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二栓跟着也笑起来,两人仿佛都看到一堆银子在朝自己招手。
媳妇在窝棚里翻出来粮袋,还是那么一小把丢进锅里。
唐二栓扁扁嘴巴,肚子里咕咕的叫,热天生意好的时候,媳妇下的米要多些,不然唐二栓没力气干活挣银子,到了码头的淡季,唐二栓的生活水平急转直下。
不过今天家里有划时代的历史转折,媳妇考虑了一下之后,又多抓了十几颗米粒。
唐二栓试探着道,“明日就要入那水营了,哪吃得着家里饭,你就不兴多煮些。”
“那更不能,你想啊,明日就开始吃那营里的饭了,你今日多吃了也没用不是,肚子空一些吃那庞大人不要钱的多好。”
“倒也是。”
媳妇此时神秘的一笑,突然从袖子里面拿出一个东西。
唐二栓两眼放光,竟然是一个鸡蛋,他已经多久没吃过了,他惊喜的指指自己,“专门给我买的?”
媳妇小声的道,“王家那只母鸡今日把蛋下在边上,一滚就出来了,刚好我从那里过,你说咱家是不是要转运了,明日非得去拜拜那些王母娘娘。”
“这,乱拿人家的蛋不好吧。”
“什么乱拿,那蛋滚出来就不是他家的,这是菩萨赏给你的。”
媳妇脑袋一偏,说着就把蛋藏在袖子里,在门外到处张望了一番,咕咚一声投入了锅里。
唐二栓揉揉额头,“那就吃他姥姥的,老子水营的人了怕啥我那入的是水营陆啥队,怎们就是记不起来。”
“水营陆战队先上岸,跟紧!跟紧!都他妈听到没有?”
十五日之后,桐城下枞阳镇码头,身穿水师白色短褂的唐二栓拿着盾牌,右手提着一把短柄斧,慌慌张张的跟着跳下小船,踩在江边的水草中往岸上走去。
在他的身后的江面上,一长串的漕船鱼贯而入,已经停靠的几艘正在卸下陆军士兵,码头上鸡飞狗跳,店铺忙不迭的在关门,其他商船的船头惊慌的叫喊,招呼船工离开码头。
唐二栓顾不得其他的,紧跟着前面的背影,跨过水草之后寻到一条路,到了上面的街道,路上已经有镇抚兵,地上散落着些银锭,唐二栓的眼睛老是被它们吸引,虽然触手可及,但他绝对不敢去拿,这些银锭是镇抚队撒的,每个都编号了有数的,最后要收回那么多。
入营这么十多天,已经有三次训练撒银子,第三次的时候有人忍不住偷了一块,被打个半死后开除出营。
所以现在银锭的吸引力已经大减,远不如第一次看到时那么让唐二栓分神。
几十名陆战兵在队长的叫骂中往街巷中推进,唐二栓晕头转向的,只能跟着其他人走。
他到了水营才知道,自己入的是水营陆战队,他至今没有弄明白,水营怎么还会有陆战队,而且看起来比陆营更危险,好歹陆营的前排很多都配齐了盔甲了。
他们这些陆战兵没有铁盔铁甲,只有每船一个的队长有皮甲,其他人的防御就是那件白褂,武器则五花八门,有标枪、钩枪、短柄斧、长矛、弓箭等等。
一片乱糟糟的样子,跟那边整齐的陆营没有办法相比。
王增禄在码头上看着登岸的过程,此次演练是陆营和水营协同运输,虽然流寇的警讯越来越密集,守备营应该在安庆戒备,但庞雨坚持要做。
这次从每个司抽调一个局,陆战兵七十名,另加一个炮组和三十名骑兵,动用水营漕船十九艘,庞雨自己走不了,指定让王增禄带队,要求他关注全程,记录出现的问题。
王增禄以前跑过船,本以为运兵是简单的事情,但上了船之后就状况不断,与旁边几个亲兵队的人不时商讨,两个书办则在一旁摆了个桌子记录, 目前陆营下船进度比较慢,因为下枞阳的码头上停靠的船较多,还有那些逃离的船阻挡了航道,后面的船只一时无法靠岸。
陆战兵的登岸与陆营不同,他们是用漕船新挂载的脚船转运。
