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吩咐完毕后,庞雨对门洞大喊一声,“开门!”
大门叽叽嘎嘎的响着,北峡关的关门是包铁木门,比好多县城的城门还要厚重。王增禄还在紧张的调整队形,长矛兵没有什么问题,跟平日训练相差不多,就是刀盾没有这么密集过,庞雨显然是要用刀盾掩护,然后长矛交战,这是一场狭窄正面的进
攻战,一切都讲究速度。庞雨紧张的看着街中队列,士兵的表情都有点僵硬,大家对这场进攻战都缺乏准备。许多人偷看庞雨,方才庞雨的布置中,提到最多的就是杀溃兵,大家丝毫不怀疑庞大
人的决心。“还有什么没做。”庞雨脑袋中急转,眼睛在街中扫来扫去,旁边旅店的马栏中还有骑兵,但不能派他们去,去了也没用,肯定打不过流寇骑兵,还会堵塞道路,甚至败退
回来冲击步兵。
“还有什么…”庞雨突然一拍脑袋,转身跑上城墙,急匆匆的四处张望,史可法、潘可大几人都惊讶的看着庞雨,不知他在忙什么。很快发现了目标,薄钰正呆呆的站在那门铜炮前,这门铜炮从安庆运往桐城的路上多灾多难,车轮坏了三次,车架开裂,在桐城维修之后又六十里到北峡关,炮车又损坏
两次,昨晚连夜修好,上了城楼又发现炮架过高,不能从炮洞中发射,炮口刚好被墙体挡住,天亮前才把墙体砸开,刚刚用黑布遮住缺口,此时都还在调整位置。
庞雨几步冲过去,抓住薄钰的袖子,“薄先生的铜炮是否能发射了。”
薄钰被庞雨吓得结结巴巴道,“可…还没试炮。”
“不试了,立刻装填瞄准,我的人一出门你就发炮。”
“那,那怕打不准。”
“你只管朝北打,立刻装填!”庞雨不由分说,此时楼下一声大喊,大门已经打开。
庞雨回头看了看官道,流寇大队骑兵已经过了伏击点,一面红旗正停在废墟外,伏兵应该还没有被发现。
庞雨一把抹去额头的汗水,对楼上的鼓号手大声道,“敲鼓!”
…
伏兵的废墟中,吴达财从墙缝中偷看官道,竹林外络绎不绝的骑兵,一杆红旗停在竹林外,一名彪形大汉正在对几个流寇吩咐什么,在隆隆的马蹄声中听不清楚。
吴达财脸色发白,手心中满是汗水,使劲握了握枪杆,这柄原本长一丈的长矛特意被截短了三尺,以方便他们在废墟中埋伏。
呆汉在地上蹲起,不停的左看右看,歪脸认真听着外边的蹄声,但没有蹲着。吴达财心中狂跳,他只能看到缝隙中的视野,但听动静也知道不是昨天那种零骑,心中惊慌之余,不停埋怨自己的运道,原本是出来抓俘虏,谁知还能遇到千军万马,现
在不知道是谁抓谁的俘虏。
流寇没有往废墟中过来,他们的目标是关城,但只要过来一个人,这几十人就要完蛋。
吴达财嘴角往下咧着,急促的呼吸着,关于流寇的种种传闻都是十分恐怖,宿松各地的惨状四处流传,而自己现在竟然在成千上万的流寇身边。
他回头看了一眼,队长脸色也有些苍白,后面的董明远已经到了门口,从门口那里能看到对面一个房屋,姚动山在门口朝董明远打着手势。
吴达财根本没心思去看姚动山的手势,看姚动山的神态,也远不如平日那么威武。
“死了四十两。”吴达财蹲在地上喃喃道,“够娃他娘买个小院子,不,不要城外的,城里买个小的也成,庞大人可别被打死了,死了没人给银子了…”
正胡思乱想间,一阵蹄声靠近了门外,屋内所有人都蹲起来,队长对他们压着手,示意他们不要乱动。
有下马的声音,接着两个北地口音互相说着话,往门口方向来了,吴达财脑中再想不起其他任何念头,眼睛死死的盯着门口。
对面的姚动山神情狰狞,手中握着一把腰刀,同样死死盯着两屋中间的位置。
吴达财使劲攥着枪杆,似乎呼吸都停止了,外边的蹄声中夹杂着人喊马嘶,屋中却一片死寂。
