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亮了哈里发的眼睛。
萨拉丁同时凝望着这座城市,这也是他和基督徒同意谈判的重要原因之一。
或者说,萨拉丁原本就不是那种热衷于杀戮和掠夺的人。
虽然先知给予他的启示让他走出那道分割了凡人与非凡的门槛,但他从不认为真主与先知的恩赐就是让他凌驾于他人之上。
他依然是个人,就像是总有些人要比其他人更聪明一些,比其他人更强壮一些,比其他人更仁善一些——但还是一个人。
他立足于大地,仰望天穹与星空,他愿意为自己的信仰献出所有,从钱财到地位,从生命到荣誉,但不同于他人的是——他并不愿意将这份认知强加在其他人身上,哪怕他们愿意,他也希望他们能够珍惜性命,而不是为了一时的鲁莽而白白地虚掷。
他劝说他的叔叔接受了沙瓦尔的计谋,虽然能够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战胜基督徒是一桩光荣而又虔诚的行为,但代价呢?
代价就是会有更多的撒拉逊战士丧命在战场上,马蹄下,他们的寡妇与子女所发出哭嚎声将会惊起城市中的鸟雀,他们灵魂固然可以升上天堂。但留在地上的人,又该如何摆脱那份痛苦与悲伤呢?
那是没有必要的牺牲。
而事情也确实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发展,基督徒们在第一天的谈判中,就提出,他们可以放弃福斯塔特,还有比勒拜斯。
福斯塔特不必多说。即便大火熄灭,也只会留下焦黑的木梁,灼热的砂砾和倾塌的城墙,他们如果要继续留在这里,就要重新建一座城市,这绝对不是这些基督徒所能承担得起的。
至于比勒拜斯……愿意留下的人也不多。
毕竟在阿马里克一世的军队中,更多的还是远道而来的宾客——他们来到这里,既是为了信仰,也是为了钱财,或许还有一小片封地,但现在他们所能得到的就只有第一样与第二样,而且就算是钱财,如果他们继续逗留,也会如双手间的沙子不住地渗落直到一粒不剩。
领地更是不用指望了,没有新征服的地区,阿马里克一世根本不可能拿出封地来赠给他们。
还有个问题,就是骑士为他们的领主或者是国王打仗,通常只有四个月的服役期,服役期满,骑士可以要求离去,也可以要求战役的发起者支付额外的佣金。
但为了组织起这场远征,以及保证远征中大军的纪律,阿马里克一世从来没有吝啬过,现在他手中的资金根本无力支持得起骑士们之后的薪资。
即便他可以借贷,那些已经聚敛了一笔钱财的骑士们只怕已经急切的地想要回去了,毕竟他们并不准备留在这里,何况还要在撒拉逊人的领地上守着一座孤城。
但若是想让基督徒们撤出比勒拜斯,也不是没有代价的,他们要求撒拉逊人支付一百万金币的赎金。
而撒拉逊人的意思是,他们虽然并不想轻启战端,但一百万也太多了一些,毕竟福斯塔特业已不复存在,而比勒拜斯也已经是个被压榨得一干二净了的空皮囊,要好几年才能缓过来,而且他们也并不认为基督徒还有勇气和毅力与他们打仗。
于是基督徒们反过来说,他们也可以留在比勒拜斯,比勒拜斯也是一个富庶繁荣,沃土处处的大城,或许它可以成为一个新的阿卡,或是雅法。
“这是他们国王的意思吗?”
“应该是。”不过谈判才进行了一天,基督徒们就突然提出了延迟的请求,看来原先阿马里克一世还以为自己能坚持到谈判结束,但事与愿违,他的情况正在急速地恶化。
而萨拉丁和希尔库甚至没有在哈里发阿蒂德面前提过有关于谈判的一个字。
阿蒂德从中得出了一个残酷的信息,那就是这两个库尔德人并不准备如之前的权臣那样依然保留着他的宝座与“哈里发”之名,他们也不会让他去比勒拜斯或者吉萨,或是任何一个法蒂玛王朝统治下的城市,免得别人利用了哈里发的名头与他们作对。
“沙瓦尔为什么会把我交给你们呢?”他喃喃道。
萨拉丁听见了但没有回答他。
沙瓦尔终究还是一个撒拉逊人,他不会将自己的国家交给一个基督徒——而无论萨拉丁以及他的叔叔是属于哪一个派别的,他们至少还是撒拉逊人,而且他也看得出,在萨拉丁与他的叔叔之中,萨拉丁显然是更有威望,并且有远见的一个。
他会成为一个好哈里发或者是好苏丹吗?
