑,嘴里嘟哝两句才坐下。

“几个马兵回来说的,在西北关山碰到的官兵哨骑有些凶恶,银子捡了还紧着追,里面又有北虏。”

听了片刻后,高迎祥缓缓道,“洪承畴守关内,陕西三边的边军不会出关,山西的边军好久没遇到,多半是辽军错不了,果真是卢象升了。”

其他人没插话,眼下能有威望压得住各个营头的,就是高迎祥了,而他的实力也是最强。

其他各营之间互不服气,有时还互相打上一阵,像这次合营入南直隶,就是由高迎祥组织,才能有如此多人马汇合。

“咱们跟辽军的祖宽、祖克勇、李重镇,都是老相好的,他们也追得快,堵在了咱们前边,关山离此处不过三十里,躲就不那么好躲啊。”

高迎祥说罢看了一圈场中。

罗汝才附和道,“咱们十多二十万在滁州,城里有南京来的官兵,打三天打不下来,卢象升堵住了那条官道,往东边其他地方去,路上走不了这许多人,城里官兵再出来牵扯一阵,一半人都走不掉。”

下面一个头目道,“那咱们再往南边走。”

“掉头往南走?”

罗汝才嗤笑一声道,“且不说那条路上无吃无住,光说这许多人掉头,你掉一个咱老子看看。”

张献忠一拍腿道,“这次不比往日追在后边,官兵是迎头来的,如何躲得过,躲不过就跟他们拼一阵。”

油里滑见几个大营头表了态,连忙站起道,“拼一阵就拼一阵,咱的营头听几位大长家的。”

这次场中没有喧闹,因为有高迎祥的态度,大家也听懂了几个大营头的意思。

高迎祥沉静的道,“在河南的时候,大家各打各的食,祖宽逮着一家打,老八自然吃了他的亏。

如今咱们二十余个营头在此,卢象升已到了跟前,路就那么几条路,有几家跑得掉?

届时祖宽在后边一赶,各营自个踩死了自个,咱们以前吃这亏可不少。”

张献忠听了站起道,“咱老子说的,额们一合了营,祖宽在河南就躲着额们跑,卢兵不过就是辽兵,还怕他个甚。”

高迎祥笑笑道,“吃的亏多了,大家伙得明白一个道理,官军能打的就那么些人,若是大家不舍命打,最后死的人不见得少,各处得来的钱粮一股脑也被狗官兵抢了去,舍命出去打上一阵,灭了那股官军,钱粮保住了不说,后边都是好日子。

便如曹诏、艾万年,以往时候大家都怕他们,各自被打得娘老子也不识得。

咱们豁出命去灭了这两伙,很是过了些快活日子。”

高迎祥起身中间站定,扫视一下周围的头目,“黄虎说得没错,卢象升的兵马说起来,就是辽兵能打,各位不少都是边军出来的兄弟,辽兵是打鞑子的,不是想调出来多少就多少,破了卢象升这一股,这江北、河南就任咱们快活,眼前的滁州,想打几日就是几日。”

下面的闯塌天刘国能高声道,“卢象升赶来滁州,带的必定也只有辽兵,河南几次打下来,祖宽、李重镇各自一千余骑军,不过三千人,内里有五六百家丁,北虏两三百,也不过如此。

闯王若说要打,老刘就跟他们打。”

他发言之后,最大的营头的表了态,基本上就定下了。

高迎祥在心中也舒了一口气,平时他们靠着行踪不定,总是把官兵丢在身后,很多时候利用撤退优势就将官兵拖垮。

而一旦被官兵堵截,就非常危险,渑池南渡、车厢之困都属于侥幸得脱。

滁州对于流寇来说,是陌生的地方,此次卢象升突然出现在滁州西北的关山,堵住了最重要的官道,高迎祥心中是没底的,这么多人若是夺路而逃,被追杀必定死伤惨重,除了实力损失外,对他的威信也是极大损失,现在众人同意作战,他也有了转圜的余地。

高迎祥朝刘国能点点头,“方才油里滑说,听到卢象升过来,烤好的羊没敢吃就走了,咱老子在和州一样如此,比他还不如,全营的饭都没吃就忙着赶路。”

群贼一起哄笑,高迎祥也毫不在意的笑了笑,脸上的疤子跟着延展,嘴角有些歪斜。

等到笑声停了之后,高迎祥收起笑容,扫视着众人严肃的道,“以前听到陈奇瑜、洪承畴也是如此,大家走遍天下是求个活路,不是非要跟这个兵那个兵拼个死活,但那些官兵不给活路,你不拼一阵,就是断了自个的活路,既是如此,就要定了心意,与那卢象升见个真章。”

周围各营头目低声议论着,高迎祥已经定了基调,有了闯营作主心骨,大家好像也没开始那么怕了。

“那咱们听闯王的,跟那卢象升干这一阵。”

张献忠第一个站起来。

跟着马守应、满天飞、蝎子块等人陆续站起,气氛一时热烈起来。

等到大部分人都起来后,罗汝才缓缓起身对高迎祥道,“那请闯王调派各营兵马。”

