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安局不提供这种便利服务。”尤莉乌丝的下巴仍然夹着小提琴的腮托,腾出双手调了调琴弓的松紧。
“你犯事了?”
“公司里的一些意外生产事故。”
“那我是不是该庆幸你能及时出来?”塞西尔伸出手,将乐谱翻回第一页,“不然近半月计划参与的几场音乐沙龙,我们可能都要砸在台上了。”
“这种小圈子的活动影响力有限。”尤莉乌丝不以为意,“我的《乌夫兰塞尔艺术评论》每一期的发行量都超十万,主导着当下音乐评论的风向,影响范围在很多年前就已突破乌夫兰塞尔的局限,你应该把预期更多地放在这个上面。”
塞西尔的手指虚放在键盘上左右移动:“感谢你的造势,不过不要忽略沙龙影响力,它们的受众范围与音乐厅高度重合,乐迷质量更高,投票权重更大,并存在连锁传播效应...”
他缓缓站起身来,踱步走向舞台深处:“一组默里奇这个家伙现在的人气居高不下,后面几位选手票数也是紧追不放...各个渠道的声量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
“你似乎没有提及卡洛恩·范·宁。”尤莉乌丝放下小提琴,走近他身旁。
“我暂时没有精力对票数不到100的作品给予关注。”塞西尔轻轻一笑,“城市音乐厅的票选机制,他驾驭不了的,这需要...”
“可他是指引学派的有知者。”尤莉乌丝打断了他。
“你已经核实得这么详细了?”塞西尔收敛起笑容。
老师事发后他的心情一度沉郁,法比安院长施以援手后则有所好转,只是心头始终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凝重感, 这让他近日谨言慎行了许多。
他来回踱着步子:“从之前的事情和结果通报, 是很容易推测出一些猜想,但是我始终在心底不敢相信, 先踏上非凡之路的人会是他...而且你确定,他是被指引学派纳入了会员?这太快了,之前接近四年的时间我也没注意到过什么征兆。”
“那天他差点就要用枪打死我了,我还不确定?”
“失败了两次还险些暴露,你就不考虑换个方案?尤莉乌丝小姐,我发现每次一谈到这个问题,你平日里展现出的智商就消失了。”
尤莉乌丝冷冷说道:“我早在去年和希兰·科纳尔接触时,就已暗中完成了测试委托,在所有拥有图伦加利亚王朝血脉的被测者里,她的灵性契合度是最高的。”
塞西尔沉默了一阵子后开口:“西尔维娅女士指出过这不是主要因素,只要灵性契合度超过某一阈值即可。再说了我们的委托内容又不对最终效果负责,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在这个细节上反复纠结。”
“管好你们自己负责的部分就行。”尤莉乌丝只是如此回答。
“真没有其他的选择余地了?”塞西尔语气带着奇怪的伤感,分不出是真情实意还是揶揄嘲讽。
“有,或许你自己的条件也不错。”尤莉乌丝故意露出玩味的笑容。
“你拿我寻开心的角度可真新奇。”塞西尔被她的荒唐玩笑逗乐了,“倒是你,美丽、骄傲又优秀的首席小姐,明年你大四,而我们这群家伙就毕业了, 没想到你自信了三年,现在竟然会害怕一个准大一学妹威胁到你的首席位置,这到底是嫉妒呢, 还是...”
