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死鬼狼人投出命运的石块,再到霜枫岭骑射手的夺命羽箭破空而来,再到最后猫人少女大声投降求饶、领主大人下令停火,其间甚至不到短短一分钟,但神恩绿洲南侧的围墙附近,已经变成了一片尸体纵横的血腥地带;
也多亏那猫人小女孩见机得早——倘若她晚喊几秒,连她自己都要丧生于霜枫岭骑兵的长刀之下,更不用说整个神恩绿洲聚居地里的兽人了:
当时,“北方暴雪法师团”都已经开始一个大范围毁灭性魔法的吟唱了!
这群亚兽人的及时投降,总算让他们的命运,在千钧一发的关头,从“死无葬身之地”的毁灭之路上紧急转轨。
而这群亚兽人放弃抵抗以后,霜枫岭远征军也毫不费力地占领了这片绿洲聚居地。
劳瑞大师认为,霜枫岭远征军的这初次战斗未免赢得有些太轻松了——毕竟一片处于绿洲中的亚兽人聚居地,又怎么可能想到要防备从大漠黄沙之中,幽灵一般出现的帝国骑兵呢?
他从泉水中提起水囊,在自己的法袍上擦了擦水渍,忍不住又看了广场中密密麻麻的亚兽人们一眼。
这群亚兽人,目前只能沉默地站在阳光下,被动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至于领主大人到底会决定如何处理这帮俘虏,就连劳瑞大师现在都说不准——从功利的角度看,这群亚兽人对于霜枫岭来说真的毫无作用,为了不浪费补给并永绝后患,或许像肖恩·蒙巴顿建议的那样、直接杀个干净才是正解。
但要对一群手无寸铁且已经投降的人形生物举起屠刀……劳瑞大师总觉得怪怪的。
于是,这位伊戈尔家族首席法师放弃了思考:毕竟,还有领主大人拿主意呢不是?
……
忙于灌水的劳瑞大师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几十米外的那座简陋吊脚木屋中,有一场激烈的争论正在进行之中。
这座刚搭起没多久的木头屋子,是整个“丹-阿兹勒”的建筑物中看起来最规整的——不同于其他亚兽人居住的简易木房、毛皮木棚甚至帐篷,这座鹤立鸡群一般的吊脚木屋,平时是作为“丹-阿兹勒”领袖的住处的。
当然,霜枫岭远征军占领了神恩绿洲以后,几位伊戈尔家族高层就鸠占鹊巢,把这里设为了远征军的临时指挥所和会议室——
——不过,走进屋子后,看到屋里挂着的长裙袜带、床上堆放的简易布玩偶后,一众人类明显都愣了愣神:
残酷的战争中,他们差点忘记了,那个只用一句话就让所有亚兽人放下武器的“丹-阿兹勒”的领袖,其实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女孩罢了。
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闺房被这么一群“外人”入侵,双手被一位美丽的金发女剑士按在背后、踉踉跄跄跟着这些人类侵略者走进屋中的玛莲娜,更是又羞愤又委屈地红了眼眶。
不过,被灵歌大师魔法重创的那位老狐人,得到了恩济埃巨魔军医的及时救治、终于脱离生命危险以后,这个猫人女孩的情绪明显已经平静了许多;
在霜枫岭远征军占领绿洲、搜检房屋、控制俘虏的全过程中,她也一直低着头保持了沉默。
