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避开莫尔斯的视线。
“你已猜到。”他用最简短的回答来掩盖自己的不情愿和别扭。“你心间已有答案。”
“网道。”莫尔斯说。“淘汰星炬,转向全新的网络,让更好的道路将整个帝国重新紧密连接,并自然地将星炬以及其背后隐藏的秘密扫进沾满灰尘的废纸堆。”
“非常准确,”帝皇说,“是你的分析风格。”
“我分析得准难道不是因为你本性难移?”莫尔斯摇了摇头,手离开画框,画作恢复至普通的静止画面,“目前佩图拉博与罗格·多恩的舰队皆已启航,在下一个意外发生前,我们都有时间去看一看网道了,对吗?”
“这就是你本次返回的最终目的,莫尔斯。”帝皇站起来,找到他的灰色凉鞋。他并不总是一身金色。
“原本的另一个目的是见一见你的第二个基因原体,我可以猜到你返回泰拉是为了拉他上阿斯塔特塔宣誓。看来我没有赶上他在场的时候。”莫尔斯说,“他的名字?”
“邓肯·艾荷。”帝皇说,“一个谨慎而沉静的剑士。”
“希望以后有机会与他相见。”莫尔斯点头,顺手拿起绿皮罐头拿在手中,并将瓶壁变成不透光的黑色。
考虑到皇宫丢东西的恶劣前科,他不希望在他离场的短暂时间内,让帝国皇宫出现意外的真菌泄露事件。
马卡多为帝皇工作已经足够繁忙了,他现在开始怀疑灵魂状态无比年轻的月桂冠帝国摄政在现实宇宙中采取一个干瘦老人的外表,就是为了让人类发挥天性上的尊老爱幼,凭着良心对他好一点,少制造些麻烦。
第45章 谁能修网道
“仍是雏形,”帝皇带领着马卡多与莫尔斯在皇宫之下空心的山脉中行走。“我的网道计划。”
“即使是我对吾主的计划也不甚了解。”马卡多撑着长杖说,脚步平缓。他的话同时说给两个人听。
“对你最亲近的同伴依然保留隐瞒可不是什么好事,帝皇。”莫尔斯说,拿着恢复透明的绿皮瓶装盆栽。马卡多对它们表示过惊奇,因为帝国宰相也没有见过能够以微小的形态存在的兽人。
高度过百米,长宽过千米的庞大空间依然在静谧的金色亮光中沉睡,从地基与支撑柱的分布,依然能见到曾属于帝国监牢的建筑残留。
放眼看去,一处幽深而蕴含着无穷无尽潜能的实验空间展现出伟大建设的一个缩影。黑暗空间中的瑰丽景象让莫尔斯产生了自己正在深入至帝皇梦想奠基之处的实感。
空间中央那半台尚未启动的巨大机器依靠其周围环绕的臭氧气味和机械特有的低沉嗡鸣,将曾经监牢留下的痕迹自然而然地抹去,并以沉睡中的光辉取而代之,暴露在外的机械元件表现出其仍然处于建造的过程中段,未经处理的电弧在元件外层闪出转瞬即逝的鲜亮色彩,然而种种极度复杂和特殊的组件已经展现出远超常人,甚至机械教中绝大多数技师的理解范畴。
上千名机仆、奴工与机械教技师繁忙地在迷宫般的线缆和机械构造间迂回行进,结合此地将要开启的计划名为网道,倒是令莫尔斯莫名有种见证人类历史上第一台电脑诞生的错觉。人类在这台机械的边缘变得无比渺小,然而这台机械又确实为如此渺小的人类所建造。
在机械的核心,一张高达十米的金色王座初现轮廓,更多的缆线与两扇金门相连。
两扇厚重的金色大门上铭刻有无数华丽的恢弘图案,仅仅只是扫了一眼,莫尔斯就从中看见众多神话中的典型形象,如刻律涅牝鹿在湖心岛饮水,涅墨亚雄狮撕裂羔羊,半人马持箭指向高空等等,倘若要一一列举,莫尔斯无法比较一名禁军的名字和这里的神话清单到底谁会更长。
“我闻到了人类对异形科技进行大范围改造的味道。”莫尔斯低声说,将他的绿皮玻璃罐翻来覆去地摆弄。
“为什么?”帝皇问,为了在外人面前露面,他已穿回金甲,神态凛然而威严。“我在泰拉亚洲沙漠找到这台机器,而非某颗遥远的星球。”
“我是指网道。”莫尔斯说,“我见过艾达灵族,并且一直好奇他们如何通过另一种有别于亚空间航行的方式进行超光速移动。我找到过两根弯曲白色骨状物质圈起的废弃门扉,门扉外掉落有浅蓝的机械羽翼残骸。如今看见你的黄金大门,我发现我可能错过了一些十分有趣的东西,比如对网道的认知。”