“闭嘴!!”这句话彷佛触到了尤莉乌丝的忌讳,她突然一反优雅形象,对着塞西尔劈头盖脸地咆哮了一句,引得舞台下众人目光纷纷探了过去。
她的胸脯不住地起伏着,稍微平静后低沉说道:“我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没有资格过问。塞西尔,我还是那句话,管好你们自己负责的部分,你们现在的进度严重滞后,而变数却越来越大,有时我都怀疑我选错了合作对象...你最好是少说风凉话,先确保过了复试这一关再说。”
塞西尔对她的突然发作似乎并不介意,语调仍旧温和:“放心吧首席小姐,指引学派的手再长,也干涉不到圣莱尼亚大学的游戏规则,遑论乌夫兰塞尔音乐界...范宁在非凡领域暂时领先,值得警惕,但你之后就会知道,我构思的那首交响曲若成功首演,对灵的提升作用会有多恐怖。”
他头也不回地走向钢琴:“继续排练吧,各位。”
……
冬日的晴天,暮色不会来得那么早,太阳仍然挂在地平线的上方,坐在行进汽车内的范宁,看着窗外视野尽头的红霞渐渐变碎变窄。
汽车穿过普肖尔区一路向北,驶向麦克亚当侯爵位于海华勒小镇的宅邸。
人的鼻子久违地从工业废气中得到解放,呼吸之间是冷冽而清凉的田野气息,灰蓝色的蒙蒙天空逐渐淡去了它阴沉滞涩的一面,变得像一块澄澈均匀的青绿色翡翠。
“卡洛恩,如果我等会晚上在台上忘谱了怎么办?”汽车后座上琼的嗓音软糯又带着几分稚气,与之相伴的还有哗啦啦的翻谱声。
“琼,你已经问了他五遍了。”希兰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无奈。
范宁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两位小姑娘一眼,她们出席音乐沙龙的着装不算华丽隆重,但自带着纯净淡雅和青春活力。
“没关系,他们又没听过,把音量拉小点...如果你是双音忘了,拉高音就行;如果是旋律声部忘了,你可以试试按其他旋律声部的三度关系去拉,很多段落我都是这么写的;如果是某些伴奏段落,你可以试试在当前调性的五级音和一级音之间拉一些合适的节奏型,或者你干脆就在某小节强拍结束后停下来,回想起来后再找个地方进去……”
范宁尝试着给出一些实用性的建议。
琼又问道:“那如果我忘得太彻底了怎么办。”
“...要不下次你和中提琴的卢换个位置?”
汽车驶过原野中洁白整洁的石砖道,在银色镂花铁门前停下,范宁的视线越过白墙、穿过栅栏,看到了浑圆耸立的棕红色屋顶,看到了挑高的门厅和绿色的草坪,以及举瓶少女喷泉旁边的罗伊小姐。
她站在喷泉附近的一堆落叶上,穿着一件奶油色的波纹绸衣,戴着统一蓝色调的矢车菊花蕾发箍和胸簪,荷叶边的领口微露雪痕,此刻循着自己摇下的车窗,含着笑意望了过来,并俏皮地快速挥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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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沙龙之夜
朦胧夜色为海华勒小镇披上了丝绒薄毯,冬夜的原野薄暮中,似乎有什么绝俗超尘的静谧感降落了下来。
范宁一行三人赶到麦克亚当侯爵宅邸的时间略早,他本想的是自己先在乡村里转转,让长时间在工业城市遭罪的呼吸道放松一下,也找寻一下《第一交响曲》的创作灵感。
可罗伊却一直陪到了天黑,她带着自己参观了府邸内外值得驻足的每一处, 从风景开阔的乡间小路到磨坊群,从狩猎林场到凉台咖啡馆,从后花园到温室植物房,再从地下酒窖到麦克亚当家族画廊。
“罗伊小姐,贵客陆续到场,你确定不去招待一下吗?”
“妈妈会安排妥当的,给罗伊分配的贵客就是您啦。”
这段时间因为排练,她和范宁又有好几次见面,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布朗尼教授事件发生后, 双方在博洛尼亚学派驻点的那场谈话的缘故,她觉得范宁和自己相处起来越来越“正式的礼貌”了。
同第一次见面相比,他对自己的态度依然亲切温和,但少了很多闲扯和打趣,那晚首次排练时,双方目光里有过的一丝微妙气氛后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罗伊心里,今晚的音乐沙龙是改善双方关系的一个契机。
几人最后从摆满留声机和胶虫树脂唱片的顶楼听音室走出,范宁眺望着远处的河岸湿地,那里之前沐浴在阳光下的高大松树,此刻就像一排身形昏暗模糊的巨人,沉默又凝然地恭候着黑夜。