“卢象升从关山追过来的,他带的粮草绝不多,咱们要避其锋芒,城西城北水多,不要在城北跟他交战,把北边的营头撤到东边,西边的撤过西涧,那乌兔桥是要紧所在,我闯营来守,咱们在城东南的五里桥跟他们打。”

若是庞雨在这里,必然要感叹一声,流贼的作战决策过程跟他基本一样,都是拍脑袋想出来的,好歹庞雨还拿张地图。

闯营主动承担了乌兔桥的守卫,体现了闯王的公正,其他营头没什么话说,都安静听闯王的安排。

当下一番调派,高迎祥虽然没有参谋,但打了这么多年仗,每天都在斗争当中,很快就分派了各营,少数提出异议的,高迎祥立刻就能解决。

各营本就是从南边来的,主要就驻扎在滁州城外东南西三面,现在要进一步往南,主要是西边,要退过西涧,河上只有两座桥,卢象升已经不远,在西涧以北的营头需要赶紧行动。

一切停当之后,罗汝才到高迎祥面前道,“南边还跟着一股狗官兵,江浦跟过来的,也是甚为凶恶,咱们不可轻视,别弄出啥乱子。

我的营头离那边近,尽数打过去,便先去灭了这一伙。”

高迎祥抬头看他片刻后道,“就如此。”

油里滑赶紧道,“额跟曹操合营的,也跟曹操同去,灭了那支官兵再来杀那些辽兵。”

高迎祥挥挥手,算是定下了,各营都知道江浦的大败,那支官兵也是凶恶得紧,还有不少铁甲,罗汝才主动接过此事,显得十分有担当,各个头目短暂议论之后纷纷返回各自营地。

油里滑一路跟着罗汝才,两人到了外边人少的地方,罗汝才方停下道,“去南边打那支江浦兵,把车架多带些,厮养中的老弱都留下,营地不要动,免得别人猜忌。”

油里滑眯着眼转头看看四周道,“大哥的意思,卢象升不好对付,闯王未必讨得了好。”

“闯王只说了曹诏、艾万年,但没说王嘉胤怎么死的,没说紫金梁怎么死的。”

罗汝才嘴巴歪了歪道,“都是边军打死的,卢象升能堵在前面,就是猜到了咱们往哪里走,他是有备而来,带的绝不止辽兵,雷时声、杨世恩干啥,还有牟绶、左良玉这些狗才。”

油里滑一副恍然的神情,“闯王不敢再往来安那些方向走,那边越走越近运河了,周围河塘必定不少,所以只能在滁州打。

卢象升从西北来,闯王为啥要在东边交战,就是想着把卢象升引到东边,一旦交战不利,他可以从乌兔桥往西北跑,就这条官道好用。”

罗汝才眼睛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江浦官兵全是步兵,灭不灭他们不要紧,在南边看其他营头跟卢象升打得如何,若是卢兵胜了,咱们就往江浦那边走,好歹能带走所有马兵,还没听说那个大长家是被南兵打死的。”

“小人明白了,那咱们在何处跟那江浦兵打,那江浦兵快到乌衣镇了。”

罗汝才眯眼思索片刻,“那便在百家桥。”

===第二百五十二章 突袭===

滁州南乌衣镇以北,守备营队列停留在官道上,西面和北面出现越来越多的流寇。乌衣镇处于清流河西岸,是滁州南方的大镇,同样是依托交通要道而兴起的市集。一条发源于琅琊山的河流穿过市镇,河面上有三座桥梁,河水从桥下流过,自西向东汇

入清流河。

官道西侧是琅琊山,山势向东逐渐减缓,由平缓的丘陵变为沿河平原,官道向北穿过平原,东侧就是清流河。

“大人,前面不远就是百家桥,此桥离滁州只有八里,琅琊山中有醉翁亭,便是欧阳修作醉翁亭记之处,亭中之水汇流下行,便是从百家桥下过。”庞雨转头看了一眼,这是他在江浦请的两个向导之一,另外那向导已经吓得说不了囫囵话,眼前说话的向导是个南京商人,长期在浦口至凤阳之间行商,对沿途道路很熟

悉,让庞雨略有些惊讶的是,此人看到流寇也不是太害怕,说起地形也能言简意赅,还能介绍沿途市镇、景点、方物,更像一个导游。

不过庞雨此时对醉翁亭没有兴趣,从乌衣镇出来之后,周围活动的流寇马兵越来越多,就算加上了陈于王的骑兵,守备营也无法扩展侦查线。

特别是西侧出现的两百多马兵,使得守备营只能以龟速行军,一整天只走了五里,庞雨已经不用找理由拖延,陈于王就可以向张国维作证。这位守备刚刚带队从西北方跑回,他去驱逐了一小队流寇马兵,好让前锋能继续前进。庞雨猜测张国维派他来的目的,增强骑兵只是其一,最主要是当个监军,以免庞雨