与陆营的大部分人一样,王增禄对那个陆战队也一头雾水,既然有了陆营,为何还在水营单列一支,今天看到他们的表现之后,王增禄认定了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
他另外看出来的差别,庞大人似乎是希望他们能在沿江任何地方登陆,而非是局限在有码头的地方,所以此次演练也是用的脚船转运,大约也只有这么一点用处。
“把总大人,现在少了四条船。”
旁边一个亲兵队的人道。
王增禄到处看了一下,找到了任大浪的船,他的船是一面五尺的四方红旗,其他都是三角红旗。
这位水营把总倒是早早到了岸,但他带的船队不成阵型,还只是从怀宁到枞阳这么近,路上就跑丢了三艘船,然后船只航速不一,出发时的顺序完全被打乱,上岸的时候每局都凑不齐编制,现在视野可及范围内,更已经有四艘不见踪迹。
王增禄此时才知道庞雨为何非要演练,船队果然和他以前跑单船差别很大,而运兵也不是运客那么简单。
那亲兵队的人又道,“王把总,每个旗队一艘船虽挤些,但下船汇集很快,至少一个旗队是齐的,上岸就可以列阵。”
“这条可以记上”话未说完,码头下哗啦一声巨响,接着一片惊叫,王增禄转头看去,一匹马从跳板上掉进河里,把牵马的人也拖了下去,那马匹受惊之后在水中拼命挣扎,扑腾起大片的浪花,周围的骑兵手忙脚乱的在帮忙。
“让书手录下,骑兵上下船缓慢,登船时骑兵应最后上船,登岸时骑兵应最后下船,必须等待步兵列阵完成推进之后,码头有空余地方再让骑兵下船。”
王增禄说完后到处张望一番,“那门炮呢?”
几个亲兵也在看,那些漕船都长得差不多,甲板上挤满了准备下船的士兵,视野又被那些桅杆遮挡,根本看不出来炮在何处。
旁边一名亲兵道,“把总大人的意思是否应该让炮先上?”
王增禄皱着眉头,他以前拉过纤,但这种登陆行动也是第一次,到底该不该让炮先下。
那门炮是新做出来的,用的薄钰旧铁模,仍然重千斤左右,上下船都不是个轻松差事,但鉴于舒城的经历,大伙对火炮有种信赖,先上岸似乎可以稳定人心。
还没想好的时候,旁边几个亲兵指着江中议论起来,王增禄一看是一艘小哨船,挂的也是水营的小红旗,几个浆手划着水往码头过来,看样子十分着急。
王增禄心头暗道不妙,他眼神很好,看到船头上站的是郭奉友,平常是绝不会离开庞雨身边的,这艘小哨船最多比他们晚一个时辰出发,这么急赶来肯定是安庆有什么事情发生。
小哨船一路穿行,很快到了岸边,面对这个庞大人的心腹,王增禄不敢端架子,匆匆到了最下面一级台阶迎接。
郭奉友也不及客套,拱手对王增禄道,“庞大人急令,王把总率演练人马即刻赴桐城布防,限于十二月六日午时前到位,第二司第四局调北峡关,限于十二月七日午时前到位。
水营及陆战兵留守枞阳待命,征召枞阳漕船类航船,船工一同征召,其余船只限十二月六日天黑前离岸,告知其不得在任何江北码头停靠,各部就位之后协同当地衙门及士绅,排查所有外乡口音,有嫌疑者就地扣押”
===第二百一十六章 对策===
安庆府城,街上行人明显的加快了速度,有半数店铺已经关门,府城尚未下达戒严令,但市井间各种谣言已四处流传。
庞雨骑马匆匆经过街道,到了怀宁分守道分司外,这里是史可法在安庆的驻地,岗哨比平日加了两倍,这些是潘可大所部的标兵,充门面的这十多个倒是衣着光鲜身强体壮,还有两个穿戴着锁子甲。
进门之后阮劲已经等在那里,庞雨脚步没停,边走对他问道,“既然擒获了流寇谍探,你为何不在桐城坐镇。”
