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抱怨,只是玩笑两句,想着让母亲额前的皱纹舒缓几分,便将包袱牢牢地背在身后。
被送着,走出了家门。
“啊……”
耳边传来少女的惊呼。
目光望去,只望见一道雪兔般的灵动身影,迈着两条有力的长腿慌忙离去。
留下一道微蓝色的修长发辫,在雪光中跃动。
“不去和人家告个别?”
身旁,母亲带着些揶揄,轻拍他的肩膀。
弗冈只是摇头,紧了紧身后的背包。
恰逢狩猎队返归。
棕褐色的厚实皮毛冻满了冰晶,肉山般的雪原猛犸,被几个肌肉膨胀、身体强壮的野蛮人战士抬进部落。
后面的木橇上,还拖着大大小小许多猎物。
英灵庇佑下的大丰收。
有了这么些猎获,今年深冬对霜喉氏族也将不再如以往那般难熬。
道路两边,族人充斥着喜悦的欢呼声传入耳朵。
望着那些昂首挺胸的狩猎队员,弗冈眼中闪过一抹羡慕,又很快消失在他那对冰蓝眼眸深处。
作为部落这一代年轻人中,最为勇猛的战士。
自己本可以成为其中一员,只不过……
弗冈用力摇了摇头,将其中的犹豫甩去脑外。
脸上重新浮现坚定。
一只跟随在队伍当中的冬狼,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咧着舌头,迈着轻盈的脚步,凑了过来。
身躯贴着弗冈的大腿,毛茸茸的脑袋,磨蹭着他的手掌。
高速摆动的长尾,在地面上卷起阵阵雪花,足以震慑魔物的狼眸,惬意而舒服地眯着。
掌心,传来冬狼绒毛冰凉顺滑的触感。
最忠诚伙伴的突然举动,让走在狩猎队最前方的魁梧男人,因此注意到了路边的弗冈。
和身旁的队友招呼几声,大步走了过来。
“想好了?”
“嗯。”
“不后悔?”
弗冈用力点头。
眼前,狩猎结束后总会在族中孩童簇拥下,讲述着曾经那些故事的战士,也不再年轻。
两鬓好似浸染冰霜,一片苍白。
粗厚硬实的手掌,重重地落在弗冈的肩膀之上。
“挺好。”
“知道该往哪里走就行。”
话语中并没有多少惋惜,只饱含着对年轻人找到前进道路的欣慰。
想了想,战士从怀中掏出一颗折射着温润骨光的猛犸象牙,塞到了弗冈的手里。
“去吧。”
“只要你想,随时回来。”
“狩猎队永远给你留着位置。”
“……”
弗冈手里攥着象牙,在母亲的陪同下,来到了离开部落前的最后一站。
“呼啦。”
橘红色的火焰安静燃烧,只偶尔寒风刮过,才发出几缕微弱燃鸣。
它并没有世人眼中所谓的柴薪,只是静静地落在刻印着繁复纹路,散发荒蛮气息的冰岩表面。
吞噬着高原空气中的冰雪与寒冷,好似将其转为使之升腾沸涌的燃料。
火焰之后,祭坛的正中心,则立着一根通体漆黑的图腾。
表面纹路模糊,哪怕凑近细看,也很难辨清其上所雕印的图案。
似乎是某种花卉?
部族里尚未成年的孩童不被允许接近,触碰更是禁止。
而在逐渐长大,失去了好奇心之后,他们往往也不再关注图腾上的纹路。
弗冈同样如此。
对于眼前据说来自上古的神圣火焰,他唯一的印象,便只有幼时族长面对自己的疑惑,笑着回答的那句:
“这是霜喉氏族的宝物,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名族人活着。”
“火焰,便永远不会熄灭。”
眼下,距离那天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族长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自记事起便布满褶皱的苍老面孔,和从前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也可能又多了几道皱纹,只不过自己没有发现。
无数思绪流转,起伏的内心在火光笼罩下,逐渐变得平静。
即将远行。
这位自弗冈出生时便为其命名的老人,也将代表整个部落,为他送上最后的祝愿。
“嗡轰!”
原本平静燃烧的火焰骤然猛烈,温暖焰芒与云层之下的炫目晕光交织融合,在漆黑图腾引导之下,化作一道幽幽照下的光束,笼罩在弗冈的身上。
嘴唇翕动,轻念着不知名颂词的老人,指尖泛起冰蓝微光。
颤抖着,在野蛮人青涩的脸上,勾勒出荒蛮而神圣的纹路。
闪烁即灭。
冰蓝光芒好似渗入到他的体内,逐渐暗淡消逝。
那是来自部落英灵的祝福。
弗冈缓缓起身,对着身前笑着看向自己的老者,以及更后方的火焰与图腾,低头行礼。
今天过后,他就将彻底离开部落,寻找自己的道路。
忽地,身侧围观的人群中传来响动。
在族人充斥着善意的笑声中。
留着修长发辫,雪兔般的少女喘息着来到身前。
逐渐靠近,原本仓促凌乱的脚步也愈发滞缓。
皎白柔嫩的脸颊上,浮现羞涩红晕。
她没有说话。
只是双手捧着,将一条亲手编制的细链,递到了弗冈的眼前。
伸手接过项链,弗冈望着近前的娇俏少女。
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世界在这一刻,却好似被按下了暂停键。
吹拂落下的雪花与摇曳焰缕,被定格在了半空之中;头顶终年盘旋的凛冽寒风呼啸不再,周围人群中的笑声也蓦地消失。
少女、老者、人群中望着自己的母亲,仿若凝固般滞在原地。
潜意识中似乎已经预料到要发生什么,弗冈想要挣扎呼喊,却又同样无法动弹。
嗡——
下一秒,时光陡然加速。
本就结实的肌肉逐渐膨胀,脸庞上的青涩被成熟与风霜所取代,下巴上长出了粗硬的胡茬;
眼前的少女也在时光流逝中脱离稚嫩,老人头发更加苍白,母亲眼角也被皱纹所填满。
然后,便是那抹令人厌恶作呕,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暗紫光芒。
本应充斥着冰雪与寒意的空气中,忽地弥漫起某种烟雾般,极其细微的植物孢子。
带着隐匿于自然最深处的浓郁恶意,孢子轻轻落在族人的身上。
生根发芽,汲取着生命活力。
那风霜侵蚀下也不曾显露颓势的皮肤,因为生命流失而逐渐变得青灰,表面浮现脏斑。
菌丝蠕动着,自毛孔之下、发缕之间,滋生蔓延,彼此纠缠生长……
经历过无数遍,弗冈却依旧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那比最锋利的獠牙,还要让人痛苦的回忆,却一遍遍冲刷着他的脑海。
哪怕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他仍然记得。
回到部落之后,眼前那片被冰雪掩埋的废墟。
亲手刨开冰冷雪壤,将族人的尸体埋葬在冰碑之下;
剥下冬狼早已僵硬的皮毛,用猛犸象牙制作的骨钉刺穿狼吻,嵌入胸膛;
扯开那些缠绕交织的荆棘,将倒塌的图腾重新扶正,捡起地面上的碎片,辅以寒风与冰晶,将其制成明灭幽光的斧刃……
独自坐在只微弱亮着火苗的祭坛前。
弗冈手中攥着的,是那条好似还留有体温,饱含少女情愫的简陋项链。
哪怕直面巨龙投下的阴影,也未曾有过变化,冷若寒霜的面孔。
蓦然察觉到一滴滑落而下的滚烫。
也直到这个瞬间。
他才终于知晓了自己名字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