她这相对于一位年轻女孩来说、未免有些过于强大的情绪控制力,让霜枫岭远征军的一众高层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当然,在玛莲娜小小的心灵深处,她之所以会表现得如此平静,与其说是出于天性,倒不如说是由于绝望:
刚刚的那场短暂交火中,玛莲娜已经亲眼见证了这一伙人类骑兵的暴虐和冷酷,他们简直就像一刃久经血火磨砺的军刀,天生就是为了战争、掠夺和杀戮而生;
玛莲娜甚至觉得,去年秋天经过“丹-阿兹勒”向南方去的“炼狱之锤”师团,或许都未必有这伙人类骑兵那么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不幸落到这么一群战争屠夫手上,年轻的猫人女孩,其实早已不对未来抱有任何希望。
然而,即使是已经抱有这种觉悟,玛莲娜被迫跟着那群人类走进本应属于自己的房间时,仍然被自己的所见所闻吓得花容失色:
走进木屋的,除了玛莲娜自己和负责押送她的美丽金发剑士以外,一共有三人:之前交火时下令停火的、那个黑头发的英俊贵族,一位长袍华丽、姿态优雅的精灵魔法师,以及一位身着利落灰军服、蹬着军靴、眼神凌厉的年轻人类军官。
由于小时候跟着父母学过帝国通用语,玛莲娜懵懵懂懂地从这几个人类的对话中听出,那个精灵魔法师被称作“灵歌大师”,那个年轻人类军官叫“肖恩·蒙巴顿”,似乎是他们这伙骑兵的随军参谋一类;
而那个让她印象深刻的黑发人类,似乎是人类的贵族,也是所有人类骑兵的头领——
——他名字似乎叫“艾略特·伊戈尔”,但别的人类都叫他“领主大人”。
而一踏进这间隔音效果良好的小屋,那个名叫“肖恩·蒙巴顿”的人类军官就罔顾玛莲娜的存在,迫不及待地朝着那个黑发人类贵族道:
“领主大人,我说了,我们没有第二种解决方式!”
对面的“灵歌大师”则抱起手臂,蹙眉道:
“蒙巴顿参谋长!我提醒你,你所谓的‘解决方式’,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屠杀’!”
肖恩·蒙巴顿一个扭头,死死盯着灵歌大师,痛心疾首地道:
“灵歌大师!当然是屠杀!我们在打仗啊,圣神啊!不把这些亚兽人全都解决掉,我们以后怎么办?他们是联邦的亚兽人、也就是我们的敌人——您是想说,我们要对一群敌人慈悲为怀,然后等着他们给北方的联邦兽人通风报信吗?”
玛莲娜感觉自己的心脏骤然缩紧了——她猛然意识到,这两个人讨论的,竟然是到底要不要把已经投降的“丹-阿兹勒”亚兽人赶尽杀绝……
猫人少女俏脸煞白,颤抖着张开了嘴唇,但由于强烈的恐惧和紧张,她竟然连一个像样单词都说不出口。
而那位精灵魔法师,已经在厉声反驳道:
“蒙巴顿参谋长!他们已经投降了!投降了!他们是我们的俘虏!你们帝国人类的作风就是杀俘吗?就像你们在‘旧日战争’中对我们精灵那样?”
被称作“蒙巴顿参谋长”的人类军官,微微别过了头:
“灵歌大师……我不是帝国人,我是霜枫岭人……请您不要把种族问题牵扯进来!我问您,您知不知道,我们只有天杀的五百人!五百人!而光是站在外面的,哈,亚兽人‘俘虏’,就足足有将近一千!您要用五百人来看管一千俘虏吗?啊?这样下去,我们还谈什么突袭?还谈什么入侵?直接带着这些没用的亚兽人打道回府,把他们押回霜枫岭就算成功吧!”
“我不能接受杀俘的行为在我眼前发生!”精灵魔法师同样寸步不让,“这是我作为魔法师,也是作为精灵的操守!肖恩·蒙巴顿先生,您自己可以成为一头战争中的野兽,但霜枫岭不能!”
