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停止了,梅汝璈也停止了收拾,他慢慢回过头来。
卫勃微笑着看着他:“梅博士,你胜利了。你的国家应该因为有你这样的斗士而自豪。”
梅汝璈静静地回答:“我不是斗士,我是一个法官,一个中国法官。”
卫勃笑了:“老梅,我能再次重复一下那个小小的要求吗?”梅汝璈也笑了:“当然。”
“叫我老卫。”
梅汝璈笑着:“老卫。”
法官们依次列队走入审判大厅,为首的是卫勃,第二个是美国法官,梅汝璈走在第三位,十一国法官依次坐下。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下,庭长卫勃坐到正席,美国次席,梅汝璈三席。
记者们使劲拍照。
梅汝璈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岿然不动。
我必须坚持,不能后退,不能妥协,这件事与我个人荣辱无关,法官座次关乎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尊严,关乎在这次审判中中国的地位和发言权。
八年的惨重牺牲,刚刚换取到一点国家地位。假使我们自己不在意,不努力建设,眼见这一点点地位就会没落下去。想到这里,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人不自重,何来尊重?
梅汝璈法官在这一天的日记里写道。
第三部 第三百二十八章 正义(七)
所有重要的日本战犯都被统一收容在东京巢鸭监狱,这里还关押有大量的日军被俘官兵。重要战犯每人独居一室,房间长八英尺半,宽五英尺,高十英尺,配备有桌子、洗脸设备的厕所,地上铺着稻*垫。其他战犯2至6人同居一室。室内卫生由战犯自己打扫,看上去倒也干净整洁。牢房的灯昼夜不熄,美国宪兵在走廊里不断走动,见有人躺下,就走过来用棍棒敲门或用脚踢,还打开外面的铁丝门,以防战犯自杀等不测。
早晨6点,美国宪兵就拎着大串的钥匙,哗哩哗啦地依次打开囚室的铁门,用生硬的日G高喊:“起来!喂,大川周明起来!”“土肥原贤二起来!”
战犯们起床漱洗、入厕、打扫卫生,然后都集中到院子里去做操。做操时有的揉进了剑道枪术,不知是为了健身还是表达一种反抗精神;有的则无精打彩,前外相重光葵只有一条有筋有血的腿,只是敷衍一下了事。
接着开早饭,无论是大将还是中尉小队长,一律都捧着自己的饭盒在走廊里排队打饭打菜,帝国军队森严的等级制度都是昨夜的梦,大小战犯的身分都是战犯。
白天根据不同的条件和兴趣,有的下围棋、象棋、打麻将,有的闭目养神想拳经,有的闲得无聊向监狱的军官学做杜松子酒。《读卖新闻》社长正力松太郎仍对文学怀着浓厚的兴趣,整日默默无言地在囚室一角潜心阅读《夏日漱石全集》。庭院用镶上木板的栅栏围住,里面种了几棵喜马拉雅杉树,树萌下摆放着旧折叠板桌和凳子,可供打牌下棋用。有人则和衣躺在上面。梨本宫守正还摆出一副落落大方的皇族气度,常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对美军宪兵说:“你们要对我尊敬_些,我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我是作为皇族代表到这儿来的。”
荒木贞夫也表现出超然的态度,好像不是来蹲监狱,而是来静养修道的。有马赖宁却总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井野硕哉就跟他打趣说:“听天由命吧,胜者王侯败者贼嘛,有什么想不开的。”
松本广正则自嘲地说:“这座监狱是我任法务大臣时建造的。早知有今日,我无论如何要把它建造得好一些,搞几个高级套房,以供我等享用。”