歪脸弓着身子往前走了两步,腰刀已经拔出,吴达财原本全身绷紧,看到歪脸后,似乎没那么怕了,他抬头看了一眼门框,把长矛微微放平。脚步声接近了大门,吴达财的全世界只剩下那个门框。
===第一百九十二章 狭路===
远处一阵急促的鼓点传来,门外的脚步停在原地。
官道上有人大声叫喊,脚步声迅速离去,接着就是上马的动静。
屋中人同时松一口气,吴达财几乎要瘫倒,因为危险并未远去,这处废墟就在官道边,离那些流寇不到二十步,他方才已经放下一切,准备冲出去了,现在又要提心吊胆。
官道上人喊马嘶,一阵蹄声又返回来,吴达财的心又提起来。
他转身贴在墙缝上,缝隙中有几只马腿,正在打着转,几名流寇下了马,就在开阔处抽出弓箭,后面还有更多骑兵在下马,一个身穿红色箭衣的大汉正在大声指挥。
“你们就站这,会射箭的朝两边走,射死狗官兵,那边房顶去几个!”
官道上一通喇叭,红旗下那看着就是头目的人指手画脚,后面的流寇都停了下来,前面的有些马兵在倒退,官道上颇为混乱。
箭衣大汉似乎没调到人,骂骂咧咧的朝官道回去,留下几个持弓的马兵,马匹无人看管,在附近自己吃草。
吴达财知道,等那箭衣大汉调到人,就会往这边延伸弓箭手,到时候就躲不住了,现在不过是延长了一点时间。
转头往门外看去,姚动山在那边不停打手势,董明远有点茫然,把屋中的小队长叫过去,两人蹲在门口看了半晌,还是没有明白。
姚动山急得满头大汗,口中骂骂咧咧,只是没有声音,但吴达财看口型就知道骂的什么,反正姚动山平日也就那么几句。
多半是在骂董明远蠢,以前董明远没当镇抚官之前,就是挨骂的常客。
流寇就在外边,两个屋中的人互相能看到,但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弄不清楚姚动山的意图,而后面还有两个屋子,里面也有伏兵,他们连姚动山都看不到,吴达财只能猜测,他们比自己更紧张。
这时姚动山用指头夹起三根烧焦的树枝,横放在面前成一个黑色的“三”字,对着这边呲牙咧嘴。
董明远和队长互相看了一眼,连吴达财也看明白了,平日推坑道的时候,就是倒数三个数冲锋,姚动山这是要冲出去拼命。
看着董明远朝那边点头,吴达财反而不怕了,左右是要死,早些知道是个什么死法,就不用操心了。
董明远转身过来,蹲着走回屋中,乘着官道上嘈杂,低声对四周的士兵道,“准备冲出去。”
呆汉愣愣的道,“出去往哪跑?”
董明远被问得一愣,吴达财旁边的歪脸转头朝呆汉骂道,“跑个娘,出去杀人。”
不等众人再说,轰一声巨响,声震北峡关远近。
官道上马嘶声骤然剧增,废墟外的空马似乎也受了惊吓,一匹马从门外飞快跑过。
王增禄提着一面藤牌,走在刀盾兵第二排的中间位置,一边行进,一边仰头张望。
一道黑影从左侧空中一闪而逝,高高的掠过官道上的流寇,一头扎进了右前方远处的水田中,带起大片白色的水花,水面上波纹激荡,纷纷扬扬的水珠回落之后,水面上泥浆涌动,还有一丝白烟飘动。
前方的流寇传来阵阵惊呼,流寇大队距离关城一里有余,他们没想到这小小关城居然有如此威力的大炮。
这大炮虽然威力惊人,但似乎准头不够,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官道上的流寇没有什么旗帜,都是一些头目在呼喊,最前面的哨骑原本已经接近街市,见到官军出门,正在往后撤退,后面的流寇马兵乱了一阵,此时有部分持大刀、线枪、大斧的流寇下了马,有些持弓的往两侧的田坎上去了。
最前方的几名流寇哨骑停顿了片刻,很快消化了这一炮的震慑力,再次策马朝队列冲来。
“不准停止,不准后退!”