阮劲追在庞雨身后道,“抓获的两个谍探来自高疤子的营头,于十一月二十七日至桐城,堂尊认为兹事体大,怕其他人说不明白,前日报信之后又特意让小人过来,一是有新的审问情形要申详,二来是要面见大人。”
庞雨皱眉道,“可确定了是高疤子的营头,如何抓到的。”
“正是那一股,自从流寇进入河南,小人便打起十分精神,快壮两班时刻留意街面,两个谍探来桐城后去了一次百顺堂,因输钱露了口音,又曾抵押首饰两件,行迹颇为可疑,快班跟踪发现其嫌疑甚大,小人命壮班前日将两人拿获拷问,桐城三个坐探已经被小人拿获,皆是本地人。
据几人交代,高疤子在出关之前,已经在江北广派探子,专找那些本地为恶之人当坐探。
目前已在信阳与七股流寇合营,人数有十万之众,那位卢大人尚在追击八贼。
据那探子说,掌盘子给他吩咐的时候,让他十二月十五日前往庐州回报消息,他们同时一起出来的,还有数十人前往江北各地。”
高迎祥算得是流寇的头领,也是实力最强的一股,他能召集起大批营头合营,让探子十二月十五日左右在庐州回报,也就是说流寇主力将于数天之后到达南直隶,并将安庆作为了目标,所以杨尔铭理应感到畏惧,他派阮劲过来,是要得到庞雨的承诺。
但连庞雨也有些惧怕,此时虽然面色从容,实际心头一阵阵发紧,十万之众的流寇,还有最强的营头合营前来。
流贼今年明显的进入了一个高峰,将几个剿寇名将击杀,对官军主动攻击大增,进入河南之后因饥民遍地,声势越来越浩大,如果再合并一些营头,数量可达数十万之多。
“江北方向。”
庞雨低声沉吟一句后问道,“安庆还有何处有谍探?”
“还有两个谍探与来了怀宁,假扮的身份是僧道。”
庞雨停下脚步,流寇谍探先行内应破城的作战模式,在年初他们已经领教过,探子到了怀宁,就说明府城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更让庞雨心惊的是,流寇在出关之前就已在各处发展坐探。
这次高迎祥为首的各部合营,必定有一个近期的攻击目标,安庆十分危险,形势不容乐观。
而庞雨的两千兵马,面对十万级别的流寇就只能守城,在流寇截断官道的情况下只能分城驻守,而流寇可以集中兵力,很可能两城皆失,最好的情况也只能守住两个县治,境内其余地区必定糜烂。
“他有否说及怀宁可有坐探接应?”
“说有五六人。”
“面呈之时可有无关人等听到。”
阮劲低声道,“只有史道台、皮大人和怀宁知县。”
“做得很好。”
庞雨在原地站了片刻,闭着眼睛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阮劲等庞雨睁眼之后,才又接着道,“堂尊特意让小人一定要面见庞大人,桐城两班此时起听大人调派。”
这是庞雨上次在桐城时与杨尔铭的一项交易,由守备营出银子支持桐城的壮快两班,但战时要由庞雨指挥。
若非这笔银子支持,阮劲的人手恐怕已严重不足,不会这么容易拿到那两个探子。
这是私下约定,此处人多耳杂,庞雨没有多说,留下阮劲匆匆往二堂而去。
转弯之后就到了二堂,史可法已经坐在上首,皮应举面有忧色,见到庞雨后微微点头。
堂中还有怀宁知县、典史、陈仕辅等人,安庆在府城的高官来了一多半,人人神色严峻,想来都知道了流寇的规模。
除了潘可大每次都在之外,庞雨再次见到了许自强,他带的吴淞兵马前段时间被安置在安庆的江对面,几个史可法下属的府在供给,这样减少了安庆的负担。
庞雨收到的消息是吴淞兵逃散了一半左右,但许自强又从几个府找了些乞丐青皮顶数。