战犯们在紧张而又狡黠的气氛中等待着看清他们晦暗的命运。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就设在前日本陆军省,审判大厅就是前日本陆军省的大礼堂。
依据《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宪章》的规定,美国的J.B.季南被麦克阿瑟指派为检察长,同时兼任美国的陪席检察官,其他各国指派的陪席检察官分别是:中国的向哲浚先生、英国的A.S.科明斯;卡尔、苏联的S.A.高隆斯基(后由其助理检察官瓦西里耶夫接任)、澳大利亚的A.J.曼斯菲尔德、加拿大的H.G.诺兰、荷兰的W.G.F.B.穆尔德尔、新西兰的R.H.奎廉、印度的G.梅农和菲律宾的P.罗伯茨。
由于工作繁重,法官、检察官各一人不足以应付错综复杂的局面,于是罗致人才,物色谙习英文又对国际法有研究的人士辅助。毕业于东吴大学法学院的方福枢和裘劭恒,均干过多年的律师,经梅汝墩和向哲溶的推荐,两人分别担任了法官和检察官的秘书。赴日月薪为300美元,虽不菲薄,而当时他们从事律师职业的收入远不止此数,但他们的血脉中燃烧着民族的耻辱和仇恨,因而决然乐从。
由于日本侵华是审判的主要部分,事务繁杂,中国又特派倪征燠、鄂森、桂裕及吴学义为中国检察官的顾问。刘子健、杨寿林、高文彬等参加了秘书工作;中国翻译组有张培基、周锡庆、刘继盛等人。
按照宪章的规定,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由以下11名法官组成:苏联最高法院军事委员会委员少将法官扎里亚诺夫,美国前陆军军事检察长少将克拉麦尔,中华民国立法院外交委员会主席梅汝墩,英国最高法院法官派特立克,法国一级检察官贝尔纳尔,澳大利亚昆士兰州最高法院院长韦伯,荷兰乌德勒支市法院法官、乌德勒支大学教授洛林,印度某大学教授巴尔,加拿大最高法院法官马克都哥尔,新西兰最高法院法官诺尔斯克诺夫特,菲律宾最高法院法官扎兰尼拉。澳大利亚的韦伯为首席法官。
检察官也是上述盟国各遣1人。中华民国上海高等法院首席检察官向哲溶为ll名陪席检察官之一。检察局设在明治生命大厦里。美国大律师约瑟夫;季南被麦克阿瑟任命为检察局局长,任命的这一天正好是日本偷袭珍珠港4周年日。
法庭的审讯工作基本套用美英模式,日常安排也无不仿效美英的惯例。法官与检察官表面上互不过从,住所也分在两处,法官均下榻在东京帝国大旅馆,检察官则分别住进其它几家宾馆。随员助手们均住东京第一旅馆,仅次于帝国大旅馆,系接待盟军校官以上人员的场所。
对于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工作,中国国民政府并不重视,想当然的以为日本法西斯犯下的血腥暴行和弥天大罪是世人有目共睹的,只要法官和检察官的金日一开,大笔一落,就能使战犯受到公正的惩处,因此没有准备足够的人证和物证材料。更重要的是法庭采用的是中方代表所不熟悉的美英模式,而美国政府极力把持操作程序,根据自己的需要,任意提出种种有碍审判工作正常进行的规定,如对每个战犯除设有自聘的律师及辩护人外,都配置了一名美国律师,这些美国律师在辩护中或诡辩狡赖,或横生枝节,故意延宕审判时间,以便为那些没有直接危害美国利益的战犯寻机开脱。这样一来,中方代表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有冤难伸、有苦难言的被动局面。在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中,中国遭受的苦难最为深重,大半河山被践踏蹂躏,同胞伤亡三千多万,600亿美元的财富被劫掠焚毁。而今却拿不出证据惩办那些曾横行中国的凶残战犯,代表们个个痛心疾首,胸中翻腾着强烈的民族感情。他们抱定一个决心,如若不能报仇血恨,则无颜以对列祖列宗和江东父老,他们就一齐跳海自杀。