王增禄朝着前后大喊,从他们冲出街市后,流寇的哨骑已经反复接近了几次,平时那些骑兵也在校场操练,也多次演练过面对骑兵。
但真正敌骑迎面而来的时候,王增禄也觉得有些心惊,因为铠甲数量不足,所有的刀盾都没有甲具,心中没有多少底气,不知道能不能挡住那些骑兵,只能不停朝队列大喊给自己壮胆。
见官军的队列没有被吓溃散,那些骑兵并不直冲队列,而是在二十步之外停下,用骑弓朝着队列不停放箭。
所有刀盾兵都把藤牌举在身前,箭支命中藤牌发出噗噗的闷响,有些箭支越过他们头顶,朝后面的队列落去,后边响起一声嚎叫。
王增禄没工夫去理会谁受伤了,身后是密集的脚步声,第二局所有的长矛兵随着刀盾前进,他的长矛兵只有十一副锁子甲,随着他们跑动,锁子甲哗哗的抖动着,他们并不惧怕这种骑弓射出的轻箭,但后面的都没有甲具,只要射中至少都会受伤。
庞雨要他直攻官道,整个队伍要保持速度,这种时候他们没有远程打击可用,后面的中军箭队只有停止的时候才能放箭,而流寇马兵可以一边撤退一边射箭,守备营是单方面挨打,所以王增禄只能催促队伍前进,压缩那些骑兵活动的空间,将他们拖入近战。
刀盾兵呼呼的喘着粗气,小跑着接近哨骑,脑袋不时从盾牌的间隔中探出看路,眼看要接近之时,那些哨骑调转马头,一边回跑一边转身射出弓箭。
箭支嗖嗖的从头顶飞过,后面不时有惨叫发出,王增禄一边观察前方的流寇,一边要留意后面的长矛手。
长矛兵队列越来越乱,似乎都在躲避地上的伤员,还连续摔倒了几人。
“受伤的下田去!”
王增禄叫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用。
把精力转回前方,那几名哨骑活动空间已经不多,接近了下马步战的那些马兵。
两边田埂上站满了弓手,王增禄在心中骂了一句,这些流寇野战之时经验颇为丰富,这么快便展开了队形,用重兵器抵挡官道,然后充分利用两侧的田埂展开,用弓手打击队列,在这种狭窄地域应该是十分有效的,现在守备营占优势的,就是穿甲的矛手都隐藏在刀盾之后,流寇并不知道这支步兵有甲具。
随着王增禄的跑动,视野不停的摇晃,前排藤牌缝隙中能看到,射箭的哨骑已经停止放箭,从缺口退入了流寇队列,缺口随即合拢,前方下马步战的流寇列出了四五列队形,后面就是空置的马匹,此时他们的坐骑不是优势,而是大大的累赘。
更后面有骑马的头目不停挥手,要腾开队列后的位置加厚队形,但官道狭窄,后面又不断有人马赶来,交通已经一团混乱。
但这里还不是埋伏的地方,王增禄身在队列中,只能看到附近很小的区域,他甚至不知道那些伏兵有没有开始交战,所有精力都在前方的流寇身上。
“我叫散开,刀盾都跳田里!”
王增禄拼力大喊一声,气息有些不足,但两排刀盾应该都听到了。
话音未落,两侧田埂上弓弦声嘣嘣连响,密集的箭矢朝着队列两侧飞来。
惨叫声连连响起,队列外侧的长矛兵接连不断的中箭,跌跌撞撞的落入了水田之中,各队的小队长不停嚎叫,约束队伍不准停留。
“后退者死!”
后面远远传来一阵呼喊,王增禄看不到,但猜测是蒋国用带的镇抚队。
“不准后退!”
