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法庭顿时哗然。
季南抢过话筒说:“由日本发起的这场对人类尊严,对起码的生命权利极尽蹂躏,对国际公约令人发指地进行践踏的战争性质显然是不折不扣的侵略战争,同盟国是用武力结束这场侵略战争的,日本是无条件投降的,而且日本也是1919年《凡尔赛条约》的缔约国,在那个国际公约里,明白无误地规定了侵略战争构成对人类的国家犯罪。远东国际法庭当然有资格对在座被告进行指控和审判。如果你们还不清楚,就请去读读《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至于个人,在处罚所有战争犯罪行径中,追究他们的个人责任是理所应当的。”
广濑一郎反唇相讥:“这次审判完全是依据大国沙文主义的傲慢和偏见,依据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民间感情来主宰这些曾经为亚洲和平和共同繁荣呕心沥血的公务人员的生命,我对法庭应有的公正性严重质疑!也为法律的尊严感到悲哀!”
卫勃实在无法忍耐了,他拿起法锤敲着:“安静!被告律师,法庭不是你宣讲理论和讲条件的地方,你提出的第一个提议关系到我个人,因此我请求回避,我愿意听候法官会议的裁决。”
卫勃刚要敲锤。
广濑一郎又喊:“我认为其他十位法官也不具备国际军事法庭法官资格,因此法官会议的裁决也不会公正!我反对!”
季南气急:“那你认为怎样才能公正?”
“美利坚合众国联邦最高法院!”广濑一郎缓缓说出一个名称。
卫勃已是忍无再忍,重重地敲响法锤:“荒唐!现在休庭!”他愤怒地离席。
梅汝璈逼视着广濑一郎,广濑一郎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
卫勃怒气冲冲地走出大厅,其他十位法官也跟了过来。
卫勃停住脚步:“由十一个民主国家派出的,具有十几年从业经验的法学权威组成的国际法庭居然还不如一个国家的联邦法院具有公信力,这显然是在挑衅!这件事情因涉及我本人,我愿意听候法官会议的裁决。”
卫勃说完转身走进了庭长办公室,楼道里一片寂静。
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会议室里,法官们都很生气。
梅汝璈先打破了沉默:“老克先发言吧。”
美国法官说:“广濑一郎的提议是很荒谬的,根本不值一驳。”
梅汝璈说:“中国有句古话叫‘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就广濑一郎这样的经验和智商,他显然知道提议的结果是什么样的,但他还要做,并且,我想他还会不断地提出各种各样的荒谬提议来打断和打乱法庭审判秩序,目的无非是在拖延时间,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那么这场审判就会无疾而终的。”
苏联法官说:“他的目的就是要把审判变成一场马拉松比赛。”
梅汝璈也说:“对,他就是要和法庭打消耗战,我们都身在异国他乡,他们都在本地,想仰地利之便,拖垮我们。”
梅汝璈换了种G气:“并且,最起码的目的是,多延误一天,战犯不就会多活一天吗?”
众法官都笑了,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苏联法官笑着对梅汝璈说:“至少你们中国和美国的法官检察官们,都能够就近得到各自派出的占领军的支持,怎么看也不算是孤军奋战。”
梅汝璈说:“至少,我们的目的都是相同的。所有的战犯必须得到正义的审判。”
休庭结束后,法官们依次走进大厅。全场落座后,卫勃向美国法官点点头。
美国法官说:“经过我们十位法官讨论,一致认为:根据法庭宪章第二条,法官是由盟军最高统帅依照各国政府的推荐而任命的。因此,我们没有权力决定我们之中任何人的任免或是回避。”
卫勃补充道:“也就是说,在座的28名被告无论有罪无罪,必须接受本军事法庭的最后审判。”
卫勃敲下一记重锤:“下面,继续进行认罪传讯。请被告对国际军事法庭检察官提出的起诉书的有罪指控进行认定。”
卫勃说:“被告荒木贞夫,你承认有罪还是无罪?”
“我请求法庭批准由我的律师回答。”
“法庭要求你必须亲自回答。”
荒木贞夫犹豫着,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我已经阅读了起诉书,同时知道我是处于一个不利的位置,有关所涉及的第一个问题……”
梅汝璈见荒木如此啰唆,忙对卫勃耳G:“他要长篇大论了,赶紧制止他。”荒木还在继续:“……对和平以及人性的犯罪,荒木我在七十年的生涯里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卫勃打断了他:“现在不是演说的时候,你只需要回答有罪还是无罪?”
荒木一怔,停了一下,喃喃地说:“我不承认任何指控。我无罪。”
战犯们一一站起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回答:“无罪!”