为了摆脱困境,赢得法庭上的主动权,他们一方面积极与国内联系,敦促政府收集人证物证等证据材料,一方面到盟军总部和中国驻日本军事代表团驻地查阅日本内阁和陆军省的档案。在东京帝国饭店的一问客房里,他们夜以继日地摘抄、翻译、整理敌国十几年的档案资料,根据这些资料拟出指控材料;他们仔细研究美英的法律程序,研究对付美日律师的策略,以便据理力争,并于住处进行控诉演习,其工作之繁重是超乎寻常的。他们还运用老百姓中的蔑称来指代战犯,以避开日本的耳目,如以“土老二”、“土匪原”指代土肥原,以“板老四”、“板完”(上海话:“板定完结”)指代板垣等。他们很快提出了几名战犯名单。为了取得确凿、具体的人证和物证,中国检察官的首席秘书裘劭恒向法庭提出实地调查的请求。他领着美籍检察官克劳莱和温德飞回中国,先后到上海、广州、桂林、衡阳、汉口,北平等地进行实地调查,和地方法院配合,取得了大量实证。经过艰苦的努力,他们逐渐掌握了大量的有力证据,中国政府据此正式提交了《关于日本主要战犯土肥原贤二等30名起诉书》。
各国选定被告的根据和角度不同,人数也不等。美国提出30人,澳大利亚提出100人,英国提出ll人。澳大利亚的名单中有天皇和相当部分的财阀,而英国反对。英国首相丘吉尔主张从快处决。英国检察官卡尔提出,审判结果应对世界产生重大影响,被告最多也只能为20人,这样可以免去搜集证据的繁琐工作,及早开庭审判。为了提高检察工作的效率,检察局设置了执行委员会,中国检察官向哲溶为成员之一。执委会定下了选定被告的标准:能以破坏和平罪起诉;被告团伙从整体上能代表日本政府各部门及战争各时期;被告须是主要决策人;事实确凿。根据上述标准,检察局对已逮捕的100名甲级战犯嫌疑者进行了侦讯。执委会经过表决,确定了首批审判的26名被告。苏联检察团由于美国故意推迟发出邀请而晚到,他们到达后又提出追加5名被告,结果只追加了重光葵和梅津美治郎两人。最后,麦克阿瑟批准被告为28人。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设在东京市之谷原日本陆军省和参谋本部旧址。这个充满贪欲、阴谋、疯狂和杀机,制造战火与灾难的巢穴,而今孤独地站在废墟瓦砾中。审判就是要这样,要深入它的内部,杀死它的罪恶灵魂。它坚固而宽敞的大厅,经过连续几个月的修整和改造,换成一副美国人的气度,傲慢而奢侈。法庭庭长卫勃就在一号战犯东条英机的办公室里办公。
1946年5月3日,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正式开庭。
上午8点42分,在一前一后两辆宪兵吉普车的护卫下,一辆美国大型军用客车分开涌动的人潮,“嘎吱”一声停在了昔日日军陆军省办公楼前,吉普车上刷着宪兵的英文缩写“MP”;囚运战犯的客车有老式电车那么大,涂着战时流行的深土黄色,车头上方用英文标着“SPECIAL”,译作“特别”。用蓝色纸糊住的车窗紧闭。这几辆车刚一停稳,等候多时、来自世界各国的几百名新闻记者便蜂拥而上,把车围个水泄不通。军事法庭的宪兵队长坎沃奇跳下吉普车,以冷峻逼人的威仪,在人群中分开一条狭窄的通道。