王增禄用尽力气大喊,前排的刀盾兵几乎没有损失,后面的长矛兵则没有防护,在两侧的弓箭射击下必然损失惨重,但此时已无退路。
弓弦声不绝于耳,第二局后方的长矛兵队列越来越薄,路上和田里倒满中箭的士兵,整个队伍仍在继续前进,后面的箭队已经接近射程,然后是第一局的余部和镇抚队,更后面是整个第三局,安庆守备营挤满了官道。
前方的官道上,数不清的流寇一直延伸到小关铺,道路上拥挤着无数的步骑兵,还有无人的坐骑。
北峡关对峙双方上万的兵力,但此时能交战的,就在这狭窄的官道上,胜负也决定于这尺寸之地。
“轰”,又一声巨响,一枚炮弹片刻飞至,落在前面不远官道左侧水田中,水柱冲天而起,和着泥浆扑上官道。
官道上一片惊慌的叫喊,两侧的弓箭为之一缓。
忍受着两侧的弓箭打击,第二局终于冲到距离对面的流寇只有十步,后面的箭队停下开始向两侧反击,弓箭在空中交错而过,田埂上的流寇惊慌躲避,很多人跌下田埂。
四五排步战的流寇马兵放平兵器,准备对付刀盾兵。
王增禄最后看了一眼跟着的长矛兵,“长矛放平!”
七支长矛放平,王增禄转头全神贯注在前方流寇。
五步,王增禄大喊一声,“刀盾散开!”
两排刀盾阵形分开,朝着两边的田里跳去。
王增禄拖着一个动作慢的刀盾兵跳下官道,一头扑进水田之中。
身披锁子甲的长矛兵出现在流寇面前,一丈的长矛已经齐齐放平,朝着惊呆的流寇马兵迎面而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交锋===
泥水从眼前滴下,王增禄飞快的站起,将沾满水的藤牌再次护在身前,作为一个曾经的田夫,脚下那种淤泥包裹的感觉一点不陌生,周围的刀盾兵已经纷纷站稳,在水田中往流寇侧面前进。
官道上响起两声惨叫,战斗已经爆发,长矛急速刺杀而至,猝不及防的前排流寇仓促迎战,狭窄的官道上无处躲闪,两名流寇被长矛刺中躯干,矛头迅速抽走,血雾从创口喷薄而出,两人立刻委顿在地,长矛兵的凶猛攻势令流寇一片慌乱,纷纷往后退缩,但后面挤满了坐骑和新赶来的人,官道上拥挤不堪一片混乱。
一名凶悍的刀盾手仍在原地抵抗,在长矛突刺之前飞快的将手中盾牌举起,两支长矛凶猛的撞上盾牌,两层牛皮的木盾猛烈抖动,上半部分狠狠的回撞在他肩胛位置,一个矛头击穿了木盾,在背面露出雪亮的锋尖。
持盾的流寇立刻变成集中攻击的目标,他的盾牌被长矛刺穿,那长矛手拼命回拉,将他的盾牌拖得远离身体,无法灵活移动,惊慌之中也没想起要丢弃盾牌逃命。
“从侧面!”
王增禄仰头看着官道焦急的吼道,在官道暴露的时间越长,伤亡就越大,他需要快速的进攻,但激烈的交战中,七名守备营长矛手已处于极度紧张之中,没人听到王增禄的叫喊,没人记得什么攻击要领,每日十扎五百次的训练,只让他们形成了刺杀的肌肉记忆,就是一个动作不停的重复,向着那盾手刺杀。
很快侧面两支长矛扎中他的肩膀和大腿,那流寇嚎叫一声,持盾的左手反而抓得更紧,长矛仍然陷在盾牌中,就像被那长矛手拖住一般。
盾牌已经失去作用,一支长矛从侧方杀入他腹部,盾手仰头惨叫,左手一松扑跌在地,血水瞬间涌上路面。
“继续攻击!”
水田中的王增禄踩着淤泥跟随矛手前进,手中的藤牌护着侧面,指挥矛手向前攻击。
七名长矛手为正面,官道上三百余名守备营士兵首尾相连,对面的流寇早已超过千人,却只有这狭小的正面交战。
后面的人已经涌上来,无论前排七名矛手是否愿意,都只能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