“那是在哪个星球?”帝皇问。
“距离奥林匹亚不远。”莫尔斯回答,“hae-clus,本地人如此称呼——假如那颗火山灰飘满大气层的星球还有本地人的话。”
帝皇的表情没有变化。
“那么,”他说,“如果计划成功,从泰拉前往奥林匹亚很可能只需要经过数小时的安全路途。”
“真是个好梦。”莫尔斯伸手,扩大感知范围,扩散的意识在黄金门扉之外试探。他旋即收回手,“这扇门没有与任何完善的道路相连,它不是网道门。”
“是的,莫尔斯。”马卡多说。“它目前还不是。”
“我们的帝皇希望以此为起点,”灰袍宰相以手杖轻敲地面,“修建一段单独的道路接入网道本身。而这台机器是人类在非物质领域修建道路的保证,否则人类既无法安全在网道内作业,也无法将物质宇宙的素材接入网道不可复制的心能反射物质。”
“五分钟前有人暗示自己不了解网道。”莫尔斯说。
马卡多微微地笑了笑。
“禁军和机械教将在网道的修复中合作。”帝皇靠近了庞大机械中央的金色座椅,他的灵能之躯才能与这过于高大的座椅相互适应,又或者一名同样足够高大的基因原体。
帝皇垂下头,覆有金甲的手划过金座的侧边,冷静地打量着半成的至高科技之作。
而在莫尔斯看来,帝皇散发金光的双眼中映着一台颇为残酷的机器——他看得出唯有夜以继日的灵能驱动和无休无止的自我奉献,才能满足这颇具黑暗科技时代风格的巨大机械永不餍足的胃口。
结合机器的大小,他在心中无声地定下了一个帝皇准备令其坐上座椅的名字。
“大体我已了解,帝皇。”莫尔斯和马卡多站在黄金大门前等帝皇回来,“和我介绍一些具体的事务,如何?”
“你已经来到这里,看来在我满足伱的好奇心前,任何人都无法令你离开。”
帝皇淡定地走回来,表情一片平静,虽然他从踏入这间庞大实验室起,面部表情就连一根眉毛都没有变过。
“首先,我们获取距离此地最近的网道坐标,并将其与黄金王座建立联系。随后,我们完成机器。之后,我们将这扇门与网道主体中间修建道路,以此供机械教成员深入网道进行检查、维护和改造。全部完成后,则是有限度的通航测试。”
莫尔斯沉默了几秒。
“你知道这给我什么感觉吗,我的帝皇?”
帝皇眨了一下眼睛。“我并不知晓你的心理活动,莫尔斯。”
“给我的感觉是,任何一个了解以上名词的人,都能编出比这更详细的一套说辞。”莫尔斯有意地让牙齿相互碰撞的声音扩大,“现在的技术难题、资源问题和人员组织难题呢?全部解决了?你的施工规章制度呢?还是你要让禁军和机械教全权操办?你想瞒着别人,很好,那谁来替在外打仗的帝皇修这个网道,又或者谁来替正在修建网道的帝皇指挥军队?”
“尚有一些技术上的困扰没有解决,这是对于人类完全陌生的科技领域。”帝皇的音量好像降低了。“机械教有丰富的经验,我不认为有必要过度插手专业者的工作。”
“好,帝皇。”莫尔斯闭上眼睛,几秒后睁开,“是我着急了。如今时间尚早,最幼的饥渴者诞生不久,亚空间总体上依然颇为平静,你有时间稳步展开工作。”
“那么,你对这些问题——尤其是异形古老技术上的困难,有什么解决思路吗?”莫尔斯说,“顺便一提,我对你没有意见。假如你觉得我说话不好听,那么肯定是我和罗格·多恩待在一起太久了。”
“你和罗格·多恩不同。你的说话不好听是主观上的刻意讽刺带来的。”帝皇沉声说,向马卡多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地让神情被兜帽的阴影遮盖,将权杖顶端靠在黄金之门上。
“那么我真是十分抱歉,尼奥斯。”莫尔斯说,因为说得既快又轻,音节模糊地连在一起。
庞大到足以容纳泰坦进入的黄金之门向外敞开一条狭缝,帝皇率先进入门后的虚空,回身看着莫尔斯和马卡多。
“你的瓶子?”