沙瓦尔不能确定,不过此时的法蒂玛王朝早已是一座摇摇欲坠的腐朽宫殿。
虽然人人都在唾骂沙瓦尔,但在沙瓦尔真正的站立起来,向着四周张望的时候,发现他们和自己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像是那个自以为是鲁兹克的嫡系,他的政敌,他痛骂沙瓦尔引来了赞吉的萨拉丁与希尔库,但他发现自己无力对抗沙瓦尔的时候,他也不一样向基督徒求援,希望他们能够出兵来帮助自己吗?
沙瓦尔对自己连同整个宫廷都不抱有任何希望。他将哈里法阿蒂德交在了萨拉丁手中,是希望这座大城的灰烬中能够重新萌发出一枝生机勃勃的新枝,至于信仰派别,种族身份什么的他都不在乎了。
他并不会将阿蒂德送到其他地方去,以免他成为他人的旗帜来对抗希尔库与萨拉丁,埃及的撒拉逊人再也经不起内部损耗了,他们必须一致向外,对抗基督徒。
不然今天是比勒拜斯和福斯塔特,明天就可能是吉萨与亚历山大,以及更多的城市。
阿蒂德也对自己将来的命运心知肚明,他看出了萨拉丁眼底的残酷。萨拉丁可能只会在这一两年内需要他,甚至只有几个月,一旦埃及人认可了他的统治,哈里发阿蒂德就会死去,他不会给别人利用他的机会。
阿蒂德绝望地哭泣了起来,他的泪水流在了盛放无花果的盘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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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哭泣声出现在了阿马里克一世的帐篷里。
第100章 国王之死(8)
国王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随后便死去了。
鲍德温一见到蜡烛从阿马里克一世的手中坠落,熄灭,便知道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自己,他张开嘴,想要发出哭泣,却在下一刻昏厥了过去,幸好他身边一直有着塞萨尔,塞萨尔一把抱住了他,紧紧地揽着他的肩膀,仿佛要将自己的勇气和力量投掷到朋友身上,好让他不至于遭受太大的折磨。
一旁的教士已经奔了出去,向帐篷外的人通报这个坏消息,不过也不用他们多说了,同样守候在一旁的的黎波里伯爵雷蒙,还有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这两位在亚拉萨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与最重要的附庸,顿时匍匐在地,跪伏在那具熟悉而又陌生的躯体上,响亮地哭泣了起来。
他们的哭泣声就像是此时无法鸣响的钟声——虽然早有准备,但匆忙赶来的希拉克略还是不由得一阵头昏目眩,他身边的教士连忙扶住了他,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帐篷,举着蜡烛,去看国王的脸。
阿马里克一世的面孔十分安详,或者说释然,他已经做尽了作为一个基督徒,一个国王与一个父亲应做的事情,接下来,尘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也可以说,他已经将它们交给了上帝,只等天主给予指引,告诉还在这个世间挣扎的人们,应当走向何处。
正如一位有德行的修士所说,当一个人离开世间的时候必然会感到遗憾,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同时,他应当保持着冷静与淳朴,一如他刚降生时那样。
此时的人们也经常会将死者称之为“新亡人”,仿佛他并不是死去了,而是重新去往了一个新地方。
而此时鲍德温也在塞萨尔的帮助下清醒了过来,他是阿马里克一世的独生子,接下来的每一件事情都需要有他主持与参与,雷蒙站起身,将这个少年人从塞萨尔手中接过来,揽入怀中,而博希蒙德就稍微慢了一步。
很显然,后者的真心并不如前者,从他的神色上就能看得出——虽然之前雷蒙对阿马里克一世的不信任怀抱着几分怨气,但在自己的挚友与主君离去的时候,他的悲恸是毋庸置疑的,拥抱鲍德温也是出自于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怜悯。
而博希蒙德虽然也有几分真心,可从他怀疑的眼神来看,他已经重新取得了理智,在担忧雷蒙想要趁着王子鲍德温最为脆弱的时候与他争权了。
希拉克略将这些全都看在眼里,他只觉得疲惫不堪。