法庭上以日本战犯辩护团副团长、东条英机的辩护律师广濑一郎为主导的日方辩护律师团组织庞大,并且人数众多达一百多人,日本战犯辩护团以不熟悉英美法系为理由,又特别要求法庭为他们的当事人配备熟悉英美法诉讼程序的律师参加。为示公正,盟军总部批准了这一请求,由美国陆军部为每个被告义务派遣了一名或两名美国现役军人律师参加辩护。无形之中,这个措施又增加了审判的难度。
辩护团在法庭上采取拖延的战术,不断制造事端,打乱审判的程序,使得审判进展得十分缓慢。
与此同时,审判的绞索一直在追逐着天皇。
战争结束前夕的1945年6月,美国政府依靠盖洛普社作了舆论调查,对战后该如何处置天皇的民意表明:一、杀死或刑讯使其饿死的占7%;二、24%的人认为应加以处罚或流放;三、进行审判给以定罪处罚或作为战犯加以制裁的回答占17%;四、3%的人回答可作为傀儡加以利用;五、不作任何处置的回答为4%;六、回答不知道的占16%。在被调查者中共计有77%的人要求对天皇进行处罚或审判。在冲绳战役中;浑身伤迹和烟痕的美军士兵一面高喊着“裕仁!裕仁!”一面作出斩落首级的手势。
中国是日本战争罪行的最大受害国。制造“九;一八”事变,成立伪满洲国,入关侵占华北,发动卢沟桥事变,全面扩大侵华战争,以及暴行、惨案、饥荒、废墟,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渗透着天皇的阴影和罪行。战后中国自然要把天皇裕仁列入战犯名单。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孙科发表讲话称:“为使这几年的惨祸不致在中国重演,为使无数先烈的鲜血不致白流,必须从日本除掉军阀这颗毒瘤,同时必须消灭天皇制度!”
漫长的战争,对广大的日本人民也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日本投降时兵员已达720万人,平均两户人家就有一个当兵的。据日本政府远非完整的统计,确认的战死者超过了156万,永远伤残和下落不明者55万。l937年至战败,仅临时军费即高达一千八百七十亿日元。沉重的军费使课税严苛,物价猛涨,黑市广延。东京的粮食、衣物、燃料的价格上涨了三、四倍以上,对劳动人民来说,一束棉纱变得异常贵重。饭吃不饱,往往是几户邻居分吃一只小南瓜,有时为了一棵葱发生争吵。就当人民的精神和肉体在痛苦中煎熬的时候,那些在战争中发了财的军阀、官员和大资本家们,却仍然耽于纸醉金迷的腐朽生活。他们挣破宗教般浑混而坚固的束缚,从心底发出了呐喊:“打倒天皇制!”
这是在天皇的皇座下爆发的火山和洪水。在战后于东京举行的一次“追究战犯人民大会”上,演说者尖锐地指出:“天皇是最高的战争犯!”台下立即电火交织,’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至于究竟怎样确定天皇的战争责任,新上台的币原内阁会议提出了如此见解:
(1)深信帝国鉴于周围之形势不得不进行大东亚战争。
(2)天皇陛下极为希望对美、英的谈判应始终坚持达成和半解决。
(3)有关决定开战、贯彻执行作战计划等,天皇陛下只有遵从实行宪法中形成的惯例,不能驳回大本营、政府已决定的事项。
天皇自己也走到了幕前,他说:“怎样才能避免这次战争,我曾煞费苦心地凡能想到的都已想到了,能采取的手段也都采取了。虽尽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努力也终未奏效,战争还是爆发了。”
如出一辙,美国国务院的一份《对日白皮书》也在为天皇开脱罪责,竟然说“天皇曾力阻日本军进攻美英”。
然而天皇号称是创造日本国家之神的万世一系的子孙。天皇裕仁是神,是日本的天空和东方,照耀着日本的古今和道路。他决定着日本。
日本从公元三世纪起,出现了象征王和豪族地位的古坟。在大和地方,作为部族同盟首领的天皇一族,也开始获得了君主的世袭地位。在刀光斧影浊雾迷蒙的漫长历史中,天皇的权势曾经旁落。十九世纪随着“尊王攘夷”运动的胜利,明治天皇走上政治舞台,为天皇重新夺得了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极权。也是明治天皇,于1869年发表御笔信宣布:“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发动了侵略的机器。
1889年2月21日颁布的大日本帝国宪法的第一条规定:“大日本帝国由万世一系的天皇统治之”,第十一条“天皇统帅陆海军”中,规定军令属于帷幄大权,在一般国务大臣权限之外,由天皇直接把持。本世纪三十年代右翼少壮派军官的一系列政变活动,否定了元老、重臣、政党乃至议会的作用,以天皇名义建立了军部独裁,完成了“天皇制法西斯主义”。
天皇作为统军大元帅,他的《告陆海军人敕谕》开头就写道:“我国军队世世代代受天皇统帅”。在这篇长文的结尾,天皇裹挟着雄劲的大3直上云端:
“朕统帅兵马大权,委任臣下各司其职。其统治大权须由朕亲自总揽,此非臣下所宜过问者。朕之子孙须永远牢记此要旨,切记天子须掌握文武大权,不得再出现中世纪以来丧失体制之混乱局面。朕为汝等军人之大元帅。而朕亦赖汝等为股肱,汝等应仰承朕意,加深君臣之间亲密关系。朕能否答上天之惠,报祖宗之恩,均赖汝等军人能否克尽职守。”
《军人敕谕》是军人至高无上的精神圣典。天皇的存在塞满了军队的一切空间——从枪支到靴底上的每一颗钉子。士兵是盲铬的,出征前饱略3要面向蠛宫遥拜,归幕对饱识敏头领要乘特别挂在火车后的头等车到东京车站,再搭乘宫内省特别差遣的马车,经二重桥进宫觐见天皇。士兵的生命不属于他本人,为了天皇他们可以投入“神3特攻队”,像飞蛾一样扑向熊熊燃烧的大火。死后他们的灵魂仍在合唱:
跨过大海,尸浮海面,跨过高山,尸横遍野,为天皇捐躯,视死如归。那些在冰天雪地和亚热带雨林中战死的士兵尸骨,与《军人敕谕》小册子一道腐烂为尘泥。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天皇不可能是无所作为的,更不可能是无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