“密封良好。”
帝皇点头,马卡多和莫尔斯依次跟在他身后。
金色的冰冷灵能化作砖石在帝国最强大的几名灵能者足下,顺着一根唯有以太视野方可观测得到的丝线向前滑行。网道建成后,这段虚空将会被完整的防护层取代,便于帝国人穿行。
在虚空的另一端,迷雾轻柔地揽着一片朦胧的乳白色建筑,无尽而没有源头的光线抚摸着乳白建筑的外表,与流动迷雾相互穿插。
网道并非一条严丝合缝的隧道,它的存在远比人类能认知的任何交通要道更为玄奇。他们飘至网道空间内部,地面上蔓延着的粘稠雾质被帝皇的金靴反射出不定型的光斑,并在三名闯入者到达时发出一阵浅浅的低吟。
假如因威特的白昼和黑夜亘古不变,那么网道中就索性失去了这两重概念。常规意义中苍穹的存在被彻底否定,一切空间都沉浸在永恒的朦胧迷蒙之中。
他们落在一座无比庞大的城池中,由于空间的倒错而难以估算具体的大小,也无法想象其边界所在的极点。
广阔但荒废的街道和摇摇欲坠的高塔遍布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教堂与民居的界限模糊,一个个繁复而无法统计的巨大异族街区布满被称呼为地面的足底。向正上方看去,那里同样铺满了苍白的未知建筑,深沉幽邃,直至目力所及的尽头,依然只能看见大量迷雾和建筑的交错。
在这座神秘的城市中,巍峨的塔楼直冲云霄,其尽头却奇迹般地还是地面;四通八达的道路垂直向上延伸。若是有凡俗旅人踏足来此,他们兴许会纠结于地面这一概念无法自拔——莫尔斯短暂地试着触碰此地的重力场,发现无论旅人身处哪一平面,他们的双足都将稳稳地贴于平面上,如行走在地面一般接受引力的庇护。
“我确实有一份策划书。”帝皇说,“目前用标准的文书格式写到了第三千零二十页,其中大部分内容正是对建造本身技术问题的研究。至于工程安全规章,此物并不着急。”
“你是技术派的研究者,帝皇。一如既往。”莫尔斯说。
马卡多为莫尔斯点头。“正是,”宰相看了一眼身着金甲的高大男人,“况且安全规章仍要结合更多具体施工细节方可书写。”
“当然,就连佩图拉博也懂这一点。”莫尔斯抛了抛手里的绿皮罐头,透明罐头里的绿皮东倒西歪。
他的绿皮瓶子现在拿着也奇怪,放下也不安心,两相权衡不如拿着。瓶中的微型绿皮们晕晕乎乎地见到了新鲜事物,一个个脸贴玻璃观察情况。
“如果一定要我给出评价,佩图拉博是个老练的工程大师,更甚于领兵打仗的将领元帅。我的帝皇,假如你需要一名原体来协助建设网道,我确实客观地向你推荐佩图拉博。”
“基因原体有他们的任务,”帝皇说,“征战、复兴,他们行走在寰宇的万丈光明中。”
“但网道则是另一处关键性的战场。修复,加固,防守,如此方得你心中的帝国崛起。”莫尔斯反驳,“假若你亲手将此等重任委与佩图拉博,他会发挥出比全部才能更多的实力。”
帝皇思索着摇了摇头,没有明确反对:“无论如何,我们首先要克服技术的难题。即使是人类科技的巅峰,也并未超越网道本身的技术,更何况目前太多的尖端科技皆已遗失。”
“建造网道的种族就算不是艾达,也与他们相关。”莫尔斯说,拎着他的绿皮玻璃瓶。他总觉得瓶子里似乎正在传来对金色大只佬的歌颂。“可惜现在恐怕早已无从寻觅通晓此等古老科技的种族。”
“灵族已经被他们酿造的恶果吞噬。”马卡多用他苍老的声音平静地说。
几人顺着街道前行,穿过横跨虚无深渊的水晶桥梁,步入一座螺旋上升的晶莹高塔。塔内弯曲长廊的两侧竖着一些风化严重的异族雕像,曾被崇拜的偶像与其种族本身一同被时间侵蚀。
帝皇伸手,掌心朝下,仿佛要将庞大的城市笼罩。
“此地是艾达灵族留下的遗迹之一,亦是网道的门户和重要交汇点。网道从城市的边缘向外延伸,依照我的观测,上千条次级通道与主干道都与此城相连接,径直通往银河系最远的边界。”
“在我的设计中,泰拉与火星的钢材将和此地的超自然物质所构成的通道相互统合,心能反射物质将和物理法则在黄金王座的引导下维持融合状态。”
“所以,计划的核心还是落在用庞大的灵能强行黏合物质宇宙和网道这一点上。只要推力足够,砖石也能摆脱重力束缚。”莫尔斯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他看出帝皇对此同样无能为力:再高明的天才也无法用区区数十年时间,破解不知多少万年前那一玄奇种族留下的遗产。