若阿马里克一世是在亚拉萨路去世的,那么应当有专职的“报丧人”去城市各处通报这个不幸的消息,但此时,只能由六名骑士暂时充当,他们穿着深蓝色的罩袍,罩袍后绣着一副圣母的图像(这些都是之前匆忙准备好的),举着十字架,翻身上马,驰向各个营地报丧。
其中甚至包括了撒拉逊人所在地,希尔库与萨拉丁听了,面容肃穆地向他们转达了对死者的敬意与对其子嗣,友人的哀悼,并且赠送了一大盒乳香。
乳香确实是撒拉逊人与基督徒们的葬礼上都要用到的东西,他们将这份馈赠带回到国王的帐篷时,人们已经燃起了火堆,并往里面投放香料,就如弥撒,礼拜的时候会焚烧香料那样,人们也会认为,这些馥郁的气息同样会将死者的灵魂引领上天堂。
国王留在尘世的躯壳已经被搬出了帐篷,平放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两名骑士的夫人已经随着报丧者一起来到这里,她们将会担负起一桩重要的任务,就是为阿马里克一世清洗身体。
不过在此之前,鲍德温坚持要先为国王剃须剪发,这也确实应该是个男性亲属来做的,只是鲍德温的双手虽然经过了治疗,却仍旧无法做精细的动作,雷蒙当仁不让地走上前,但被鲍德温婉拒了,因为依照通常的习俗,这个男性亲属的地位应该低于死者。
的黎波里伯爵是亚拉萨路国王的附庸,但雷蒙却是阿马里克一世的堂兄。
“让塞萨尔代替我吧,”他说:“他是我的兄弟。”
雷蒙的面颊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儿子大卫也在远征队伍里,但他在攻城战的第一天就因为过于鲁莽和急切摔断了腿,虽然不至于留下残疾,也只能被送回加沙拉法——现在并不在这里,如果他在这里,雷蒙还能争取一下,在这个时候,他也没法与鲍德温争执,只得后退了一步。
相比起来,博希蒙德要从容得多,不说亚比该还在安条克,就算是他就在这里,博希蒙德也不会让他去自取其辱,他还不了解自己的这个儿子么,胆小鬼一个,要他杀人可以,要他去抚摸着一个死者的面孔,给他做最后的修剪与整理,他不出纰漏才怪!
塞萨尔抚摸了一下鲍德温的脊背,走上前去,希拉克略送上了一柄锋利的小刀:“可以吗?”他低声问,若是塞萨尔在这件事情上出了差错,不知道多少人会乐得看笑话,就连鲍德温他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因此有了芥蒂。
塞萨尔点点头,他终究不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他仔仔细细地为阿马里克一世刮除了青黑色的胡茬,修剪了鬓发,就连脑后,耳根和前额的头发都剪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半点凸出或是凹陷的地方,他还向夫人们借来了亚麻布,给国王擦干净了面孔——在做完这一切前,他没有分散那么一点注意力。
塞萨尔觉得国王值得自己的这份尊重,不管起因如何,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如果没有阿马里克一世,他现在也只是犹大山地中默默无名的一堆白骨罢了。
两名夫人向着塞萨尔屈膝,接下了之后的工作,她们先是剪开国王身上原先的衣物,而后从上至下为他擦拭干净,最后再用调和了香脂的棉花堵住天然的空窍,换上预备好的衣服——之前国王已经嘱咐过希拉克略了,他虽然不至于沽名钓誉到要和苦修士那样直接用亚麻布一裹就下葬,但也用不着穿三件衬衫,两件长袍……
就和平时一样,国王只是穿了一身长内衣,套上镀银的链甲,外套圣墓骑士团的罩袍,人们将他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身边放上长剑,为他戴上王冠,穿上短靴,放在了一座由香柏木打造,重新刷了黑漆的抬轿里。
这座抬轿原先是某个贵女的,她可以说是不胜荣幸地把它献了出来,“能够成为这么一个圣人的安息之所。”她说:“远胜过我苦修十年。”教士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并且纷纷要为她作证。
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国王发起远征的时候就已经是九月了,现在是十二月,天气正冷,不然人们非被迫把它煮了不可——字面意义上的煮,此时可没什么很好的“保存方式”,人们为了不让留下的躯壳变得丑陋膨胀,就只能把它切开,加酒,煮了,只留下骨头装在箱子里带走。
而依照传统,人们找来了四匹纯黑色的马,将抬轿固定在它们中间,预备就这样将国王带回亚拉萨路。