囚车半腰的铁门打开了。几名戴着白色头盔、挎着卡宾枪的美国宪兵跳下车。车门口静默了片刻,一个穿戴着日本国民衣帽、满脸白胡须的人走下囚车踏板。“南次郎!陆军大将南次郎!”人群又有力而缓慢地涌动。随后,战犯们依次走下囚车:前首相广田弘毅眼睛凹陷,陆军元帅烟俊六干枯瘦瘪,以善搞阴谋著称的陆军大将土肥原贤二穿着西装,前首相小矶国昭摆动着双肩,另一个阴谋家桥本欣五郎也穿着开领西服,病殃殃的海军元帅永野修身肩上扛着个硕大的脑袋.陆军大将松井石根手持佛珠,法西斯理论家大川I周明㈣盥Ⅲ丝……“东条英机!”当东条英机走出来的时候,人群中的激动情绪达到了高潮,嘲骂和诅咒声迭起。然而这个狂3一样凶残的前首相却选择了微笑的面具,右手背手身后,从容迈步,仿佛死过一回,对一切都有了大彻大悟,把这样的结局和场面当作了儿戏。但人们分明看到了他藏于腹中的比刀锋还要锐利的残酷。人们的感情像烈火烧遍全身直至发梢:“杀了这个大刽子手!”杀了他!杀了他!这群被拔除了利齿和筋骨的野兽,裹带着悲哀、恐惧、仇恨和无奈,穿过愤怒的甬道,慢腾腾地向法庭大门走去。这十几米的路如同几十个酷暑和严冬,上下飞舞着沉甸甸的火花和雪片。
大门的旁边钉着一块暗褐色的标牌;上有两行粗黑的英文:“INTERNATIONA。MILITARYTRIBUNALFAREAST”远东国际军事法庭。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内,记者和旁听者以及辩护人、工作人员都已到达。一片乱哄哄的声音。
这时,执行官喊声响起:“请安静。请检察官入席。”
季南带领检察官们进来,闪光灯闪起,噪声稍小了一些。闪光灯中,季南为首的盟国检察团走入,向哲浚在其后。
季南很自信地笑着,脚步不是很快,装作跟向哲浚交谈的样子:“向,情绪饱满一点。”他冲旁边的一个照相机镜头笑了笑,挥手示意了一下:“要知道,这可是历史性的一刻,全世界都在看着我们呢!”
向哲浚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我有点不太习惯这种架势。”
季南没看他,不停地冲闪光灯微笑着:“为什么?”
向哲浚笑着:“我总觉得这有点像是在作秀。”
季南笑着:“你没说错,某种程度上,我们就是表演。”
向哲浚又是一笑。
庄重就如同厚厚的冰层,在它的下面涌动着热烈、激奋、焦虑、恐惧。这就是审判大厅里的气氛。
法庭庭长卫勃率领10个国家的法官入场了。法庭执行官庞米塔大唤一声:“全体起立!”摄影机和照相机的灯光亮成一片。11名法官依次登上法官席,中国法官梅汝墩走到庭长左手的第二把高背座椅前,坐了下来。
法官席的前一排是书记官及法官助理席。他们的前面为检察官席和辩护人席,左侧是记者席和旁听席,右侧是贵宾席和翻译官席。楼上的旁听席挤满了来自盟国和日本的500余名代表。
法官席对面几排是被告席。被告席上的甲级战犯尴尬狼狈,丑态纷呈:板垣征四郎脸上挂着奸滑的嬉笑;松井石根呆若木鸡,一副沮丧的神情;土肥原故作镇静的脸部不断地抽搐;瘦削的大周明突出的颧骨上架着一副粗框眼镜,上身穿一件条纹蓝睡衣,下身穿黑色西裤,脱去木屐的脚踩在地上,他时而双手合十,时而搔首弄姿,一条亮晶晶的细线似的东西从脸上往下垂,渐渐拉长,原来是鼻涕,他的脸一扭,长长的鼻涕断了。
“请安静——”上午11时17分,随着执行官庞米塔大尉的一声长唤,嗡嗡嚷嚷的大厅霎时静了下来。
接着,庭长卫勃致开庭辞。
“今天来到这里之前,本法庭的各位法官签署了共同宣誓书,宣誓要依照法律,无所畏惧,公正地不受外界影响地进行宣判,我们充分认识到我们肩负的责任是多么重大。这次在本法庭上受到起诉的各个被告,都是过去十几年日本国运极盛之时的国家领导人,包括原首相、外相、藏相、参谋总长及其他日本政府内地位极高的人。起诉的罪状,是对世界和平、对战争法规和对人道的犯罪,或导致这些犯罪的阴谋策划。这些罪孽过于沉重,只有国际性的军事法庭,即打败日本的各盟国代表组成的法庭才能对它进行审判。”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这部复杂的机器终于缓慢地运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