他们能做的只有伸出双手摸索前行,祈祷勿要有突如其来的灾厄将整个工程毁灭。无论是外在的,还是整项计划本身的。
“我们别无选择。”帝皇说,“不可期望有古族后裔甘愿跪拜,并协助我等人类复兴于银河,网道唯吾等亲手开拓。”
一阵强烈的震动从莫尔斯手中的瓶子里传来,他略微皱眉,拎起瓶子一看,险些手抖得让瓶子掉下高塔落入无底深渊。
只见瓶子里的绿皮不知何时用莫尔斯先前加进去的土壤和少量金属素材竖起了一座金灿灿的帝皇像,一群已经迭代到不知道多少代的绿皮正围着帝皇像大waaaagh道“金色大只佬万岁”,同时用手头的金属碎屑欢乐地搓起了它们乱七八糟的微缩造物。一座小小锻炉毫无道理地出现,相比那就是瓶子震动的由来。
若是情况仅仅如此,莫尔斯只会一阵发笑,真正令他完全没法理解的是,这群粗俗野蛮,科技发展无比离奇的家伙围在一起靠神秘力量模拟着搓的小建筑模型,正是眼前这座与网道相连的庞大城市一个极其微缩的小小角落。
而这个微型角落旁边,正在被绿皮们欢乐地扩建的,则是由金属碎屑莫名其妙转变成半吊子超级劣化版心能反射物质搭建的,几微米长的超级破烂版网道。
第46章 土木小子
灵族的网道废弃枢纽之城螺旋高塔塔尖,三个强大的灵能者席地坐成一圈,围着一个玻璃缸陷入思索。
被帝皇扩大的玻璃缸里,微型绿皮们在重重的乳白网络中互相厮杀。
它们打了一会儿就暂停歇息,然后干劲充盈地修补被短暂的waaagh破坏的建筑和道路,向着玻璃缸外与倒映在玻璃缸内各种表面上的帝皇大声欢呼,接着继续瞅着旁边的绿皮打起来,誓要扯下对方的大牙。
在这循环往复的过程中,莫尔斯从塔尖废弃建筑材料上掰下并扔进玻璃缸内的心能反射物质渐渐被修进了绿皮的建设中。
也不知这些生物的知识从何而来,总之它们仿佛天生就领悟了该如何运用这些古老种族残留的神秘科技,并毫无自觉地将这人类根本无从掌握技术随手扔进了最不可思议的低级斗争中,以最大的程度实践着暴殄天物的欢乐。
“我以为……”帝皇语速缓慢,“即使艾达灵族也难以参透网道的建造和维护。”
“绿皮兽人没有借用网道航行的记录,对吗?”莫尔斯在身旁甚至不再掩饰惊讶的帝皇脸上读出了帝国现有资料的一部分。假如兽人有过被人类记载的、借用网道的先例,帝皇不会如此讶然。
“在此之前,我想帝国也没有关于绿皮能以微型状态存在的先例。”他接着说,“或许是这一支绿皮尤其特殊,又或者……只是从未有绿皮获得进入网道激发潜能的机会。”
“它们是一股危险的力量。”马卡多攥紧权杖,苍老的双眼不掩锐利。
“而我是个激进的人。”莫尔斯笑了笑,表情中的轻蔑并不针对马卡多。他一直是激进方针的推崇者,并且具有清晰的自我认知。“我看到一种可能性,我就会伸手抓住。”
“与吾主十分相似。”马卡多喉中发出一声叹息,忧愁从他沟壑纵横的衰老面容上浮出。
他望向远处,即使这艾达遗迹中没有方向可言,莫尔斯却仍然能感觉到他所怅望的是他们的来处,即泰拉。
在两人身旁,惊讶之情已从帝皇的神情中不知不觉地散去了。他专注观察绿皮们的动向,用沉默的作为思考的声音。
人类帝皇的思考同样带动了另外两人的情绪,对帝皇或明显或隐藏的尊敬和关照令两人突然不约而同地终止了对帝皇的打扰。他们的话语从嘴边溜走,与帝皇陷入了等同的寂静中。
几分钟后,莫尔斯与马卡多相互对视,沉入以太的视界,在能量的层次上与帝皇一同围绕着绿皮营造的灵能圈进行感知。
一个头戴月桂冠的年轻人,一名沧桑的中年人,和一团坐在古怪轮椅上的虚无空洞一齐注视着这一小撮绿皮的精神世界。
这些生物的存在有些奇特,每个思维似乎独立又似乎时时刻刻相互共鸣。他们分别挑选着绿皮的意志,顺着这些奇异生物的心智边缘滑入记忆与思想的浑浊迷雾,并怀着又惊讶又想笑的心情开始交流。
“它们不关心自己的起源。”帝皇的声音响起,失去灵能的刻意加持,他轻度沙哑的嗓音变得柔和不少,“没有任何一只绿皮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有些绿皮隐约知道数个千年前有过一群叫聪明小子的家伙,”莫尔斯开口,“这个种族的起源已经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