肖恩·蒙巴顿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
“那您或许应该感到庆幸了……这件事并不由我作主。”
沉默降临了房间。
人类军官和精灵法师,包括玛莲娜背后的那位金发女剑士,都齐齐扭头看向了坐在她床上、长时间保持着沉默的年轻人类贵族。
玛莲娜早就注意到了一个现象——似乎这伙人类骑兵,从上到下的每一个人,都有着看向这位黑发人类的习惯性动作:无论是任何争执或是疑问出现,他们几乎是本能地将目光投向这个年轻人,目光简直比起联邦那些祭拜战神的萨满祭司还要虔诚几分。
而现在,同样,他们要为如何处置“丹-阿兹勒”的亚兽人俘虏这个问题,而向这个年轻人类寻求……神谕了。
于是,玛莲娜也颤抖着,强迫自己抬起头,跟他们一起看向那个过于年轻的“领主大人”,看向那双如暗夜一般深邃的黑眸子。
但令玛莲娜惊慌而不知所措的是,那双眸子恰恰也正在盯着她。
“我觉得……”黑发的人类领主沉吟着开了口,声音仿佛比起一个世纪的脚步还要缓慢。
玛莲娜意识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的年轻人类也在迟疑。
她知道,整个“丹-阿兹勒”上千父老的生死存亡,完全取决于这个人类从口中吐出的下一个单词。
如花朵一般娇嫩的猫人少女,柔弱的身体中不止从何而来爆发出了一股力量。她任由眼泪恣肆涌出眼眶,但仍然在背后金发女剑士的讶然注视下,向那个黑发人类大声哀求道:
“求求您……别杀我们……求求您……我们不想死……”
肖恩·蒙巴顿别过了头,灵歌大师攥紧了拳头,背后那位金发女剑士控制玛莲娜双腕的手劲,似乎也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而坐在最高位的黑发人类,那位“艾略特·伊戈尔领主大人”,则在三秒钟的沉默后,发出了一声叹息。
“走,都走。”他有些阴郁地摆了摆手,“先让我和她聊聊。”
人类领主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个词仿佛都有铁一般的威严。
肖恩·蒙巴顿和灵歌大师只愣了那么一刹那,就向领主大人一个躬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屋;
金发女剑士也松开了玛莲娜的手腕。她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担心自家主人的安全问题,但最终还是跟在肖恩·蒙巴顿和灵歌大师身后离开了小屋,将玛莲娜和年轻的人类贵族单独留在屋子里。
玛莲娜瑟缩着站在屋子中央,接受着那个人类年轻贵族的上下审视。尽管由于低着头、看不到那个人类贵族的表情,但玛莲娜仍然感觉全身冷冰冰的,仿佛衣服都被那目光剥了个干净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类才轻声叹道:
“我是艾略特·伊戈尔,帝国霜枫岭公爵。”
玛莲娜恍惚记得,在人类帝国那边,“公爵”是个很大很大的头衔。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颤声道:
“我、我叫玛莲娜……是……‘丹-阿兹勒’的头领……”
“霜枫岭公爵”艾略特·伊戈尔默然凝视着她,玛莲娜读不懂那眼神背后藏着怎样的思绪。
她只能勉强自己,咬着牙道:
“求求您,不要杀——”
但这位艾略特·伊戈尔,则无情地打断了她的哀求:
“我应该杀了你们,肖恩说得对,这是战争……而灵歌大师……算了。玛莲娜小姐,在来时的路上,我们就策划过要在进入联邦以后,用屠城给予兽人永恒的伤痛的。很不幸,你们是我们撞上的第一个联邦领地。”
“不、不要……”玛莲娜感觉泪水再一次涌出了眼眶,“求求您……”
这求饶的话语,即使在她自己听来都太软弱、太无力,但玛莲娜真的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可以说。
她甚至绝望地意识到,当别人将屠刀架在了你的脖子上,你说什么,其实都毫无作用。
“我们无法负担整整一千个俘虏。”人类贵族斩钉截铁地道,他冰冷的声音又一次盖过了玛莲娜小鸟呢喃一般的哭声,“我们无法带着你们行军,只能将你们留在那里……而你们中的每个人,都可能成为给联邦报信的信使、毁掉这次行动的突然性。请不要向我保证你们的忠诚,玛莲娜小姐,我知道你正准备这么做——就算我相信,你会遵守诺言不在我们背后捅刀子,但正如我说过的,你们有一千个人。”
玛莲娜甚至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于是只能放任泪水流淌得愈发剧烈。
“这是战争,肖恩说得对……”那个年轻的人类喃喃道,仿佛不是在和玛莲娜交流,而是在说服自己,“如果是‘炼狱之锤’征服了霜枫岭,他们会怎么做呢?”