在灯火通明的宴会厅上,范宁见到了一身红色宫廷风长裙的麦克亚当侯爵夫人,她气质宁静, 面容和蔼,腰背挺直,黑亮头发高高盘起。
侯爵夫人回敬了范宁的脱帽礼,随后将他和希兰、琼依次引入了自己右手边,那里最靠前的三个位置已写有宴会台卡。
在一字排开的餐桌上,范宁朝着对面眼熟的教授们和紧跟其后落座的罗伊致意,再侧身和自己这边第四位的卢·亚岱尔点头问好,随后落座,将手杖和礼帽递给了随侍。
这样的座次安排引起了绅士淑女们的注意,卢的位置相对靠前很好理解,但基本没人认识范宁以及旁边两位美丽的小姑娘。
不过很多思考敏锐的宾客已开始了猜测,他们清楚那几位教授为何能坐于女主人左手边,既然范宁能出现在与他们对等的客席上,那是不是就意味着…
嗯,等下在沙龙上的介绍环节,了解了解这位小先生的来路吧…
黄金挂钟在晚上6点整敲响,侯爵夫人随和又自然地开口:“各位亲爱的客人,正式晚宴用时太长,而我们的沙龙需要在7点开始,因此只能吃个便饭,招待不周,恳请见谅。”
宴会厅的人数并不多, 侯爵夫人的音乐沙龙严格控制了50人的参会名额,这使得有资格出席的宾客几乎都是在乌夫兰塞尔音乐界有影响力的人物,此刻, 再加上麦克亚当家族本身的陪同人员,用餐人数也才堪堪60出头。
在侯爵夫人宣布便饭开始后,有约20名厨师、40名膳食帮工和40名其他服务人员陆续进场开始为宾客服务,先是提供了小份的水果与浓汤,然后依旧按照3轮上菜程序为客人提供丰富的食物。
范宁清楚记得这几年在贵族公学所习得的礼仪和知识,虽然平日学习得多,践行得少,难以驾轻就熟,但至少能保住符合自己当下身份的言行举止。
面对摆在盘中五花八门的银质叉勺,他用尖齿叉刺出柠檬皮的汁水挤入甜茶,用沙丁鱼叉在罐头里取出油腻发光的肉,用镂空薄片勺滤去西红柿切块的汁液,又用造型奇特弯曲的黄油镐将桶里的黄油挖出,在薄饼和面包卷上拧出漂亮优雅的形状。
范宁先是吃掉了用柑橘、西梅和黄桃制成的果冰,饮了一盏滚烫的扇贝牡蛎浓汤,之后随着正餐环节的推进,又依次品尝了芝士焗龙虾、腌制野猪肉、猪舌、培根、煎牛排、烤鹿腿、烤兔肉、蒸羔羊肉、烤蘑菇、蔬菜薄饼、沙丁鱼白面包卷和鳕鱼鸡蛋奶油烩饭——这些小口尝试的菜品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种类,不过他觉得已经快饱了。
随后宾客们被带入沙龙大厅,这里本来是府邸中的舞会厅,但此刻摒弃了过于贵气闪亮的装饰,而是追求精致优雅的居家感。
同时布局也做了精心调整,舞台被撤去,整齐方正的座位席被打乱,代之以沙发、靠椅、吊椅、凳子等家具三两组合,依托其他饰物或钢琴自然摆放,让宾客落座其间时,可体会到类似在自家各区域随意穿梭的自由。
淑女们优先挑选落座,她们穿着被裙箍撑开的各色连衣裙,裸着雪白细腻的小肩膀,持着华丽扇子,搭着各色披巾,手腕上丝绦晃荡,像一群带着香风的蝴蝶飘至各处。
范宁则在好几个区域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点心款式,比如柠香杏仁蛋糕和红丝绒蛋糕,只不过呈现形态是高高的分层蛋糕圆塔,旁边的金属架上摆满了蛋糕梳方便宾客取用。另一个方向的糖渍水果冰沙杯和香草奶油糕排开了几米的阵列,樱桃碎红酒泡芙在闪闪发亮的银盘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所以会长这一单到底赚了多少?...”淑女们的身影在范宁视野中来回穿梭,但他始终盯住的是那几座蛋糕塔,试图将上次自己购买的小份点心和它们做价格换算。
宾客的介绍由罗伊来负责,每位都是详细而独特的文案,而非模板化的填空题,不仅介绍宾客自己,还会指出邀请人。
有的宾客邀请人不止一位,也需要一个不漏地报出,以表示他们在上流社会具有广泛的人脉。
举办一次这样的音乐沙龙,对麦克亚当家族而言是展示实力和底蕴,对出席者而言是极其重要的艺术活动记录,而对主流艺术媒体来说,则是重要撰文素材。
他们会极尽所能地挖掘其闪光点,包括举办盛况、输出成果、演奏记录...亦包括花边新闻。
因此在总时长4个小时的安排里,光这一环节就达到了45分钟,小女主人如此精心为之,满足了与会者们在社会名流面前的长曝光需求。
范宁的介绍位置在首位,其次才是那几位教授,这意味着他们地位等同,一客一主。
罗伊所采用的表述,先是“来自指引学派的范宁先生”,这让大家的猜想得到了证实,而之后“圣莱尼亚大学音院在校生,青年作曲家”的表述,则让很多心思缜密者“原来如此”。
如果是这样的公众身份,那这位小先生也算是两边都有交集了,难怪会出现在博洛尼亚学派的主场沙龙上。