敷衍。守备营今天的目标原本是占据百家桥,越过东葛驿之后,周围地形越来越平坦,没有关口一类的战术要点,最重要的就是桥梁。这种官道桥梁周围一般都有自发形成的集

市,虽然流寇把房子都烧了,但多少能留点墙壁御寒,也能提供防御支撑点。

“让第一司前进一百步。”

郭奉友安排身后一个塘马前往传令,那塘马沿着官道往前跑去,路上与一名返回中军的骑兵交汇,塘马差点摔到路面外去。庞雨揉揉额头,军队最近几天都在流贼骑兵威胁下,今天又被对方骑兵袭扰了一整天,体力和精神都极度疲惫,各种错误越来越多,中间雇佣的那些头口生意人更是极不

稳定,消极情绪在军中蔓延,浦子口大捷提升起来的士气,快要消耗殆尽。庞雨目前最需要考虑的,已经不是消灭多少流寇,而是如何在流寇马兵的压力下维持军队。

越接近滁州,流寇的拦截就越强劲,看起来今天的目标不容易达成,需要做好就地扎营的准备。庞雨在附近看了一圈,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地点,这里不缺水源,只考虑御寒和防御的问题,靠近清流河的方向很平坦,河流能提供一个方向的屏障,庞雨在远镜中搜寻,

东北方大约不到两里,有一个河边的村落,可能是渔村,是今天最适合的扎营地,守备营需要再沿官道推进一里半的样子。此时第一司开始前进,庞雨心头又开始紧张,他能感觉到周围的亲兵也差不多,他手下总计五个步兵单位,分别部署在四个方向,五十名陆战兵跟辎重混编,不动的时候

是比较稳固的,但一开始行动,就到处都是漏洞。

第一司按局移动,第一局到位之后展开,然后是其他两局。见到守备营开始移动,马兵又从西北两方接近。

视野中可见的马兵就有五百上下,环绕在守备营一里之外,有部分已经前往南面官道,守备营已处于包围之中。庞雨喉咙有点发干,取下自己的椰瓢摇动一下,里面快干了,今天经过的水井都被下了腐烂物,全军都没取到水,沿途的地表水很多,但守备营也不敢取用,如果再拖延

一段时间,军队饥渴难耐,战力会十分虚弱。

旁边郭奉友将水壶递过来,庞雨摇摇头,将自己椰瓢的水全部倒进口中。

“第二司与辎重前进。”中军的五方旗摇晃,第二司和陆战兵应旗后前进,陈于王的骑兵往南策应,庞雨聚精会神,行军中的步兵很虚弱,但辎重更加虚弱,特别是此次招募的业余辎重队。这些跑头口的生意人,平时见到土匪都要逃命,为了庞雨的高价雇佣银,冒险出来跑运输,原本在浦子口见到守备营的神武,以为流寇会望风而逃,岂知一过了江浦的山,形

势就逆转过来,守备营动辄被流寇包围,这些人也不懂数骑兵,反正漫野都是流寇,肯定是比守备营人多。在马兵反复的骚扰之下,那些人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第二司在官道外侧,他们绕过前方两个种鱼塘,流寇马兵再次涌来,他们怪叫着接近,朝着空中远远的抛出箭支,第二司冒着箭雨前进,陈于王的骑兵与部分流寇进入混

战,一切都很混乱。

在这种混乱之中,第二司无暇留意掩护的辎重队,没有注意到那些辎重车架速度缓慢,已经和掩护部队拉开距离。

突然辎重队中一阵骚动,两辆骡车莫名的冲撞起来,拉车的骡子发狂一般四处乱撞,后面的辎重队都停顿在原地。

庞雨终于发现了辎重的情况,立刻对郭奉友道,“让第二司停止前进。”

命令还不及发出,西侧发出一阵螺音。

马蹄声骤然轰响,前面骚扰的游骑纷纷散开,两支密集的骑兵分别往第二司和后面的第三司冲去,合计有三百多。这两股骑兵一直躲藏西侧丘陵后,又有前方游骑的掩护,庞雨根本没有发现,否则他宁可现在就扎营。这支流寇的头目应该是很有经验,发现守备营防御的漏洞后,立刻

派出了这支隐藏的力量。

庞雨见过数次流寇骑兵了,但那些更像马贼,眼前这支才像骑兵,这些成群的六七百斤动物跑动起来,声势十分惊人。

陈于王只有四十多骑兵,根本无法抵挡,立刻往第一司撤退。

由于第二司的前进,和第三司中间拉开了距,现在两个司只能靠自己防御,

庞雨想不出任何办法,他的亲兵司在东侧,防止流寇从河道一边攻击,炮兵则在行军状态,他手中没有任何机动力量,只能期望两支步兵能稳住阵型。如雨点般密集的蹄声中,奔腾的马群震动着大地,距离步兵只有百步距离,庞雨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他的步兵只有三行队列,以拉长防御的宽度,他不确定是否能

挡住那些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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