不过在此之前,人们还要为国王守灵一夜,这一夜除了缅怀和哀悼之外,也是为了防止有些人铤而走险,偷走国王躯体的一部分。
有些人或许会迷惑不解,偷这个做什么?此时的基督徒们并不讲究躯体的完整,不然也不会有之前的那种做法了,但阿马里克一世又是圣地之主,又是在攻打异教徒的时候死去的,他成圣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无比确定的事情了,现代人或许会觉得荒谬,但这时候的人却很懂得先下手为强。
鲍德温一直昏昏沉沉的,因为过于悲痛,也因为暂时无法接受事实,他倚靠在塞萨尔身边,抓着他的手臂,寸步不离,就连希拉克略或是雷蒙都没办法让他稍稍远离,塞萨尔朝老师微微摇头,向人们要了一杯掺杂了蜂蜜和盐的葡萄酒,半强迫地让鲍德温喝下去。
“明天我们就要走了,”他低声说:“你父亲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鲍德温将酒喝了,又逼着自己吞了几块乳酪和油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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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拉逊人一直关注着基督徒们的动向,第二天的拂晓,他们也看到了那座深黑色的抬轿和那四匹犹如死者使者般的黑马:“他们要走了。”希尔库说。
萨拉丁只是微微颔首。
他们与基督徒的谈判没有持续下去,也没有了谈判的必要,基督徒们将比勒拜斯的赎金降低了到了五十万的金币,而这笔钱希尔库出得起——更不用说还有沙瓦尔留给他们的一笔巨款,而基督徒们这边降低的那么干脆,也是因为鲍德温放弃了属于他父亲的那部分。
这五十万金币将会被一个不留地分给所有的十字军骑士。
希尔库一开始的时候,还不是那么情愿,虽然他听取了侄儿的建议,但任何一支军队,先是经历了漫长的攻城战,又在进城后被一场大火驱逐出来,丢盔弃甲,满面烟尘,他们的国王和统帅还死了,任凭是谁,都会想要试试能不能把他们留在这里。
而后他就看到,簇拥着那座黑色抬轿的军队开始动了。
最先发出哭声的第一个人已经很难追索,可能是雷蒙,也有可能是理查,但人们最先看到将匕首抵住发根,将半长的褐色头发全都切下来,投在地上的肯定是王子鲍德温,鲍德温还想要在手臂和面孔上划出血痕,但被塞萨尔阻止了——他代替王子切割了自己的面孔和手臂,还有胸膛,血流下来就如同鲍德温留下的眼泪。
骑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策马上前,他们要么如王子一般切下头发,要么如同塞萨尔那样割开皮肉,让鲜血流淌,或是两者兼而有之,理查将一件珍贵到无法估价的白貂皮斗篷丢在马蹄下任由人们践踏,雷蒙与博希蒙德也丢下了自己丝绸的长袍,不这样做,就无法让别人知道他们的悲痛有多么深重。
希尔库望着这个景象,虽然在撒拉逊人中也有这样的传统,但绝没有那么多,他一个一个地数着数到九十几个就住了口,萨拉丁接着帮他数,萨拉丁的数学可比叔叔好多了,“七百一十六个,”他等到车队终于开始慢腾腾地前行,才停了下来。
希尔库深深地吸了口气,七百一十六个,就算除掉那些必须有所表示的爵爷,或是国王的血亲,有七百个骑士愿意舍弃那些平时他们珍而重之的东西,就表明他们也同样愿意为了阿马里克一世献出生命——毕竟这些东西几乎都是他们不顾生死在比武大会或是决斗中获得的。
“这是基督徒的幸运。”萨拉丁说。
确实,如果沙瓦尔没有孤注一掷地想要杀死基督徒的国王,基督徒遭到了这样的挫败,他们的士气还真有可能一蹶不振,但谁让阿马里克一世死了呢。
而且他不是卑微的,可笑的,令人鄙夷地死去的,即便他踏入了撒拉逊人的陷阱,还是在大火中率领着附庸和随从脱出了生天。
虽然他注定了死亡的命运,但在这之前,他依然完整地履行了作为一个国王和统帅的义务,他宣布了自己的遗嘱,公正地分配了这场战役所有的战利品和酬金,完成了谈判(即便并未出面),保证了还活着的人可以安然地返回家乡。
虽然他的儿子,那个据说患了麻风病但还是得到了赐福的少年人,似乎并未从这场远征中得到什么好处,但阿马里克一世最后的作为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笔相当丰厚的遗产了——他的父亲如同一个壮志未遂的英雄那样死去,而作为他唯一的继承人,无人可以质疑他继承于他父亲的勇气与虔诚!