此时有不少宾客,已经将范宁排在了接下来的第一位社交目标。
“女士们先生们,今夜是麦克亚当家族举办的第80届音乐沙龙,我们的频率以季度为单位,举办次数和来宾人数一样少而珍贵,但承蒙抬爱,这20年来,我们共同向提欧莱恩艺术界输出了很多弥足珍贵的东西。”
“那么我提出今晚讨论的一个倡议,大家可围绕它畅所欲言,但也不必过渡拘泥于此。”
侯爵夫人的圆润声线,光是听闻,就能联想到她面容上的优雅笑意:
“今晚的主题词为:标题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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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论标题音乐
“标题音乐...可宏观可具体的话题,很容易说上几天几夜...”范宁在四个单人沙发一组的某处落座,给自己斟了一杯西梅汁,尝试着就它展开一些联想。
“这个选题很有水平。”坐于他旁边的卢·亚岱尔如此应和,随后老调重弹,“范宁先生,你最近还有没有什么作品需要出版的, 相比于上次的出价,我还可以增加一些预算…”
范宁惊叹于这个家伙的执着:“我的确给你预留了一些作品,不过我们还是先听听绅士淑女们讨论标题音乐吧。”
卢面露喜色:“向您的守约品性和艺术灵感致敬。”
“标题音乐”其实简单说来,就是作曲者用某些具体文字做标题的严肃音乐作品,比如在范宁前世,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贝多芬的第六号《田园交响曲》, 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
与之相对的概念则是“非标题音乐”或“纯音乐”, 它们没有配备具有指向性的说明, 作品名往往直接是《第三交响曲》《第一小提琴协奏曲》《b小调钢琴奏鸣曲》等。
值得注意的是,还有一些名称耳熟能详的作品并不是标题音乐,比如海顿的交响曲《惊愕》,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月光》《热情》,这些标题是出版商或乐评家添上的,目的是对观众的想象力和欣赏思路做引导,也有一些商业成份的动机,它们实际上仍是“纯音乐”范畴。
标题音乐的标题,必须要是作曲家亲手所加,通俗来说就是只认“官宣”,它是作品真正思想内容的概括,也是作曲家创作意图的展示。
而且“标题音乐”和“纯音乐”的区分,只针对器乐作品。声乐作品由于本就包含内容明确的歌词,不参与到这种区分之中。
这个世界的本格主义时期结束于新历863年, 以伟大的音乐大师吉尔列斯的逝世作为终结,从至此进入浪漫主义后, “标题音乐”一直都是当之无愧的热议话题,大家围绕“标题音乐”和“纯音乐”的对错得失,展开了长达半个世纪的争论。
按照罗伊之前同范宁通气的沙龙流程,此时先由几位资深乐迷、文艺评论家或音乐学者作导言,这些导言论述逻辑相对更完整,相当于是意见领袖或权威人士,借助沙龙平台向社会输出自己的理念观点或研究成果。
但导言只是弱演讲性质,与会者可以拒绝其观点,选择不听,而与其他宾客交头接耳,讨论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按照帝国沙龙文化的自由原则,这不认定为违反礼仪。
自己是发表导言的最后一位,与弦乐四重奏的首演相承接,等演出结束后,沙龙也就来到了下半场的自由讨论兼社交环节。
在这个阶段,人们彻底打散,三两成群而聊,随兴加入, 随时退出, 富有经验的女主人往往会在他们灵活穿插,引导话题、搜集观点、推进社交,为最后结束时刻的总结寻找素材和启发。
尚有小部分宾客未落座,在等待正题开始期间,范宁朝坐在自己对面沙发的小姑娘开口。“琼,今天有这么多点心,你为什么不去拿?”
琼仍然一直捏着谱子,似乎有点坐立不安:“只有二十多分钟就要演出了,我不能吃太饱,不然可能会忘谱忘得更厉害。”
“尼西米小姐,那你刚刚在晚宴上吃饱了吗?”卢此时发问。
“我吃挺节制的。”琼哭丧着脸,“卡洛恩,我对你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接受…”
“哪方面的想法?”“哪方面的想法?”
范宁下意识问道,没想到声线和同时开口的希兰重合在了一起。
“你先说可不可以接受。”
“你先说是什么方面的想法。”范宁充满警惕地坚持。
“就是能不能把你曲子的第二小提琴换成长笛?反正都是高音谱号…”