许自强看到庞雨的时候,客气的拱了拱手。
等庞雨到位,史可法挥手让守卫杂役等人都退下,看了一眼堂中道,“剩下没来的便不等了,召集各位乃是因桐城擒获高疤子所部谍探,其口供说及高贼刺探安庆情形,其意不言自明。
我安庆形势危急,本官已六百里加急向张都爷上报,在座各位亦要早作预备。
今日堂议,各位献策定计,皆为保得安庆平安。”
下面众人齐声称是,但语气都有些低落,庞雨也听出史可法信心有点不足了,他此次说的是保得安庆平安,这个理解可以是安庆全境,也可以只是府城,毕竟安庆就这点兵。
史可法下意识的摸了一下鼻子,庞雨眼角注意到了,这是一个潜意识里安抚自己的动作,说明史可法的确很紧张。
看了一下堂下之后,史可法直接道,“庞将军率领守备营,先说说守备营的战守情形。”
庞雨出列躬身,“属下前日闻报之后,守备营驻守府城所部立刻进入戒备,武备各项下发士兵,开始在城头及门洞演练守城之法,只要大人下令,可于一日之内出发。
另飞调枞阳所部赴桐城,分驻县治与北峡关。”
庞雨声音沉稳,史可法连连点头,其他几个官吏的胸膛也挺直了一些。
怀宁知县突然站出道,“下官以为,流寇十万之众,府城乃大江砥柱,防江亦是重中之重,然则守备营数不过千数,且新卒过半,其力不足退敌,自当调回府城以策万全。”
陈仕辅跟着就站了出来,“下官附议,流寇来势汹汹,想那桐城曾有年初守城之役,再守住县治当是无忧,观府城未历兵火,若无守备营驻守,恐民心难聚。”
同知跟着也上前一步,“下官附议,桐城两历兵灾,百姓已通守城之法,可调吴淞兵马一部驻守,当可保无虞,安庆守备营自应守备府城为宜。”
堂中安静了一下,许自强脸色阴沉,不停的瞪那个同知,这是既看不起许自强,又要让他去送死。
潘可大因为是史可法标营,所以安庆官员不好针对他,但那种轻视也是显而易见。
庞雨观察到皮应举没有任何诧异,便知道是皮应举首肯过的。
年初丢了三个城,皮应举官位没受牵连,所以就算再丢一个桐城,毕竟还有杨尔铭背锅,对他的影响相对较小。
而如果丢失府城,皮应举就算能逃过江去,也难逃朝廷追究,更不用说怀宁知县。
此时堂上没有桐城的代表,府衙县衙各官的身家性命皆在府城,自然全部偏向于确保府城,他们推出怀宁知县来说这话,其他人再附议,是比较合适的,如果史可法比较强硬,可以再由皮应举转圜。
但对史可法又有所不同,他是安池兵备道,在张国维那里看来,主要职责就是守卫安庆。
同时又是刚上任不久,如果放任桐城被破,就会有一个明显的对比,就是王公弼能守住桐城,但在他的手里丢了,那么史可法的能力显然不如王公弼,张国维和朝廷都会轻易得出这个结论,对他以后的前途大有影响。
但兵只有这些兵,无论平日看到的训练,还是几次实战的战果,大家都明白潘可大和许自强所部实力有限,能依靠的还是守备营。
史可法从来没应付过十万规模的敌人,也明白安庆官员的意思,此时犹豫的毛病又发了,既不回答怀宁知县,更没有提出其他方案。
堂上有点难堪,庞雨自然不希望弃守桐城,那是安庆的大门,就算杨尔铭运气好守住了,但以此次流寇的规模,为了获得足够的生存资源,他们能把除府城之外的地区全部破坏。
一个残破的安庆将没有任何商业价值,也不能再提供发展军力的条件。
但明显府城其他官员都支持让桐城自生自灭,庞雨身在府城,不能跟所有文官作对。
想了一下措辞之后,庞雨咳嗽一声上前道,“无论府城还是桐城,守备营定然遵循上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