“真是可惜,”希尔库说:“你见过那个孩子吗?你觉得他会是第二个阿蒂德,或是第二个阿齐兹(法蒂玛王朝鼎盛时期的一个君王)?”
“应该是后者,”萨拉丁说:“毕竟他身边有那么一个人在。”
第101章 葬礼与婚礼(上)
萨拉丁说的很对,阿马里克一世的死,让他成为了一个英雄,而不是一个小丑。
他第一次攻打埃及的时候便是无功而返。虽然他用自己的钱财偿付了所有骑士的佣金,依然会被人诟病过于轻信或者是过于胆小。而第二次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向贵族们借款,向商人们借贷,挪用了拜占庭公主的嫁妆。
他可以说是孤注一掷,而他距离成功也只差那么一步。如果他还活着,那么这场远征会成为比之前的那一战更加难以抹除的污点——如果说第一次远征还可以说是缺乏经验的话,那么第二次远征的失败就可以将他彻底地钉在耻辱柱上。
但是他死了。
一个骑士在远征中死去,就等于为自己预定了圣人的位置——那架深黑色的抬轿才离开加沙拉法,就见到了闻讯而来,成群结队的朝圣者们,他们和那些原应在加沙拉法乘船返回故土的骑士们一路跟随着国王的灵柩,直到亚拉萨路。
亚拉萨路的人们早已拥挤在每一条街道和巷道上,争先恐后地要为他们的国王流泪和祈祷,并点燃了无数蜡烛和火把。
而等他正式下葬的那一天,一眼望去,你只能看见一片乌沉沉的暗色。
并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丧服,但早在听闻这个悲伤的消息时,就有人开始捐赠染料和黑布,穷苦的居民与朝圣者可能只有那么一块布,他们把它披在头上,双手合十,目送着六个黑衣的抬棺人将国王的棺木放在肩膀上,在修士、教士和贵族的簇拥下,缓缓向着圣墓大教堂去。
深褐色的棺木上披着两层柩衣,分别是紫色的丝绸和金色的丝绒,金色属于基督国王,而紫色则是来自于拜占庭公主为她的丈夫缝制的最后一件衣物。
当人们听说,在国王的遗嘱中,这两件柩衣会被捐赠给圣墓大教堂——所有在此举行葬礼的死者们都可以拿来一用的时候,都忍不住流下泪来。
对于他们来说,阿马里克一世属于那种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的国王,他没有横征暴敛,也没有怯懦畏战,但这样平淡的印象在阿马里克一世在远征中离世后就完全不同了。
这个时代的人们对君王的要求非常奇特,他们并不指望他有多仁慈,也不指望他有多睿智,那是因为仁慈他们可以到教士那里去找,睿智应当被用在大臣和法官身上,而一个国王就应当率领着他的骑士驰骋在沙场上,如果他能为世俗的王冠争夺领地,那固然是一件好事,但若是他能为天主的权柄而战,惩戒那些可恶的异教徒,保障信徒们的安全,那才是真正的荣耀。
所以,无论是那些络绎不绝前来为国王哀悼的骑士们,还是这些平凡的居民与朝圣者,他们的悲伤与痛苦是确确实实的,并没有多少虚伪的成分。
“陛下会被封圣吗?”一个朝圣者看着棺木远去,一边划着十字,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祈祷般地问道。
“应该会吧。”他的同伴回答说,虽然这次他们没能夺取撒拉逊人的领地,但阿马里克一世的确攻下了比勒拜斯与梅斯塔特不错,他们驱逐了撒拉逊人,将他们的寺庙改做教堂,并在那里做了弥撒——事实上,如果现在的亚拉萨路是个神权国家,或许阿马里克一世早就被誉为“圣人”了,只等走完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