“炼狱之锤”。这个熟悉的名字,在玛莲娜已然痛如刀绞的内心上,又撕开了一道伤疤。
年轻人类贵族,注意到了玛莲娜的神态变化。
“玛莲娜小姐……”他搭起手指,蹙眉问道,“……你认识‘炼狱之锤’师团?”
“认、认识……”猫人少女张开嘴,颤声答道——她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只知道,她每多说一个字,或许就能将“丹-阿兹勒”人民的生命延长一秒,“去、去年秋天,他们经过我们神恩绿洲……向南边去了……”
坐在她床上的人类贵族,露出了一个有些复杂的微笑:
“你们没见到他们回来,对吧?”
“对……”玛莲娜颤声答道。
“嗯。”人类贵族咂了咂嘴,又有些玩味地看着猫人少女,“玛莲娜小姐……我提到‘炼狱之锤’这个名字的时候,你的眼神里有恐惧……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这个好奇的疑问句,让玛莲娜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无数个日夜纠缠着她的噩梦中。她不想回忆。她不想叙述。她不想回答。
但在那年轻人类的目光逼视下,梦魇仍然如潮水逆流般呼啸而来,浸没了玛莲娜的每一分感官。她艰难地张开嘴,有些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叙述的语言中,竟然没有多少激荡的感情:
“去、去年秋天……炼、炼狱之锤经过我们神恩绿洲,当、当时他们在绿洲外扎营休息、还在‘丹-阿兹勒’征、征收粮草……当时……有一个兽人长矛手进了我们家……就是这幢房子……我父亲,他、他当时是丹-阿兹勒的头领……”
说到这里,玛莲娜感觉喉咙堵住了,并且意识到那是因为她胸口最深处的黑暗,正沿着食道向上升起。但她咽了口唾沫,咬着牙坚持说道:
“父亲和母亲……他们把过冬的粮食都交了……然后,然后……那个长矛手看见了我……”
人类贵族无声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玛莲娜的双眼,已经因为又一轮泪水而模糊了,但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借着强烈痛楚带来的短暂清明回忆道:
“父亲想去拦住他……母亲也是……但他手里有长矛……他一伸长矛,刺、刺中了父亲,然后我母亲疯了一样扑上去……”
“不用再说了。”人类贵族平静地道。
但玛莲娜不准备停下来。她感到了一种使命的感召,要求她讲述出那个日后无数次想要遗忘的、那一夜完整的故事——用她短暂生命中的、也许是最后的机会:
“父亲……母亲……他们都不动了……那个兽人长矛手杀了他们,自己也吓坏了,冲出了门……霍桑长老听到动静跑了过来,看到了屋子里的情况……”
玛莲娜哽咽了一下,想要挤出一个释然的笑容,但苦涩的泪水却沿着嘴角涌入口中:
“那个兽人长矛手……他不出半小时就被宪兵抓住了。炼、炼狱之锤的烈风师团长,亲、亲手砍掉了他的头,然后过来跟我道歉……再然后……再然后……他们就往南边去了,再也没回来……”
猫人少女低垂着头,举起手,用手背胡乱揩了揩脸:
“父亲……母亲……他们都死了……把‘丹-阿兹勒’留给了我……求求您……即使是看在他们的份上,不要杀掉‘丹-阿兹勒’的人……如果大家都死了的话,我真的不敢去见他们……不要杀掉霍桑长老……求求您……”
坐在阴影中的人类贵族,仍然没有说话。
玛莲娜绝望了。她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个年轻的脸庞,最后哀求道:
“您……您想杀的话,杀我好不好?放过‘丹-阿兹勒’的人吧,求求您,放过霍桑长老、放过菲利斯叔叔、放过梅娜小姐……要杀就杀我吧……”
说到这里,玛莲娜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哭喊道:
“或、或者……那个兽人长矛手……他当时想要的,我都可以给您……求求您,怎么样都好,我怎么样都可以……求求您……放过‘丹-阿兹勒’吧……你想对我怎么都行……我会努力的……”
玛莲娜如此哭喊着,哀求着,自己拉开了自己的领口,但阴影中的人类贵族,只是用一个冷冰冰的字,就制止了她的一切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